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山水田园诗学习了谢灵运等人的“形”,即对自然的观照和技巧的锤炼,舍弃了运用连篇累牍的华丽辞藻说理的成分,真正使唐代山水诗有灵气的是把陶渊明的生活态度和人格理想,对自然的热爱的平淡心态融汇到自然山水、田园风光之中。唐代诗人对陶渊明的人格都非常崇拜,孟浩然一生就“我爱陶家趣”(《李氏园卧疾》)“最嘉陶徵君”(《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在情趣上与陶有相近之处,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岸个性与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高洁品性是一致的。陶渊明体合自然,以疏淡之笔、白描手法描写平静的田园风光,以日常生活入诗的自然平和对唐代山水田园诗人影响极大。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把酒话桑麻”与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二“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有异曲同工之妙,用语情调毫无二致。陶渊明的平淡自然风格对张九龄、孟浩然、王维、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等人的诗风起了决定性作用。陶谢两家诗有机融合,就形成了唐代山水田园的新时代,这一重任的完成有赖于“王孟”,在他们手中,山水诗、田园诗合二为一,有机统一起来了。特别是中唐山水田园诗人韦应物、柳宗元、司空图诗风的交融契合,“王孟”功不可没。
总的说来,唐代山水田园诗“取神于陶谢之间,而安顿在行墨之外”《古欢堂集杂著》卷二。,既承继陶诗观赏自然时的主观感受,又师承谢诗观照景物、精细描摹之长,既学谢诗模山范水,但又洒脱不拘,既像陶诗那样道出内心之喻,又能使山水田园显得亲切自然。孟浩然、储光羲、常建、王维、韦应物、柳宗元等一大批山水田园诗作家组成了强大的团队,把山水田园诗推向了崭新的时代,以至于推到了顶峰。
唐代山水田园诗不仅注重神韵自然、内容宏阔多彩,而且作法也达到了新的高度。我们知道,南朝山水诗语言“俪彩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只重雕琢字句,形式上的华丽妙赏,而谋篇作法上实为贫乏软弱,这就造成了有佳句无佳篇的局面。如:“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密林含馀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残红被径隧,初绿杂浅深”(《读书斋》);语言精炼工整,境界清新自然,从不同的角度向人们展示了大自然的美。真是“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心雕龙·明诗》。,有此创作心态,“经纬绵密”,“体尽俳偶”《诗源辨体》卷七。深涩厚重,不免有“字句滞景”之嫌,以致造成后人“有佳句无佳篇”的定评。
就作法上而言,谢灵运山水诗领略山水之美采用移步换景式的游赏。寻幽揽胜,山水异态纷至沓来,不像陶渊明的静观,心境纯净,方能物我亲切交流,落笔成诗,便出意境。由此在布局谋篇上只有依时间先后顺序展开叙写景物,叶燮说“远近浓淡,层次脱卸、俱末分明”,过分繁复巨累,不是写心而是写形,捕捉到的山水是客观美,而意趣、情韵苍白,很难体会到语言的启示性,难以调动人们的想象和联想,缺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效果,也就是说,物象之间很少留有空白,他的写实性的语言密不透风,给人少有回味余地,由于过分追求新奇,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语多生撰、非注莫解其词,非疏莫通其义”清吴淇:《选诗定论》卷十四。之弊。清汪师韩《诗学纂闻·谢诗累句》曾指责谢诗“不成句法”“拙劣强凑”、“了无生气”见《清诗话》。之处达五十余条。虽有夸大之词,但也的确说明了部分问题。到了谢朓手下,谢灵运的繁复虽得到避免,山水诗清新隽秀,声韵悠扬,但“微伤密细,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诗品》。,神韵气势上下不一,欠统一完全。甚至有的作品“篇篇一旨,或病不鲜”。但唐代山水田园诗不仅名句俯拾皆是,而且名篇同样如此,篇法之妙令人啧啧。孟浩然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残句》),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一气呵成,浑然天成,无迹可寻。如孟浩然的《过故人庄》:
古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全诗写应邀过访故旧朋友的情景,诗人淡淡写来,如话家常,好像在客观描写场景,并把诗人融入画面,他那浓烈的感情已有机渗透到各种意象之中了,情景、主客浑圆。通体皆散,气韵贯注全篇,“所谓篇法之娇不见句法者”《唐诗别裁集》卷九。,“不可以炼字炼句求之”施补华:《岘佣说诗》。。“一字一句之奇,皆从全首元气中苞孕而出,全首浑老生动,故虽有奇句,不碍自然”贺贴孙:《诗笺》。。诗里感情淳真,没有半点虚假矫造,可说是原汁原味,醇厚味浓,句句自然,淡远高古,“淡到看不见诗了”。正如闻一多说“自六朝以来,作诗的多炼散句,整而匀称的作品很少见,所以大家都重视一气呵成的作品,孟浩然的诗大多是这种风格,如《听郑五愔弹琴》、《过故人庄》等等,都属体格高古,一气呵成这一类”郑临川:《闻一多论古典文学》,第93-94页。。这就是唐诗有别于谢灵运等南朝诗的地方。
