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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浪漫飘逸的盛唐气象(2)

这首劝酒歌是“填之以申己意”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开头两个排比句十分雄壮了得,黄河之水源远流长,从天而降,一泻千里,东走大海,如此壮浪景色,纯为想落天外,语带夸张,上句写大河奔来之势,下句写大河去势不回。一涨一消,舒卷咏叹十足,两个排比句是空间夸张与时间之内的夸张的巧妙结合,悲叹人生短暂,而不言自伤,两句排比句即属比兴,以河水一去不复返比喻人生易逝,以黄河的壮伟比喻生命的渺小脆弱。虽然悲感已极,却并不坠纤弱,开端这种写法具有气势浩瀚,惊心动魄,大开大合之浩气,为此,沈德潜说:“此种格调,太白从心化出”《唐诗别裁》。,可见其独具创造性。接着由悲转乐、转狂放。随即狂放之情进入高潮,由狂放转为愤激,再转狂放,再转悲愁,之所以能悲而不伤,悲而能壮,就因饱含一种深广的忧愤和对自我的信念在。表面看有的似醉话,但在醉话中彰显了李白的个性气质。全诗笔酣墨饱,酒浓兴高,情极悲愤而狂放,语极豪纵而沉着。具有震动古今的力量和气势,这与诗中夸张的表现手法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诗中屡次用巨额的数字来表现豪迈的诗情,如“千金”、“三百杯”、“斗酒十千”、“千金裘”、“万古愁”等等。同时,没有令人感到空洞浮夸,就在于那充实深厚的内在情感,那潜伏在酒醉后的话中如波涛汹涌的郁愤情绪。此外,全诗大起大落,诗情忽合忽张,由悲到乐、转狂放、转愤激、再转狂放,最后收束于“万古愁”,回应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气势,亦有曲折,纵横捭阖,力能千钧。诗中既有歌的包孕写法,又有神工鬼斧之妙。通篇以七言为主,杂以三、五、十言句式,错综参差,交互叠出。诗句以散行为主,又以短小的对话语穿插,节奏疾徐尽变,奔放而不流于疏松。《唐诗别裁》云“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沈德潜。所以,李白乐府诗,新就新在如大河奔涌,浪浊滔天,有一种无法遏阻的气势,有一种炽热难耐的激愤,徐缓、激昂、收敛、张扬自如,若行云流水,有一种奔腾回旋的动感力量,结构形式的全新格局与这种自由奔放的激情相结合,就形成了诗人这种独一无二博大张扬的气象。李白现象是盛唐文坛上的一大景观,千般变化、多姿多彩、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又如《梁甫吟》本为古代民间葬歌,音调悲切凄苦。李白借此抒发遭受挫折后的痛苦和对理想的期待,气势奔放,感情炽热,一改悲切哀伤凄苦之基调,转而为高亢昂扬、爽朗明快的新声,诗中一连串的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典故连篇累牍,不一而足,但并没有累赘之感,原因就在于表现手法的不时变换,布局奇特,变化莫测,有“以古为鉴”的正面描写,有寄寓病苦遭遇的神话世界,特别是一个又一个互不连属的典故交织出现,造成汹涌的感情激流,并成一波三折、迂回盘旋之势,沈德潜评此诗说:“后半拉杂使事,而不见其迹”。因而诗的意境显得奇幻多姿,错落有致;它时而和风丽日,春意盎然;时而浊浪翻滚,险象环生;时而语浅意深,明白如话;时而幽冥徜徉,深不可测;随着感情发展的激越舒缓,语气节奏也跌宕起伏,忽而急促,忽而舒展,感情的急流时而奔腾咆哮,时而平缓潺潺,总之内心深处的千般变化倾泄而出,虽为痛苦之作,但仍有自我调适旷达,对理想的期盼与追求的高调。对人对己始终有一种振荡心弦,生发前进向上的力量。这就是李白的个性与精神给我们留下的宝贵财富和精神食粮。同时,李白这种杂言体乐府,在体制和格调方面已完成了从汉魏古体到唐体的根本性转变。这又是李白创新求奇的一大贡献。

