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父亲病危。方梓然怎么也没想到病榻上的父亲竟把个庞茂瑾从学堂里叫回来了。在她眼里,父亲这个决定就好像触到了她心里的某根弦,这根弦经过九年的沉寂,忽然间弦声大作“
是的,十七岁那年,温婉柔和的方梓然听到自己心里弦声大作。这种声音叫她不能专心于针线或者饭菜,她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烦恼和恐惧。
她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烦恼说给谁听。方家上下都是人,可没有一个人可以坐下来听她说话。
正当方梓然被自己心头的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的父亲方茗梅也正烦恼那时候,方茗梅坐在宅中的大樟树下,正捧着各个山头送来的毛茶仔细端详。忽然,他猛地把手里的茶朝身边的方梓龙脸上掷去。
“你……你……你跟我说,你那个山头的茶有几种?”
“爹,爹,有……有三种。”
“三种?你分清楚了吗?你要是分了这毛茶怎么成了大杂烩?你知不知道,内鸡冠和水金龟还有肉桂是三种茶,可你为什么把它们混在一起?”
“哦,不……不都是茶嘛,混……混在一起,一起做了,不……不耽误工夫。”
“哪个师傅跟你这么说的?”方茗梅说着,双手抖了起来。
“爹,爹,你别生气啊,我连日这么辛苦,整个山窝子茶都采完也做完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方梓龙还在辩解。
“还跟我说苦劳?你当我真不知道啊?四月十八,江西的采茶班子刚一落脚,你就下山了,在戏园子里一住就是十天。茶园子群龙无首,采的茶到处乱堆乱放,老青新青混在一处。还是茂瑾上山巡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叫几个老师傅赶紧将青炒了蒸了,这才勉强做出十担茶来。茶是做出来了,可混在一处的青怎么挑得出来,到最后也就成了现在的四不像。你说,我叫你在山里看着,可你却弄出这四不像的茶来,你难道还想叫我给你记上苦劳吗?好,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苦不苦。”方茗梅说着,将手掌猛地向儿子脸上劈去,方梓龙躲闪不及,脸上挨了父亲一记耳光。
罢了罢了,这个儿子,你还指望他能怎样?还像上次那样大动肝火吗?难道要搭上自己的一条老命?冷静下来的时候,方茗梅不得不这样劝慰自己。这时候,他看见闺房里手捧针线的女儿,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在他的眼里,宁静温婉的方梓然就是一湖清澈的水,这个贤德的女儿似乎为他也为方家昭示着新的希望。
都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可是,这么好的女儿,他怎么能泼她出去?
那时候,庞茂瑾就站在方家大小姐的窗下。他不知道头顶上就是方家大小姐的窗口。他来方家十年了,很少见过方梓然。
一阵风吹来,四季桂花飘香,他打了个喷嚏。
风又在吹,每一片叶子都哗哗作响。树影里,窗户呼啦啦洞开,方梓然粉红的小脸出现在窗门“谁?”她皱着眉,厌恶地看着树影里的男子。
“哦。”庞茂瑾呼地跳到树后,搂着树干。过了一会儿,头顶上传来啪的一声,窗户似乎关上了。他这才松开手,弹簧一样弹出树荫,飞也似的跑了。
从那天开始,方梓然总疑心自己的窗下站着一个人。每当风声响起来的时候,她都要打开窗户朝下看看。而每次看的时候,她都皱着眉,小声说:“讨厌。”
讨厌,他讨厌。
“娘,那个人真是讨厌。”
“可是,既然讨厌,就别看了,好不好?”张夫人说着,将窗户关上。
“不,我要看看,看看他到底有多讨厌。”
是的,他讨厌,他的讨厌已经在她心里生了根。在幽居绣楼的女子眼里,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她看得见花园里的万紫千红,可是她摸不到,所以,那万紫千红就与她无关;她看得见蓝天上掠过的燕子,但是没有燕子肯在她的廊檐下停一停,所以,那些唧唧喳喳的生灵也跟她无关。现在,有一个男人在自己楼下打了个喷嚏,声音大得惊人。她看见了,看见他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目光里,他的讨厌在她心里扎了根,她觉得,这个世界因为这个讨厌的人,开始和她有了关系!