综上所述,唐代山水田园诗虽然继承了陶谢的技巧神理,并大大发扬了他们的优点,摈弃了他们的短处,在他们山水诗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开拓和创新,无论从神韵、意蕴,还是形式、篇法,无论从情景的浑融,物我的统一,还是地域范围,灵气和生机都有了极高的探索,再创造,最终达到一气呵成,一以贯之的意趣。令人时刻感到诗中生气勃勃的灵性,体会到诗中空谷的足音,万象的奔突。宇宙中的神理韵味。正所谓“高明的作者,常常把美的感受,留给观赏者自己去揣摩,在脑海里自由自在的酝酿,才会影射出无限的遐思和品位,所以说,由自我发乎直觉或幻觉,由揣摩而得来的那种感觉的‘美’,才是每人所向往的属于自己对‘美’的隽永感。……常听人说,神来之笔,往往是‘无心恰恰用,有心恰恰无’的道理。留白是‘无’的表现,‘道以无为大,大而无所容’,当然也是一种技法的熟练与理念贯彻相辅相成的成果——即留白”陈子斌:《文明的生命力——河洛八卦开创新时代的新智慧》,第117页,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1990年。,唐诗留下的想象空间十分辽阔,让人根据自己的生活阅历,展开驰骋想象,去补充这一空间的所有内容,这样内蕴就丰富多彩得多,奇妙得多,在富有包孕的片刻寂静中表现复杂多变、耐人寻味的体验,以此来玩索深层次的意趣神韵,给人一种心灵的感应和震撼,从而获得美的享受。这就是唐诗的魅力所在。
平淡清远的明秀诗境
在唐代,第一个用全部身心去描写山水田园诗的就是孟浩然。他即继承了南朝诗人的形式和技法,又师承了陶渊明田园诗的“自然平淡”的神理内蕴,他与王维二人真正将山水诗与田园诗有机结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山水田园诗,真正给人玩索的时空,令人回味不尽。他的诗如粗衣烂衫之农民,淳朴自然,不加雕饰,但如同一支青橄榄越嚼越有味,越嚼越清新醇厚。在二人的努力下,山水田园诗成为一种新体,新奇之处有目共睹,他们的创新形式与内容的全力拓展,为山水田园诗揭开了崭新的一页。
一
孟浩然生于耕读传家的中小地主家庭,从小接受儒家思想熏陶,功名欲望极强,希望出仕中展示自己不凡的远大抱负。在《书怀贻京邑同好》等诗中表达了这一欲望的热切,“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体袭遗训,趋庭沾末躬。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三十既成立,吁嗟命不通。……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秦楚邈离异,翻飞何日同?”“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田园作》)“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遥怜上林雁,冰泮已回翔。”(《自浔阳泛舟经明海》),可见他功名欲望,追求仕进无时无刻不挂记心头,强烈程度可想而知。为了功名,为了仕进,他多次进京寻觅仕途之机会。然而即没有考取功名,又没有被人举荐得到一官半职,压力非常大,情绪沮丧,出仕的打击可想而知。他“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南阳北阻雪》),“惜无金张援,十上空归来。弃置乡园老,翻飞羽翼摧。”(《送丁大凤进士赴举呈张九龄》)。作者的出仕一再受挫,四处碰壁,沮丧与懊恼可以想见。求仕的一次又一次“空归”,不由得产生怀才不遇,不遇于时的怨愤之情:“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留别王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岁暮归南山》),强烈的怨愤必然带来牢骚不断。作者积极的用世思想,说明他不甘沉沦布衣。然求仕不得却终身布衣,这就是孟浩然一生的遭遇,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求仕的失败迫使他远离闹市,遁迹山林田园,以便求得走终南捷径,是否可以曲线求仕获得功名,这也不能说不是一种有效途径,更何况历史上这样的先例屡见不鲜。但最终他没能离开家园,曲线求仕也未能成功,不过,他的思想没有过分消极,处世态度始终积极向上,即使到后来漫游各地名山大川,也仍不甘于布衣身世,仍念念不忘仕进之用心,对求仕中的不遇始终耿耿于怀,愤愤不平,我认为,他写作大量的山水田园诗也有自我排解之意,也有发泄不满当世之情。
