作者喜欢清纯之水,所以多有江湖景水的描写。这些描写,并无呆板雷同的繁杂,而是一水一色,性格各异。所描写之景都随自己的心情而波动,都随自己的情感而增色。《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宿建德江》两诗均写江湖之水,前者是以凤鸣江急的激越动荡之景写自己悲凉的内心骚动,后者则是以野旷江清的静态描写来表达游子的寂寞情怀的,这是作者落第后南游吴越而作,心情的落寞孤苦可想而知。同为写江湖之水,《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就是另一番气象: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首诗写于作者在初入张九龄幕,为能有机会一试自己的远大抱负而激奋,如“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书怀贻京邑同好》),“古人今在位,歧路莫迟回”(《送丁大凤进士赴举呈张九龄》)都表现了作者难以抑制的昂奋情绪。正是这种昂奋之情摧生了此首诗的出笼。“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一气势磅礴的诗句也是在此情景下喷涌而来的,另有《澎蠡湖中望庐山》中“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中流是匡阜,势压九江雄。黤黕凝黛色,峥嵘当曙空。香炉初上月,瀑布喷成虹……”“照日秋云回,浮动渤澥宽。惊涛来如雪,一坐凛生寒。”(《与颜钱七塘登障楼望朝作》)等等都写得气象开阔,流瀑潮来逼真生动,气势不凡,皆有雄浑壮伟之气。人称其诗“冲淡中有壮逸之气。”《唐音癸签》。,这种用世的雄心壮志,不遇于时的牢骚满腹,则是构成他“壮逸之气”的内涵。从表面上来看,这种“壮逸之气”有其清幽淡远的一面,也有雄浑壮阔的一面。这种雄健的笔力,俯视一切的气势,正是孟浩然诗的重要特征。诗评家殷璠评孟浩然的诗时说:“无论兴象,兼复故实”(《河岳英灵集》),作者善用“兴象”一词评诗,“兴”即起兴,“象”即物象,“兴象”指人的情感、精神对物象的总摄,使其与诗人的心灵世界的流程融合一体,最终获得生命,具有个性和活力。重“兴象”之法正体现了诗人诗歌的圆润浑成,诗人每每通过突出主要的情绪感受把‘兴’‘象’统一起来,从而形成完整的诗的意境,这是孟浩然对山水田园诗创新体制的重要贡献。
孟浩然除了五言诗妙语佳境之外,在诗体运用上也有开拓性。他不拘泥于固有程式,而是在旧的体式基础上开掘出新的体系,这就是新的突破和开创。有的诗虽说全合七言格式,但中间两联往往不作骈偶,似古似律,读之别有滋味。胡应麟《诗薮》认为这类诗“自是六朝古诗,加以声律,便觉神韵超然。”如《夜归鹿门山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出。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
此诗为歌行体,利用白描写夜归的行程,毫无铺张,乍读若近体,又吸收了近体语言的简约,突出歌行体蝉联句法的优势,若行云流水,飘渺自然,这种亦古亦近的体格体现出了诗人洒脱自由的情致,表现出作者情归自然的愉悦情怀,这可说又是孟浩然诗创造性的表现。孟浩然淡然归于自然山水田园,他的诗正如他的人,平淡自然是其主要的风格,但“孟诗胜人处,每无意求工,而清超越俗,正复出人意表”,“清浅语诵读之自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九。。情思的净化,加以语言的清淡洗练与诗的意境融为一体,自然纯净的山水美景就呈现出来了。他的诗多单行运笔,能一气呵成,自然流走,冲淡闲远,不求工则自工。为此,杜甫称赞说:“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往往凌鲍谢”《遣兴》。。王士源评孟浩然的诗“天下称其尽美矣”《孟浩然集序》。,沈德潜在赞孟浩然的诗说“语淡而味终不薄”,而闻一多则说“淡到看不见诗,”却有浓醇诗意。创造出一种优雅恬静的意境。总之,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在创造意境、开掘自然美,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多样性方面影响后世极大。也有人评其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陈师道:《后山诗话》。,这是批评其诗题材狭窄单一,但我认为,内容题材丰富与否与作者的生活时代、人生经历、身世遭遇当有直接关系,尽管如此,孟浩然开创唐代山水田园诗一派的历史功绩是不能抹杀的。
山水田园诗的画理妙境
王维、孟浩然虽然都从陶谢处承继了创作营养,都为唐代山水田园诗的开拓新变做出不朽的贡献,但他们都没有象陶渊明那样归隐之彻底,二人生活道路,思想状况,人生经历都有较大不同,王维先仕后隐,思想由积极到消极。最后退居辋川;孟浩然由田园急于步入仕途,但始终未如愿,他的处世态度较为积极。王维仕途虽谓坎坷,但毕竟一步一步升迁,以退为进,以退保身,亦官亦隐,名利双收。孟浩然一生求仕欲进终为破灭,未获一官半职,怀才不遇的牢骚时有流露,归隐思想不时显现,但其思想单纯,诗中表达的感情淳真朴质,崇儒尚侠,有气骨在,思想境界远比王维要强。