再也没有人在方梓然的窗户下打喷嚏了。尽管庞茂瑾每天仍是大大咧咧地走在方家的大宅里,但是,他再也不敢抬头去看方梓然的窗户。那窗口就像埋伏着甲兵,每次从那里走过的时候,他都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飞过去。
然而,那窗口又时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在他和老爷谈论生意的时候,在他指挥师傅们炒茶的时候,再他拨拉算盘珠子的时候,在他撩起衣襟擦额头上的汗的时候,他常常看到那两扇糊着白纸紧紧关闭着的窗户。每当这时,庞茂瑾都会想起盈天站在陈家的阁楼上俯瞰自己的神情。又是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盈天了,她在做什么五月很快就过去了,清茶香潜藏在这座宅院的角角落落里,久久不散。木槿开花了,一树一树的,迎着风,很勇敢。
茶季很快也过去了。方家大宅里写着两个字一疲倦。方茗梅遣散了各地来的茶工,把庞茂瑾叫到自己身边,给他封了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你先回去歇着吧,等两天回来。”
“好。”庞茂瑾咂了咂嘴。
初夏的斜阳将高高的马头墙的影子投射在天井里。金鱼在水缸里游,只有猩红猩红的几点影子。庞茂瑾肩膀上搭着自己的衣裳,衣裳垂下来,随着他的身子来来回回地摇。
不知不觉地,他走到阁楼下。
窗户紧紧地关着。他低了头,走过去。前面是一个廊檐,阴影下很凉爽,也很安全。就在那时,他听见楼上啪的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方梓然站在窗口,怯怯地看着他。
“帮我把那个线团子扔上来,好吗?”方梓然说。
“在哪儿?”他一边问着,一边低头去找。
“在花园东边吧,可能。”
“好,我去看看……没,没有啊。”
“你看看西边有没有。”
“没也没有。”
“奇怪了,怎么没有?哎,你叫什么名字?”
“庞茂瑾。”
“哦,我知道了,我爹常说起你呢。”
“你爹说我什么了?”
“我爹说你,说你……哈哈,我不告诉你。”
“哦,找到了,给你吧。”庞茂瑾说着,一抬手,把线团扔上去。
“我爹说你能干哩。我爹还说你算盘打得好。”窗洞里一阵笑。庞茂瑾再看的时候,窗户已经关上了。
庞茂瑾离开方家大院的时候,隐约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在尾随着自己,但是他来不及多想便踏上了回乡之路。
茂瑾回到家里时天色已黑,下梅村笼罩在薄薄的坎烟之中,如同一个安详的婴儿。庞文卿正在灶间烧火做饭,见茂瑾回来,只略略地点了点头。英瑾欢笑着跳到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要他讲讲《封神演义》。茂瑾笑道:“《封神演义》可以讲,但你要告诉哥哥一件事。你说了,我就讲。”
英瑾道:“什么事?”
“你这几天见到陈家的紫秀姐姐没有?”
英瑾道:“没有见啊。我在学堂里,先生看得紧,哪有工夫出去玩。”
茂瑾听英瑾如此说,脸上立刻黯淡下来。他将弟弟往旁边一推,道:“不讲了,申演义没有了。”
庞文卿见他不悦,赶紧端上一碟鲜笋和一盘莲藕。茂瑾也不言语,一个人坐下闷头吃了起来。英瑾嬉笑着在他身旁坐下,道:“大哥,你尝尝这个好不好吃?”
茂瑾推他:“去,去,谁理你?”
“哥,你不吃算了,别后悔啊。”英瑾说着,用手敲了敲面前的盘子。见茂瑾还没有反映,他只好端起碗走了。
就在那时,茂瑾看见那盘子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有他熟悉的娟秀的字体,于是他伸手将信拿过来,放回自己怀里。
茂瑾得了盈天的书信,半夜不曾睡着。眼看着窗外天色渐白,却听到父亲房里传来轻轻的叹息之声。茂瑾心里一惊,忽然想起自己临走前把方家刚给的工钱全给了石堂兄弟,心中十分懊恼。
偏在此时,山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茅屋周围四面楚歌。
那雨竟一连下了五天。
到了第六天早上,雨戛然而止。茂瑾陪父亲将那些接雨用的盆盆罐罐全都移到房外,又将凌乱的院子稍微打扫了一下,就背着一个小包袱出去了。文卿见他不言不语,也不多问,只神色凝重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蒿草丛中。
离天心永乐禅寺不远的慧苑坑之中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寺院,名叫慧苑寺。
这一天,慧苑寺的主持了令正站在禅房之外看风景。雨过天晴,青山苍翠欲滴,和尚看得欣喜,便要叫小徒弟和他一起上山采药。小和尚这些天在山里闷得久了,只想到山下的繁华热闹处去见识见识,于是,扭捏半天,对了令道:“师父,听说山下崇安城里有采茶班,咱什么时候也去听它一听,如何?”