诗人曾与李白、张九龄、王维结交。又先后南游江、湘,北去幽州,一度寓寄洛阳,游历越中,自应试后遍交诗界群彦,曾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名震京城,尽管如此考试仍然名落孙山后,随后只得南下吴越,寄情山水,开元二十五年(737)入张九龄荆州幕,应和酬唱不少,不久辞归而卒。从他的经历可知,作者一生奋进不辍,但终归布衣。40岁之前是积极用世,态度、心情乐观,40岁之后是落第后的漫游与归隐,心境就转为愤怒与痛苦。怀才不遇的激愤,世无知音的寂寞十分强烈。杜甫在《遣兴五首》之五写道:“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成,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清江空旧鱼,春雨与甘蔗,每往东南云,令人几悲咤。”此诗即赞美了孟浩然的诗,又表达了对孟浩然的同情。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孟浩然一生的基本生活内容是隐遁山林,归居田园。入仕精神不衰,为此,他写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诗,是唐代第一个竭尽全力写山水诗的诗人,首开唐代山水田园诗之风。这些诗大部分是他在漫游途中写成,也有在家乡登临游览万山、岘山和鹿门山时所作,还有少数诗篇是写田园村居的生活,诗中取材地域范围相当广大。见多识广的经历,极大的丰富了他的创作素材,使诗人的创作资源更加厚实。在现有的田园隐逸诗和山水诗中均有充分的体现,正因为这样,他的诗的内容就比谢灵运、谢朓等的山水内容宽广得多,深厚得多,有神韵得多。
二
在唐之前,山水与田园各为一体,到了孟浩然手中,山水田园才有机统一,并且把这一体制的诗提升到了全新的境界。所谓新,就是在诗中较好的处理了情与景的关系问题,二者再不是互相割裂的了,而是水乳交融,在互相衬托中,达到天然的契合。使诗的意境单纯明净。他那道历代传颂的名篇《过故人庄》由一个个意象构成了一副优美宁静的田园风光图,而主客间的笑谈都萦绕于人耳,它不同于纯然幻想的桃花源,而是盛唐社会现实的升平展现。一个普通的农庄,一回鸡黍饭的款待,被表现得诗情画意。可以说这是他生活环境的一部分。生活入诗,即兴而发,不假雕饰,显出那样的自然而轻灵。全诗一气呵成,气象混成,自然淳厚,深得陶诗神韵,孟诗开头与陶渊明的《饮酒》之十四:“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境界相类,孟诗的结尾与陶诗结尾“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虽表现手法不同,但意趣同调,又如“开轩”“把酒”两句,又从陶诗“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其二)化来,显然,诗人借似陶之口吻,写自己恬淡旷逸的心迹,抒自然淳真的情志,书坦荡无尘的襟抱。他的诗脍炙人口的五绝《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全诗仅四句,从春眠的甜美到春声的喧闹,从春声的喧闹到风雨的萧萧,从而联想到春花的零落,四句诗流走地记下春晓瞬间的思想变化的流程,而这一思想流程又是通过具体画面形象组接来显示的,作者的一切主观意绪全部隐去了,流露出来的是惜春情绪和对在春天里易感而难以言传的生活感受。很显然,作者继承了陶诗白描手法,但内蕴深厚,语出天然,如话家常,天然而掩其巧,更接近陶渊明诗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
孟浩然的山水诗,多为遇景入咏之作,常常从高远处落笔,自寂寞出低徊,随意点染的景物与清淡的情思相融,从而形成平淡清远而意兴无穷的明秀诗境。如《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宿建德江》、《耶溪泛舟》、《彭蠡湖中望庐山》、《夜归鹿门山歌》等等,先看他的同写江湖而各有风情韵味的诗: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宿建德江》
落景徐清辉,轻饶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
白螺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
《耶溪泛舟》
从以上三首诗看,作者写诗“为多膳食乐,频作泛舟行”《经七里滩》》,爱水爱山正是古人志趣嗜好,因为山水标志着古仁人的洁尚品德,同时也标志着人和自然进一步的沟通与和谐,标志着一种新的自然审美观念和审美趣味。也标志着唐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尊重,一定程度上彰显着人与自然的亲和精神。山是高洁的象征,水是清纯的象征,作者以行者的目光看山水,喜写水,就是为表达自己品德高洁,不愿与世俗为伍,不愿折腰屈从的心迹。前两首诗中无论叙事言情,均有“愁”字,思绪重重。表面是怀友不得而“愁”实为诗人落第不遇而愁,寂寞惆怅的孤独心情,因野旷天低、江清月近而愈显清远无际;这些孤独凄凉的心情都在景物描绘中流露,所有的景物、环境、时间与这一愁紧紧揉合,作者亲近自然,欣赏明月就是为了散心头之愁。第三首表现的较为轻松愉悦,在傍晚泛舟,心情散淡逸兴,老翁少女相对视,落落大方,情纯意净,少有凡俗之气。融合了诗人新鲜的感受和天真的遐想。在他的视野里,无论是沐浴在夕照清辉中的人物,还是嬉戏于水下岸边的游鱼,所见的一切,仿佛都化作会心而亲切的微笑。这些诗境,确实给人晶莹剔透之感。意境以动态物象为中心,具有了飞跃感和流动感,人与物互动之效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