王维(700-761),字摩诘,山西祁人,是唐代多才多艺的诗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他曾自负地说“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偶然作》)其六),甚至有人说他是南宗画派之祖。正因为诗人多才多艺的高深修养,爱好广泛,所以才使他的诗艺术性极高,又因为作者丰富的生活经历以及奉佛修禅的敏锐悟性,才形成了他的诗歌的深厚内蕴和练达情趣,他的一生以开元为界,大致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年轻气盛,方刚正浓,诗中表现的是积极进取的态度和向上精神,创作的作品意气风发、充满豪情。后期作品既不满于现实,又不愿与统治者同流合污,又无心抗争,以亦仕亦隐的生活方式作为精神上的遁逃,从而过着一心向佛虚空静寂的无可奈何的生活,在茫茫之中,可以说,他是即清高而又软弱的典型。他的诗因为生活阅历的多彩,所以内容丰富,众体兼备,琴棋书画无所不擅,堪称全才。他在《送张判官赴河西》诗中有“沙坪连白雪,蓬卷入黄云。慨慷倚长剑,高歌一送君。”格调昂扬,气贯长虹。请看《少年行》其一其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这些诗对豪情义气进行了大力的张扬,渲染激情昂奋,盛气壮伟。《少年行》其一是描写咏叹了少年游侠的报国从军的壮怀,勇猛杀敌的气概和功成无赏的遭遇。其二更是把少年游侠驰骋沙场,献身卫国的冲霄汉之气,不可一世的情怀淋漓酣畅的表现出来了,格调高亢,壮大明朗,充满了浪漫气息和理想化色彩。
这种理想化没有任何虚假之感,而是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对这种生活的诗意感受。如此边塞豪情诗俯拾皆是,《从军行》、《观猎》、《出塞作》、《送元二使安西》等等。他的边塞诗代表作之一《使至塞上》的写景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把入塞后所见的奇特壮丽的边塞风光,飞动的表现无遗。画面开阔,意境雄浑。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边疆沙场,浩瀚无边,为此用“大”字,边塞荒凉,没有奇异景观,烽火台上的浓烟显得格外醒目,因此称作“孤烟”显其单调,一“直”字,却又表现了它的劲拔,坚毅之美。在空旷的沙漠中,黄河曲折东流,“长”字就表达了诗人的独特感受,一“圆”字写出了落日后给人们温暖而苍茫的感觉。实际上在此都是作者出塞后孤寂情感巧妙融化在广阔的自然景象中的写照。形成了雄浑壮阔的诗境。另如《观猎》通过一次普通的狩猎活动,诗人完全用点染手法写出狩猎者的激情洋溢,豪兴遄飞,无论气势,还是手法,令沈德潜赞不绝口:“俱臻绝顶,盛唐诗中已不多见。”《唐诗别裁》。作者在描写沙场景象时,善于渲染气氛和环境,如《陇西行》:“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军书传递,节奏急促,表现形势的危急,气氛的紧张,军书的内容,狼烟不举的原因,得以补白,作者选材角度新颖,惜墨如金,全诗戛然而止,留下了许多空白,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和再创造。说明诗人巧于构思,精于用墨的深厚造诣。这正是在时代精神鼓舞下的思想情调的反映。
然而真正奠定他大师地位的是抒写隐逸情怀的山水田园诗。他的山水田园诗因受其音乐,绘画之影响,使山水田园构图紧密,层次清晰。他的山水田园诗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闲适隐逸情调,孤高情怀;一类是写高山大河的气势宏大,境界开阔。他写田园风光,自然山水,并对其进行倾心讴歌赞美,实际上是在山水田园中找到了自己自适的乐趣,也反衬出官场的龌龊和倾轧,官场上“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而田园山水中“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披衣倒屐且相见,相欢雨笑衡门前。”(《辋川别业》)人与人和谐相处,不分彼此,坦荡畅乐,反映了田园牧歌式的和谐美,这当然与官场上尔虞我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此,作者向往田园山水,寄情于山水田园,把山水田园写的特别美。如“白水明天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新晴野望》)描绘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农忙景象,“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是一副诗情画意的“渔舟唱晚图”。始终给人一种祥和、政通、惬意的春华秋实胜景的感受,宁静、空明、清新的境界了然目前,诗意生活情趣极浓。
