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令和尚下了山,将状纸递上。衙门里出来人说县令这几日正忙着审案,叫他们等几日再来。了令对着衙门狂呼几声,正待悻悻而去,却见官路上一阵嘈杂,一队人马押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走了过来。
旁边又有人议论道:“抓来了,抓来了,就是这个人。”
了令好奇地侧耳倾听只听一人说道:“今年茶季,江夫人在家里偷偷制作她那一百斤过江龙,半夜发现屋檐上趴着一个人,一看就是偷学本领的。江夫人大喊一声,那人却从袖里飞出两支飞镖,一左一右,正好打中了前来抓贼的长工。两个长工当场就气绝身亡,江夫人为此赔了许多银子去。”
另一个人道:“看来,官府这一回是抓到人了。”
“哦,不就是个过江龙吗?也值得一偷?”了令和尚想。
忽然,了令呆住了,原来,他看到那个被官兵架起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星村茶商陆老六家的茶师老仝。
看来,这过江龙真的已经叫整个崇安不得安宁了。
八月,茂瑾回了一趟下梅。
当溪口上,他见到了正在溪边发呆的陈盈天。
几个月不见,盈天瘦了,而他却日渐粗壮。茂瑾没有想到离开草堂先生的书院之后,他居然能在方家的茶山账簿和往来的客商里找到自己的位置。现在,他做得越来越好,而方家给他的工钱也越来越多。如果他再努把力的话,到明年春上,除了家里吃穿用度之外,他可以攒够五十两银子。那么,凭着这五十两银子,他庞茂瑾是不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娶回陈家的小姐呢?
虽然他对她日思夜想,但是,一想到渺茫的未来,他就有些茫然。
“盈天,你要好好吃饭。”他说。
“哦。”盈天说。
“盈天,你要多晒太阳,不要总抱着针线。”他又说。
“哦,针线总有做完的时候,可等你却是没完没了。”盈天淡然一笑,背过脸去抹眼泪。
“你看,我给你拿了什么?”
“什么?”
“一块石头!”茂瑾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卵石,放在盈天手心。
“这是我在九曲溪边捡的,上面有个人影,你看,像不像你?”
“不像。”盈天道。
“呵,怎么不像?我天天揣在怀里呢。”
盈天说:“你天天揣着石头,为什么不把我娶回家里?那样我天天都在你身边。”
茂瑾红了脸,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如何娶你?我不能让你跟我一起受罪。”
盈天还要说话,茂瑾已经朝对岸走了。
看着茂瑾的背影,盈天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半晌,她看见陈家门楼里走出几个人,于是将石头朝手里一握,转身走了。
茂瑾满怀愁绪走回家。庞文卿问他在方家可好,茂瑾说好,说东家瞧得起他,打算明年春上把他提成二当家。庞文卿敲了敲手里的烟袋,道:“方家虽好,可你这么年轻,如何做得二当家?”
茂瑾道:“我不管什么当家不当家,只管用心做就是了。我看这两年私茶兴起,满崇安都是来贩茶的山西、徽州客商,这个生意有得做。”
庞文卿见茂瑾说得满面红光,一面为儿子高兴,一面又有些隐约的担忧。他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却见茂瑾抱着头躺在床上想心事,于是抽了门烟,走了。
自从春上家里遭了贼之后,江夫人就让人把陈家的院墙又加高了五尺,还让人把宅里宅外的树一一砍去,省得给贼人留下机会。
中秋这天,江夫人在家里迎接了泉州赵家的老管家。老管家已经六十岁的人了,此次是受东家的委托专门来看看陈家小姐一传说中才貌双全的陈盈天。虽然江夫人已经提前几天安排好了女儿在中秋那天的日程,但是,中午的豪华家宴上,陈盈天仍旧没有出面。
江夫人在一阵不知所云的尴尬中结束了这场宴会。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江夫人的尴尬。丫鬟春燕在给江夫人上茶的时候,忐忑不安中打碎了一个杯子,盈天的丫鬟紫秀甚至不敢看江夫人的眼睛。泉州来的老管家显然对陈小姐的避而不见大为光火,就连他面前满满一桌子的文公宴都难以引起他的食欲,只吃了几口就匆匆退席而去。
一直到晚上,江夫人才在楼梯0看到了满面通红正在上楼的陈盈天。那时候客人都巳经散去了,陈家宅院里弥漫着酒香。
“你去哪里了?”江夫人忍住气问。
“今天是十五,我去给陈妃娘娘还愿去了。”
“那怎么不让紫秀跟你一起去?”