超凡想象的歌行强音

李白的歌行创作成就比乐府高,虽然他的歌行与乐府界限不是太明确,根据日本诗评家松浦友久所论,歌行应有三个特点:1.用拟古乐府题;2.不以特定曲调为“歌咏”前提;3.其歌辞:A.诗题为歌、行、吟、词、曲、引……B.节奏七言、杂言;C.措辞用蝉联体,双拟对……等修辞手法《李白诗歌抒情艺术研究》。。为此,人们一般将李白古诗中以歌、行、吟、谣等为题的纵情长歌,均作为其歌行的代表,如《襄阳歌》、《扶风好土歌》、《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少年行》、《古郎月行》、《江上吟》、《玉壶吟》、《梁园吟》、《梦游天姥吟留别》、《庐山谣寄卢侍御舟》。在这些歌行诗中,抒情味比乐府更浓,总以主观情感和意向为核心展开飞腾的想象,虚实相生,互相辉映,笔势大开大合,顺流直下,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有时飞腾跳跃,跨度横空,令人紧张心动,他哪是写诗,而是写他的心灵,写他的内心世界,写他的转瞬即逝的心理变化,简直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实际上这种写法正暗合了他高昂的精神气质和放荡不羁的个性。李白一生追求自由的人性,不愿受到各种礼法约束,只愿随其喜好展现心迹,无论从形象塑造、体裁选择到手法运用无不充满着豪迈的浪漫主义激情,“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裴十四》),“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江上吟》)是李白雄奇豪放、飘逸不群诗风的自我描述。“风格即人”,李白这种无拘无束,我行我素的个性,在其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一个“慷慨自负,不拘常调”、“瑰奇宏廓,拔俗无类”范传正:《李公新墓碑》。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时刻栩栩如生的跃然于纸上。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赵翼:《瓯北诗话》卷一。他的思想是自由的,精神是自由的,他始终用笑脸看世界,所以,他的这些性格气质决定了他喜爱选用歌行体裁,因为这种体裁篇幅长、容量大、形式多样、抒写更为自由,更适宜于表现他复杂而矛盾的思想和汪洋恣肆的感情,浩然冲霄汉的魄力,行文如流水的天然。唐人的歌行大多与近体诗的格律句式相近,往往以和谐流走的声律,表达委婉动人的情致,如初唐四杰或中唐的白居易都是如此。李白的歌行则与众不同,他的歌行创造性地把乐府杂言的散文化句式与楚辞的句式有机结合起来,并融合了二者之美。“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的自然环境描写,即渲染了二妃溺水的悲剧意境,又象征奸臣昏君的恐怖氛围,措辞错综飞扬的美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现;“九疑连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我纵言之将何补?”这些完全散文化的句式强化了肯定语气和悲愤之情,具有古朴质拙的美感和力度。为了表达诗人强烈而深沉的忧愤,《远别离》以短而急促的风韵为主,只是在渲染二妃的悲剧时才换用悠扬绵长的平声韵(“间”、“还”、“山”),为了有意强调某方面,又增加了韵脚的密度,连用韵句。这种错综跌荡的句式、变换的韵脚,完美的表达了诗歌内容的腾挪转换,诗人感情的起伏。总之,李白的歌行“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于雕章琢句,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及勒之势”赵翼:《瓯北诗话》卷一。。范椁说:“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其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反复行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据翟蜕国,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转引。这是非常精辟的见解。诗人把他的情绪,采用楚歌和骚体的手法表现出来,使得断和续、吞和吐、隐和显,销魂般的凄迷和预言式的清醒,紧紧结合一体,构成深邃奇妙的意境,产生强大的艺术魅力。

在李白的诗中,始终矗立着一个豪放不羁,倜傥不群的高大形象。这种简短的诗篇中能塑造出如此个性鲜明的形象,也仅李白能,别无多见。这与他的性格,他的狂傲放肆,和倔强不顺的性情密切相关。他时而不可一世,自命不凡;时而高傲自负,玩世不恭,目中无人;时而悲愁千头万绪,不可遏制。高兴愉悦时,他是大鹏展翅九万里,壮志凌云冲霄汉,醉酒佯狂时,他“手持一枝菊,调笑二千石”(《醉后寄崔侍御》二首);得意忘形时,他又“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的天真幼稚,潇洒旷达时,他是“具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陪侍御叔华登楼歌》),忧愁苦闷时,他“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愤怒时“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凌冰》),总之,通过这些诗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位激情奔越,如火山爆发的鲜明形象,给人以生命的高唱,个性的张扬,情绪的昂奋,人生的抗争的鼓舞力量。他个人的所有特征都通过诗歌这一载体涌现出来,不仅如此,在他笔下的所有客观事物,无论有生命还是无生命,无论有情感还是无情感,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无论是社会的还是自然山水的,无不打上他鲜明的个性色彩的烙印,都极有作者的情绪和人情味,所以,只要出自作者之手,万事万物都人格化了,纯美化了,都被一种浓郁的激情所包裹,这是他人所没有的。

他的这些独特的个性与作者超人的想象及独特的表现手法是分不开的。他往往张开想象的翅膀,任意驰骋翱翔,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无所不及,把现实与梦境、仙境、自然界与人类群体有机打成一片。运用其独特的想象,描绘神话世界,点化万物万象,渲染惊人绝妙的意境,都贯穿了他独具想象的运思。他的想象具有超人之处,与他人相比,往往有奇之又奇之妙。