有人认为王维归隐田园山水,没有孟浩然真淳的特点,虽有一定的道理,但王维经过精心布局也写得很美,把农家乐及诗人的惬意情趣表现的淋漓尽致,栩栩如生,如《积雨辋川庄作》:“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响东甾。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辋川庄是王维隐居之地,据《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维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以文采。”这是一首七律,前两联皆为静观所见:田家生活,自然景色,人物有男有女,情趣是村妇田夫怡然自乐。景色是黄鹂、白鹭。白鹭雪白,突出色彩浓淡的差异,黄鹂鸣啭,取其动态,即声音,二者互相配合,积雨天气的辋川山野就显得画意盎然了。首联农家无忧无虑的劳动生活令诗人产生了浓厚兴趣和欣羡之情,颔联等对黄鹂、白鹭的自由自在的翻飞和鸣啼,诗人更加陶醉其中。这里,人物活动的祥和,自然景色的怡然,并非客观事物的简单模拟,而是经过诗人心灵的感应和过滤,染上了鲜明的主观色彩,体现了诗人的个性。这种静观的刻画与下两联的禅心静寂生活紧密呼应,同样写出隐居山林奉佛之乐,这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与纷纷扰扰,尔虞我诈的名利场相比可谓有天壤之别啊!诗人这种澹泊自然的心境正是“清斋”“习静”的结果。诗人把自己幽雅清淡的禅寂生活与辋川怡静优美的田园风光揉合一体,创造了一个物我相合,情景交融的静谧意境。表现了诗人隐居山林,脱离尘俗的闲情逸致。有人推其为全唐七律的压卷之作,说成“空古准今”的极致,认为“淡雅幽寂,莫过右丞《积雨》,”赞赏其深邃意境和超迈风格还是较中的的参见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卷十。。另有《竹里馆》、《辛夷坞》等诗仍是以幽静、空灵、凄清的意境,表现孤高落寞的情怀。可见作者善用静表现灵心,用静表现心路历程。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并不是全为静寂环境的描写,也有一些气象万千,境界宏大,视域深远之作。如《汉江临泛》: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全诗融画法入诗,前联勾勒出汉江雄浑壮阔的景色,颔联描绘山光水色之远景,首句写江流邈远,后句又以苍茫山色烘托出江势的浩瀚空阔,气韵飞动,颈联写近景,即眼前波澜壮阔之景,显出飘逸流动的笔法,很好的运用了动与静的错觉感,渲染了磅礴的水势,尾联借用山简之典写诗人对襄阳山水风物的喜爱,充满积极乐观的情绪。这首诗给人们展示了一幅色彩素描、格调清新、意境优美的水墨山水画。整个画面布局,远近相映,疏密相间,以简驭繁,以形写意,轻描淡墨,景中融情,乐观向上,给人以美的享受。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说:“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此评恰如其分。正如其诗,正如其画。《终南山》也是一首气象宏丽之作,全诗由远及近的绵远,由高到低的峻,由北到南的阔,只有立于“中锋”才能收全景于眼底。全诗以不全求全,收到“以少总多”、“意余于象”的艺术效果。“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等诗句,善用画家的目光,在动态中捕捉自然事物的光和色,表现出极丰富的色彩层次感。落日天昏,更衬出江湖之白,普天潮水,天地间也弥漫上了水之青色。色彩相衬相生,给人以空冷之感。翠色充满空间,空濛欲滴无雨而有湿人衣之意。烟云变天,淡远迷离,如水墨晕染的画面。皆是条件色的作用,这是诗人和画家的目光与情思,诗中物态天然、宁静优美,神韵飘渺。总之,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变化多姿,具有不同的风格与情调。有时气魄宏大,意境开阔,有时刻画细腻,引人深思,有时生动逼真,有时含蓄凝练,有时用绘画虚实相间手法,还善于用多种色彩,生动地表现大自然的景象,构成种种绚丽多彩的山川春景图,令人陶醉,为此,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东坡志林》。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不仅细腻,并且透过细微之景致表达了心理活动,传达出绘画无法传达的效果,所以,是绘声绘色的有声之画,极具传神之美。由此,王维山水田园诗“诗中有画”即成定评。
王维有不少赠别诗也同样通过山水景物来寄寓深情。如《送梓州李使君》,作者这首离别诗打破了惜别之意的格局,立意在劝勉。先设想李使君赴任之地风光美丽,令人神往。前两句气象阔大,神韵生辉,三四句细处着墨,一泻而下,五六句写蜀中民风淳厚,尾联借先贤事迹,劝勉李使君恪尽职守,前半首遥想梓州山林胜景,切其地,颈联叙写蜀中民风,是切其事,尾联用典,官同事同,是切其人。神气十足,精妙不已,一扫送别诗的感伤格调。诗人往往用短小的五言绝句抒发悠扬的情思。如《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洋溢着少年的热情,青春的气息,满腹情思始终未曾直接表白,句句话儿不离红豆,而又“超乎想象,得其寰中,”把相思之情表达得入木三分。极为明快,却又委婉含蓄。《送沈子福之江东》以无处不在的春色比喻随君而行的相思;《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想象抒发“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双重情感,诗虽短情意最深,味最厚,《送元二使安西》借酒为言,表达依依惜别的深情和一路珍重的劝慰。这些短诗之作味厚情浓,语浅韵深,十分别致,清新畅亮。不仅是“诗中有画,”而且又是“有声画”“有情画”“有心画”送别之意尽在画中,画中充满着浓浓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