“你要想听戏,我回去唱给你听就是了。”了令笑道。
“你能有人家唱得好?”小徒弟大着胆子说。
“想当年,我可是红透了半边天,人家要想听我的戏,都得托门子找王爷央求才行呢。”了令对天而语。
小和尚捂嘴笑道:“师父,你还要说大话。我跟你几年了,几时听你唱过?你嗓子哑成这样,还能唱戏不成?”
“呵呵,真是英雄气短也一”了令说着,一拖长音,倒真有几分戏子的模样,只是声音嘶哑,到最后,反而咳嗽起来。
原来,这了令和尚出家之前真是京城的戏子出身。他祖父原是明末遗老,朱姓,为了养家,不得已投了一个官宦人家做幕僚。没承想,了令的父亲自小在官家长大,别的没学会,倒学会跟富贵人家看戏听曲。到了十六岁时,他非要拜了戏班子里一个师傅为师,去演起女人。到了了令这一辈时,因他自小在戏班子里长大,再加上他生得气派,嗓音洪亮,因此被父亲悉心调教,竟成了京城里名噪一时的角儿。
了令十六岁在京城走红,整整红了四年的时间。后来,他本想用积攒下来的钱娶妻生子,过几天散淡的日子,没想到却犯下一桩大错。因他生得俊朗,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夫人中少不得有人暗中倾心。了令原是严谨之人,对这些痴男怨女只是冷眼旁观,从不上心。可世上的事,怕就怕冤家路窄,这了令还真碰到了自己的冤家。
冤家不是别人,原来是十四阿哥的一个小妾。这小妾是满人,生得白净可人。了令到十四阿哥家唱戏,她别的不点,单点了令的《长生殿》。了令上了台,见那小妾只远远地在一个柱子下坐着,并不与众人一起说笑。看到痴绝之处,女人居然以汗巾捂脸,双肩耸动。了令猜想,这女人莫不是哭了?果然,等他再出场时,竟见那女子面带泪痕,两眼通红。看到这里,了令也痴了一般,呆呆地站在台上,连演戏的事儿都忘记了。
从那以后,了令下得台来,总能看到那女子在后台不远的地方幽幽地站着。两人遥遥相望,竟望出许多别的心思来。
此时恰逢佟皇后国丧,康熙爷听说京城里竟然还有人在排演《长生殿》,于是龙颜大怒,下令将写这出戏的洪升革职,贬出京城。那些戏班、家班还要将演过《长生殿》的伶人遣散,永不得回京。“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因伥生殿》获罪的官员、伶人竟达好几百人。而这《长生殿》也断送了了令和那小妾的一段孽缘。
原来,十四阿哥因府上国丧期间排演《长生殿》获罪,于是将所有的怒气全都发在小妾身上,竟将那小妾休了。小妾自从被逐出王府之后,无颜回娘家,只在外找了个破屋租住,日久天长,生活拮据,再加上思念了令,竟然郁郁而终。后来,了令从外地千辛万苦逃回京城,等寻到那小妾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副薄薄的棺木。
从此以后,了令性情大变,只觉得活着了无生趣,于是,经潭柘寺一僧的点化,出家而去。又一年,了令云游到武夷山,见此处山清水秀,便在离天心不远的慧苑禅寺住下,从此隐世不出。日久天长,他渐渐淡忘了京中之事,只觉得自己与山中顽石青草无异,日子倒也逍遥闲散。
慧苑禅寺不大,只几个小和尚住着,了令主事,平日念几句佛经,采几味草药,如此而已。他也不管香火是否旺盛,只管自己是否自在,所以,很久以来,武夷山人几乎把这慧苑禅寺给忘了。
不过,了令自从到了武夷山之后,也渐渐惹上了武夷山人的一个习气,那就是喝茶。武夷山岩石上生长的茶就像勾魂摄魄的手一样,时时将他拉到那些杯杯盏盏的面前。了令从来没想过,在京城里只喝花茶的他竟然比武夷山当地人还要迷恋这里的茶。