“我去烧香,也得人陪吗?我又不是孩子。”
“你,你反了。”
“娘,我这辈子都不离开武夷山,我谁都不嫁!”
“你说什么?”
“我说,我除了庞茂瑾之外,谁都不嫁!”
“庞茂瑾,我就知道是他。哈哈,方茗梅呀方茗梅,你还有这一手!”
江夫人说着,大笑起来。
“娘,你笑个什么?”盈天在母亲的笑声里战栗着,她感到害怕。
“你个傻丫头,那方家不过想用庞茂瑾套出咱家过江龙的做法而已。你爹在世的时候,方茗梅什么点子都使过丫,现在,他又拿出个小白脸来。哈哈,他这一招好狠啊!”
“娘,你胡说,茂瑾不是那样的人。”陈盈天猛地推开母亲,噔噔噔地上楼了。
过了中秋,茂瑾赶回崇安去了。方家今年打算在秋里将几个茶园的茶树都重新休整一下,该施肥的施肥,该培土的培土,所以,活计比往年要多些。从下梅走的时候,茂瑾的心中既兴奋又惆怅。兴奋的是他喜欢和茶叶打交道,在方家茶行里如鱼得水的生活叫他觉得自己活得很有滋味,而且,现在东家又给他涨了工钱。惆怅的是他和盈天几个月不曾相见,才说上几句话就要走了。
当庞茂瑾在下梅村口的码头上朝村中陈宅投下惆怅的一瞥时,陈家的小丫鬟紫秀正走在村后的小路上。村里人多眼杂,她必须躲过那些爱嚼舌头的女人,躲过那些口无遮拦的顽童,所以,她走得格外小心。现在,她巳经走到了庞家的大门口,庞文卿正坐在门「的大樟树下和邬伯伯聊天。
于是,她只好将一封信放在庞文卿的手里,便匆匆地走了。
庞文卿问:“这是谁写给谁的信?”
紫秀道:“老伯看看便知。”
庞文卿把信封上下看了看,见上面没有字,于是往怀里一塞,又和邬伯伯神聊起这天下午,庞文卿和邬伯伯一起研究了下梅后山那个两山相夹之处,他认定那里一定是一块可产元宝的风水宝地。因为说得兴奋,他从怀里摸出那封信,就着邬伯伯的烟点燃了,再把自己的烟点上。
等他想起那封信的时候,它已经被烧成一撮小小的灰烬。过了不久,他看见一缕青烟从那撮灰烬里袅袅上升,在空中化成了一个绝望的心的形状。一阵风吹来,这颗心碎了。
等不到茂瑾的回信,陈盈天感到很绝望。难道庞茂瑾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只是为了过江龙而来?她不敢深想。
中秋过后,集中在下梅村上空的燕子经过一场唧唧喳喳的商量之后,决定离开这里。这几天,陈盈天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紫秀一直在悄悄观察她的神色,但是,盈天平静的痛苦让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三天之后,盈天说:“我要下楼。”
那时候,江夫人正在指挥下人将大筐大筐的稻谷收到陈家后院的仓库里。看见陈盈天脸色苍白缓缓下楼的时候,她还是强压着心头对女儿的怨恨,走了过来。
“几天都不吃饭了,作死啊你,还不快回屋去!”她对盈天喊。
可是,盈天还是梦游一样地走着。她的头发很乱,僬悴得像一张纸片。她看见了仲秋的蓝天和蓝天上几只悄然掠过的燕子,然而,它们自由的飞翔带给她的却是一阵眩晕。
“娘,我想进城。我想给自己裁几身衣服去。我要让自己穿得漂漂亮亮的去见人。”
“这么说,盈天,你想通了?”
“娘,赵家的人走了吗?”
“还没呢。老管家还要收些茶再走,人家说了,相亲不成,生意总得做,是不是?”
