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出,王维的诗既是诗,又是画,诗中有画理,画中有诗情。这与他的诗、书、乐、画综合的艺术才能密切相关,这是任何诗家无法企及的。他往往用绘画艺术,布局构图,使其笔下山水景物布局的井井有序,特别是空间层次清晰分明,给人以直观性的绘画美。他很多山水田园诗就是丹青高手浓墨重彩的绘描,视觉艺术,空间艺术达到了自然结合,真可谓天衣无缝也,景物的直观与背景的互相衬托达到了“巧”的程度,令人惊叹于他的艺术才能。其一,衬托艺术高。如《终南山》,在“连山到海隅”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中,却平添“隔水问樵夫”,采用的是以小衬大,即“见山远而人寡也。”《唐诗别裁》卷九。。另有“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将“双凤阙”置于“云里帝城”的背景下,衬托其壮观高耸;将“人家”置于“雨中春树”的氛围中,京都的繁华富裕更为突显。其二,构图中讲究虚实相生,留出大量空白,给读者再创造的机会。如“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首句借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桃花园比况吕逸人的住处,着一虚笔,次句于长安柳市之南寻访吕逸人,跟一实笔。一虚一实,既写了吕逸人“绝风尘”的超俗气节,又显示了诗人倾慕向往的隐逸之情。“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把所见江山的空间跨度扩至无限,由实景化入虚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达到了画外意、韵外情的效果,将诗人超然出世的意兴及随遇而安的处世态度形象的表现出来了。其三,用绘画中的线条、色彩变化来表情达意。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与“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落日”、“孤烟”皆为诗中主景,但状写之景截然不同,一是状大漠,一是状村落渡头,各见精彩。诗人通过线条的勾勒变化,表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其四,诗人还善于采用浓淡的色彩,明暗的光线等绘画语言抒情达意。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逶迤南山水,明灭青林端”(《北土宅》)、“瀑布杉松常带雨,夕阳彩翠忽成岚”(《送方尊师归嵩山》),在动态中捕捉光与色的变幻,写出了视觉之美的艺术个性。“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在光色明暗对比中表达了作者的孤寂和清高。其五,善于摹声中刻画景物,创新意境。如《山居秋暝》用浣女说笑的喧闹,石上清泉的流水声,给人们描绘了一幅生机勃勃诗意般的秋景图;“草间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早秋山中作》)则借蟋蟀、秋蝉鸣叫之声,渲染萧瑟的气氛和诗人落寂的心情,表达出微妙的心理感受,诗人善于以动衬静之法,如“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以鸟鸣衬山幽的境界和清心淡静的禅趣。
当然,诗是语言的艺术,画是视觉的艺术,画,善于在动态中捕捉自然事物的光和色,在诗中则是丰富的色彩层次感。能使诗画互相渗透就必须有高超的语言驾驭才能。王维的诗观察细致、刻画精密,“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的色彩跃动着鲜明的画境,给人以愉悦。如“细枝风响乱,疏影月光寒”(《沈十四拾遗新竹生读经处同诸公之作》),气势豪壮,振心动腑,如“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的大笔挥洒,炼字炼句随处可见。如“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通俗易懂,流畅如口语,如“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如此等等,都表现了王维高超的语言功力和推敲字句的苦心,以及诗境与画理的相通相融的过人本领。
同时,还需要指出的一点,就是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中的禅趣。这一点前人是没有过的。王维晚年奉佛日深,对世事的悟透明晰,遁入空门,并借山水田园这一载体求得心灵的慰藉。佛门中抛弃一切尘封杂念,静心观照,一心事佛诵禅,从而真正体验到山水田园中的乐趣。这就是作者悟到的理趣:如: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古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酬张少府》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如。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终南别业》