为此,了令在慧苑禅寺附近开辟茶园,还在武夷山中遍访珍惜茶种,种在自己山寺旁的岩石上。在了令和尚最喜欢的茶里,有一种茶名为节节清。此茶是了令到附近的竹窠游玩时发现的,经过仔细对比和观察,他发现此茶和别的茶大不相同,于是将它移植在山寺后面高高的山崖边。
了令叫小和尚跟自己上山。刚刚走到寺后的山崖旁,只听了令大叫一声:“不好!”小和尚顺着师父手指的方向往上一看,只见山崖旁原来种着节节清的那快岩石已经被连日的雨水给冲掉了,上面的茶树了无踪迹,只在旁边的山石上留下“节节清”几个空荡荡的大字。了令二话没说,便顺着山间溪流朝下找去。如果这棵茶树被雨水冲走的话,那一定是顺着此处的溪流朝下游流去的,顺着溪流去找,也许还能够找到。
转眼溪流已经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了几间茶房,原来,他们已经走到牛栏坑的一个茶场里。此时茶季已过,茶房里几乎听不到人声。
了令穿过茶房的走廊,朝前走去。忽然,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只听一个道:“东家,你说这个茶别的地方都没有另一个道:“那还有假。”
“这茶树从山上淌下来,不会是别人种的吧?”
“我知道是谁种的。是慧苑寺的和尚了令。去年,他从竹窠把茶树移栽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当时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什么清。”
“我告诉你吧,这叫节节淸:了令说着,走了进去,笑对翁老爷。
那翁老爷一看是了令,忽然面色一变,道:“了令,哪有什么节节清,这分明是我才种的白鸡冠。雨把我种的茶苗给冲毁了,我叫手下重新种上。”
了令见翁老爷临时改口,知道他是爱上了自己的节节清,有心昧下,于是气上心头,上去劈手将茶树夺了过来,交给身后的小和尚。
那翁老爷也不含糊,对手下一招手,道:“还不上去给我抢过来。”于是家奴站了起来,狠命朝小和尚扑过去。了令到底是爱茶之人,怕把好端端的茶树糟蹋了,于是含着恨对小和尚道:“徒儿,你放手,随他去吧。”说完,拉着小和尚转身走了。
了令失了茶树,神色恍惚。这棵珍贵的节节清是他最喜欢的一棵茶树,今年他曾亲自采了上面的叶子做了一两青茶,一直到现在他只喝了一泡,其余的都留下准备招待天心禅寺的师兄弟们。本来,他打算今年到了秋上在茶树下挖土施肥,好让此茶长得再壮实一些,没想到,一场大雨竟把茶树冲到了别人的茶园里。
了令越想越气,竟然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白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一”
正唱着,山路上走来一人。是庞茂瑾。原来,茂瑾因见家里漏雨漏得厉害,于是上得山来,想从果因禅师那里借贷些银两收拾一下家里的房子,等自己以后发了工钱再还给禅师。以前茂瑾在天心寺里和草堂先生写山志的时候,也曾经见过了令和尚,两人算是相识。
“你不知道,那翁家老财主竟然将我种的茶树抢了去。”了令说着,几乎失声。
“哦,还有这事?”
“正好,茂瑾小兄弟,你到我寺里帮我写一张状纸,我要告那翁家老汉。”
茂瑾见了令神色悲戚,便随他去了山寺。了令虽懂戏文,却不通文墨,茂瑾就按他的意思写了一张状纸。了令得了状纸,从香火钱里拿出二两银子来给茂瑾作为润笔。茂瑾拿了银子,也不客气,道:“这些钱我正急用,先拿去,日后还你。”
了令道:“你跟我客气什么。”说着,一转身下山而去。他要赶在天黑之前把状纸送到崇安县衙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