“那好,等我裁了衣服就去见见人家吧。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也不能不见。”
盈天说着,一低头,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晚上,盈天从昏迷之中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饿一”然后,她一口气吃下了三块年糕,两碗莲子羹,外加半只岚谷的熏鹅。又过了一天,盈天恢复元气,就和紫秀坐着邬伯伯的竹筏进城了。
进了城,盈天一口气在绸缎庄裁了几身衣服。就在那时,隔壁一家气派的店铺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不是方家在南城的老字号吗?
去,还是不去?
想了一会儿,她咬着牙问紫秀:“那就是茂瑾干活的那个方家吗?”
“是的。”
“你随我来!”盈天说着,已经迈脚走了出去。在她的身后,散落一地花花绿绿的绸缎。
早有小伙计候在门前:“小姐,你要什么茶?”
“我不买茶,我只找人。”盈天红着脸说。
“你找谁?”
“庞茂瑾。”盈天的话刚一出口,茶庄柜台后面呼地站起一个身穿绸衫的年轻人。“谁找我?盈天,你怎么来了?”茂瑾又惊又喜,喊道。
盈天看了看茂瑾,脸上显出陌生的表情。然后,她拍手笑道:“哦,穿新衣了,好看!”
茂瑾道:“东家赏的。”
“咦,你们东家怎么单赏你一个人?”
“哦,我哪晓得。估计怕我衣衫太寒酸,给铺子里丢人吧。”
“我看看这料子,还是湖州来的绸缎呢,不错。哦,这针脚也细密,谁做的?”“我哪里知道。”茂瑾见盈天在众人面前离自己这么近,不由得脸上一红。
“还不是方家的大小姐做的?除了庞茂瑾,谁能穿得上方小姐做的衣服呦!”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茂瑾看时,却是小驴儿。
盈天一愣,随即挖苦道:“哦,是啊,有人给你裁新衣服了,所以我写信你也不回了。”盈天说着,转身就走。难道,难道真的像母亲说的,他接近我陈盈天只是为了过江龙?盈天不由得心里一紧,人巳经跌跌撞撞走到门外。
茂瑾追了上去,道:“盈天,你什么时候给我写信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你不过是装着不知道吧。”盈天说着,拉起紫秀上了停在方家门前的一顶小轿。茂瑾还要追上前,却见一个小伙计从楼上奔下来,说是东家叫茂瑾和柜上的老彭一起到楼上说话。
茂瑾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盈天今天让他不知所措,但是店里的事千头万绪,他不允许自己出一点差错。
茂瑾和老彭上楼的时候,方茗梅正站在窗口喝茶。楼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市井之声隐约可闻。
“茂瑾,刚才和谁生气呢?我还没见你这么急过。”方茗梅问。
“哦,是我的一个同乡。”茂瑾脸一红,随口说道。
“哦,老爷不知道吧,那可是陈运德的小姐陈盈天啊。听说陈小姐和茂瑾青梅竹马,早在草堂先生那里读书的时候,就是王先生的两个得意门生。”老彭道。
“哦,茂瑾,你小子真有两下子。陈运德的女儿你也敢结交?”
茂瑾笑了笑:“她……不过是路过此地问我些事情罢了。”
“哈哈,茂瑾,你就不要脸红了,年轻人的事,可瞒不住我啊。”方茗梅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沉,道:“我今天过来,是来处理柜上前两天丢了五十两银子的事。你们说说看,有眉目了没有?”
茂瑾道:“据我所知,先生店里的伙计个个都很实诚,不会做这样的事。”
“哦,果真吗?那我可要跟你们说件事喽。前几日我去瓷器店采办茶具,你猜我看见谁了?我见咱们店里的小驴儿了。他在那里买了几只精美的茶盏,都是一两银子一个的。你想,他一个小伙计哪里来的银子?”