这些诗都表明作者乘兴独来独往,随心所欲,对自然谐趣的领悟达到了神会的地步,自得其乐,闲情逸致尽显。,展现了一副鲜明生动的形象画等,似通人意,情景相应,意境相谐,主客融为一体,增强了诗的形象性。至于说诗人随情而隐穷通什么道理,已大可不必,尽管去享受大自然的妙境好了,即“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司空图:《与李胜论诗书》。的“神韵”即隐即显,含蓄而耐人咀嚼。第二首诗同样抒写闲情逸致的情趣,诗人追求天然真纯的人生化境,把诗趣、禅趣、画趣有机揉和一体了。特别是《辋川集》中多表现物我契合“山林吾丧我”(《山中示弟》)的境界。另外,他特别关注大自然中万物的动、静、生、息,并潜心其中,感悟到不可言状的内在生命力的存在,从中令人领悟到蕴含的哲理,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图》)、“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表现的都是山林幽静的环境,这与清心禅佛息息相通,更表现了诗人的平和心态与潜心于佛的指向,这正是他诗歌艺术的一大贡献。
总之,山水田园诗到了王维之手得到了完善和大力发展,他把山水田园这一诗体推到了艺术发展的高度。在他的诗作中,既有精细的刻画,又有完整的意境,既有明丽的色彩,又有深幽浓郁的情味;既包含人生理趣,又摒弃了枯淡无味的表达。风格多变,五七言律绝,古风长调,都极具有艺术创作性。把自然与情感,自然与情趣有机融为一体,把自然与禅心完美统一的也只有王维一人;将山水田园作为一方净土慰藉心灵,而不含一点儿杂念尘滓的,唯王维一人;唐代真正精心观照大自然,并入定凝视,审视体悟大自然,把大自然的万物描绘的与人如此亲和者,也仅王维一人;唐代真正能做到“神像于静心”(王维《绣如意轮像赞亭》)并从中悟得情趣的也只有王维一人;唐代诗人中,真正能做到物我两忘,物我合一的,仍为王维一人。可见,王维心目中的自然已非他人心目中的客观宇宙、洪荒世界,而是作为极具人性化的、灵光四射的人类群像来刻画描绘,完全超脱了凡俗世界,而是进入了另类独特的王维自己的净土。所以,我们读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均能感受到怡然明净,丽质空灵,心性气质突显的一个“我”在,是那么清秀蕴丽,可人心意,这是诗人借景写心,借景静心观照的结果,他的人生已高度艺术化了,为官信佛也艺术化了,为此,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是艺术品位相当高的珍品,是中国文学史上宝贵的文学财富和精神财富。
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各领风骚
王维孟浩然继承了六朝山水诗的遗韵、陶渊明田园诗的有机神理,并将其有机融汇一体,创立了山水田园诗这一新体制,这是王维孟浩然对中国文学史的重大贡献。王维孟浩然共同开拓了山水田园诗的新领域,从而山水田园诗就成了中国文学中多姿多彩的奇葩。文学史上王维孟浩然并称,但是才情气质,诗之风格,艺术成就上也有不同,前代先贤多有比较研究,然而,我认为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抑王扬孟或抑孟扬王都是不妥的,不客观的,也是对古人过于苛求了。我们需要通过对二人的比较研究,梳理出二人的不同,便于对他们诗歌的深层次理解,有利于我们对二人山水田园诗的全面而客观地理解和评价。
首先,因为二人的出身有别,社会阅历不同,所以二人风格有不同也是正常的。孟浩然出身中小地主之家,长期生活在田园风光的农村,又有亲自劳动的经历,对田园景色体验的深刻,所写山水田园诗,自然和谐的多,感受亲切,真诚的多。其诗中,作者是参与者,是当事者,所以孟浩然的诗崇尚淳朴憨厚、朴质古澹,不显华丽。相反,王维出身于官僚之家,仕途较为顺利,只是后来厌倦官场生活,静心理佛,才有情寄山水田园之念。为此,尽管有的田园诗写得很美,但给人的感觉是:作者是田园的局外人,旁观者。他写的田园风光略施华丽繁缛,风格情调显圆润。李东阳评他们的诗说:“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诗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则孟为优胜。”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第1372页,中华书局,1983年。闻一多也说:“一般人论孟诗,往往只注意它的高雅古澹,而忽略他的媚处。媚而不及纤巧,正是他高于王维的地方。”郑临川等:《笳吹弦诵传新录》,第1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二人的评论都是比较恳切的,抓住了王孟诗歌的关键所在:即孟诗本色自然,媚而不露,王诗略施铅华,艺术技巧超人,含而不露。孟诗光洁透亮,自然天成,技艺高明,使诗淡化到不见诗,淡化到令人看不到使用任何技巧的地步。王诗令人能感觉出他的技巧运用,但不太明显罢了。“诗以自然为上,工巧次之。工巧之至,始入自然;自然之妙,无须工巧”郭绍虞:《清诗话续编》,第158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王维的诗虽然工巧圆润,不露痕迹,但总令人能感到他是有意而为之。孟浩然诗中的感情融注其中,字里行间皆有情在,淳朴自然,不假雕饰。正如闻一多所说:“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唐诗杂论》,第3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所以说孟浩然很具有诗人气质,艺术修养极高,已达到了诗化的境界了。现在不妨把孟浩然、王维的田园诗代表作之一作一比较,以便深入了解各自的诗风。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过故人庄》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王维《渭川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