李白诗歌中的想象与人不相同,就在于主观色彩浓厚,善于把神奇瑰丽的想象与长江大河的奔泻,火山迸发式情感渲染结合起来,形成纵横交错、变幻迷离的想象世界,如《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一首记梦诗或说游仙诗。描写梦游,就是超脱现实,更有利于发挥他的想象和夸张,天姥山景致奇秀,富有灵性。在作者的梦幻之中,他耸立天外,直插云霄,可说是诗人所经历过的奇山峻岭的幻影,完全带有作者的个人感情因素。那一幅幅瑰丽变幻的景色,那奇异迷人的曙光,那暮色变幻无穷的惊心动魄,那使深林战栗层巅惊动的龙吟熊咆,这里的龙吟、熊咆、层巅、深林、烟、水、青云无不满含阴郁之情,与诗人的情感组成一体,形成统一的氛围,浪漫主义的描写天姥山,即高且奇;浪漫主义的抒情,即深且远。这奇异境界令人惊心动魄,这还不为高潮。接着的神仙大会合,都受命于诗人之笔,众仙皆奔赴仙山的盛会而来,异彩缤纷的神话世界令人眩目惊心,这些异彩动心的描绘,正是他漫游经历过的万壑千山、古代传说、屈原诗歌的启发和影响,更是他三年长安宫廷生活的迹印,这一切通过浪漫主义的非凡想象凝聚一起,才有这般辉煌灿烂、气象万千的描绘。他的这些奇特诡谲的想象与人情、与山势、与长江大河之水势交互跃动,像火山爆发,像狂风骤雨、像多娇的山水一股脑的在其笔下滚滚溢出。全诗结构神思飞动,由镜湖到剡溪,由登山见闻到山顶奇观,由日景的绚丽多彩到夜幕的心悸神动,由洞外山崩地裂的巨变到洞内辉煌璀璨的仙境;再由梦境、仙境骤然间回落现实。这种天马行空,描绘的梦境、仙境正是他所向往的美好理想世界,这种现实、梦境、现实意境的不停转换,正是作者奋斗—失败—奋斗的人生历程的象征。亦虚亦实,亦幻亦真的梦游图,寄托着诗人强烈的主观情感。想象夸张,神话传说与激情的结合,从而使诗人的歌行平添了惊风雨、泣鬼神的艺术魅力。

他的奇思遐想与自然天真的性格相结合,产生了超人想象的感人力量。在李白的歌行中,有很多篇章都写到月,“月”可以说是李白诗众多意象中非常独特的意象,并且出现频率最高。内涵最为丰富。“月”意象在古典文学中有着特殊的作用,大多是作为游子、思妇的见证者,传情者,正如有句歌词说“你也走,我也走”一样,她是男女情感传情达意的一个媒介,一个载体。如果没有月亮,天各一方的男女谁能佐证彼此的心理表现和情感的波动?而李白笔下的月有更广阔的涵义,他时而将月作为朋友同饮,时而把月作为自己品格的象征,时而把月当做表达乡思乡情的表征,在自己孤独寂寞时,又邀月共赏,使单调的场景变得热闹非凡,当自己将要进入醉乡时,载歌载舞,歌时月徘徊,依依不舍,舞时自己的身影随月下转动,似与自己共舞,把月光和身影写的与自己一往情深,并邀月和影与自己永结交游。诗人运用奇思妙想,表现出独而不独,由不独而独,再由独而不独的复杂情感。诗人孤独到了邀月与影,甚至在今后的岁月中还让月和影永结同游,并且相约在那邈远的上天仙境再见。这一独特的想象与诗人人生的挫折不遇息息相连,与不愿寂寞一生的个性息息相通,这样的想象也只有李白能想得到,也只有李白这样天真可爱的主观情愫而为之。另外,还有《把酒问月》一诗,想象也非常独到,遐想飞动。就诗体而言,就是作者绝妙的自我造像,那飘逸浪漫的风神唯谪仙人方能有之。题下原注:“故人贾淳令予问之”,彼不自问而令予问之,一种风流自赏之意溢于言表,天真得实在可爱。全诗从酒写到月,从月归到酒;从空间感受写到时间感受。其中将人与月反反复复加以对照,又穿插以景物描绘与神话传说,塑造了一个崇高、永恒、美好而又神秘的月的形象,其中也显露着一个孤高出尘的诗人自我,是写人还是写月,人、月实在难区分。虽然意绪多端,随兴挥洒,但潜气内转,脉络贯通,极回环错综之致、浑然天成之妙,加之四句转韵,平仄互换,抑扬顿挫,更觉一气呵成,可谓音情理趣俱妙,故“于今为创调”王夫之:《唐诗评选》。。就月这一意象,他与月对话,邀月共舞,以慰寂寞,以解愁闷。他托明月给贬谪的朋友捎去一片爱心与友情:“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这样的想象既奇特新异,又无不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毫无矫揉造作之态,运用想象能达到这样浑然天成境界的诗人实在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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