“哦,是啊,他前几日还说家里穷,连盖房子的钱都没有,这几日怎么就有银子了?”老彭道。
方茗梅看了看茂瑾,想让茂瑾拿个主意。
茂瑾想了想,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心里有别的顾忌。
“先生,咱们还是找到证据再这样猜度吧。小驴儿是从洋庄那边来的小伙计,今年才十八岁,我总觉得小驴儿不是那种不知道好歹偷偷摸摸的人。对于一个小伙计来说,如果有人发现他的手不干净不规矩的话,坏名声一传出去,他在崇安的茶行里就没了立足之地。所以,眼前的这件事情一定要查个清楚,要掌握了确实的证据,要不然小驴儿的一辈子就完了。”茂瑾迟疑片刻道。
方茗梅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也好,先不说出去,等找到那小子的把柄再说。也好让人知道我们方家心胸宽大,不冤枉好人。好,就这么定了。”
从楼上下来之后,茂瑾自去柜上忙碌,老彭却和几个伙计耳语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彭道:“茂瑾,还不看着小驴儿一点儿,他要去后面取货了。”茂瑾想了想,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他先从柜上支了二两散碎银子,然后悄悄地绕到后堂,趁小驴儿不注意的时候,将银子放在他经过的地方。
茂瑾隔着帘子看去,只见小驴儿正端着一只竹筛走着,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忽然,他将竹筛子一丢,人蹲了下去。一定是看见银子了。茂瑾想,驴儿,驴儿,你可千万不能拿呀。你要是拿的话,你可就走绝路了。
等小驴儿站起身的时候,地上的银子不见了。茂瑾一掀帘子,追了出去,只见小驴儿边唱边走,若无其事地进了后院。
茂瑾想:难道银子真的是你偷的吗?小驴儿啊,人穷志不短,你可千万不能把自己害了啊。
正想着,茂瑾一抬头,看见小驴儿又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端着满满一筛子的毛茶。看见茂瑾站在那里,小驴儿笑着道:“庞大哥,正要找你呢,你说谁把这些银子丢下的说着,将手里的茶筛往地下一丢,从怀里掏出银子来。
茂瑾看见他满头大汗,于是对他粲然一笑道:“呵呵,谁这么不小心啊。”
茂瑾认定,账上的银子不是小驴儿偷的。
然而,他没有想到,等他离开后院走到柜台的时候,那里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只见老彭正在跟几个老伙计窃窃私语,还有几个小伙计原来跟小驴儿一起干活的,这会儿看见他却像看见瘟疫一样躲开了。小驴儿不明所以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茂瑾看到这里,心里大呼“不好”。他赶紧走上去,对小驴儿道:“小驴儿,你过来。”
老彭对茂瑾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叫茂瑾不要跟小驴儿搅在一起。可是茂瑾好像没有看到一样。
“小驴儿,你忙了一下午了,还不赶紧洗把脸?”茂瑾笑着对他说。
“哦,我,我……”小驴儿看着茂瑾,不知所措。
茂瑾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来,来,坐下,咱喝点茶吧,你来给我泡茶,如何?”
小驴儿很高兴,道:“好啊,能给庞大哥泡茶,荣幸。”
这天下午,茂瑾一改往日的忙碌,竟然坐下来和小驴儿喝了一下午的茶。店里所有的伙计都在看着他们,老彭几次想把茂瑾从小驴儿身边拉开,可是茂瑾只是笑笑,还是和小驴儿有说有笑地坐着。茂瑾和小驴儿云山雾绕地聊了起来,先是聊小驴儿死去的爹娘,接着聊小时候玩过的游戏,聊了九曲溪里的青蛙怪石,聊起了大王峰下的狐仙美女。到最后,店里的小伙计都被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吸引过来,纷纷坐下和他们聊了起来。
在这样的说笑中,店里的人似乎都忘了小驴儿是嫌疑对象。茂瑾心里这才稍感安晚上,等众人都睡下之后,茂瑾把小驴儿叫到自己身边,严厉地问:“小驴儿,人家都说你偷了东家的钱,我相信你没有偷,可是,你敢在我面前发誓吗?”
小驴儿眼圈一红,道:“我敢。”
“那你前几天怎么到瓷器店里买了那么多茶盏?居然还是一两银子一个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东家看见我买茶盏,就起了疑心是吗?我跟你说吧,这茶盏是我替石堂哥买的。前些日子周大夫给他女儿看病,孩子病好了,周大夫厚道,少收了他几两银子的药钱。石堂哥过意不去,就想给他买些好东西送过去,也算是表表心意。我知道周大夫喜欢喝茶,就拿了石堂哥给的银子替他买了几个茶盏。恰好那天东家也去瓷器店里买瓷器,就看见了。”
“哦,原来如此。看来你真是被冤枉的。石堂还没有回来,等他探家回来,我叫他到老爷那里替你做证去。”
小驴儿自是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