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要把每个人的名字和脸对上号牢牢记住，实在是一件劳心又劳力的事。在凤仪宫的小厨房里摸索了好几天，唐蜜深觉自己需要吃个猪脑子来补补脑。
首先几个大人物就不能记错。
太后蓝氏和蓝三小姐蓝璎璎自不必说，伺候的宫人里，排得上第一位的是太后的陪嫁丫鬟——总管事姑姑张嬷嬷；其次便是凤仪宫太监总管——吴顺良吴公公；再接着是太后身边的四个宫女，分别是彩屏、玉屏、彩琳、玉琳。
不过对待这几个人，只需要做到见面时不认错人就行，因为这些人的地位暂时都离小宫女唐蜜有点远。现在，真正需要她时时刻刻注意的是小厨房的人。
由于初来乍到，唐蜜十分低调，每天听凭小厨房的掌事姑姑静瑜的差遣，什么苦活累活都认真干。可尽管这样，背地里仍有不少人给她使绊子。唐蜜刚来的时候，小厨房里不知谁透露了风声，说唐蜜曾经在皇上身边伺候过，深得皇上宠爱，所以才被太后故意打压留在凤仪宫的。小厨房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用掺杂着忌妒和不屑的眼神打量她。
几天前，从莳花小筑出来的时候，静宜姑姑给唐蜜准备了换洗的衣裳，甚至还塞了点碎银子给她，并以过来人的身份教了她第二件事。
“在这后宫里想要活下来并且活得好，不但要有聪明的头脑，还必须学会忍耐，懂得防范。这些都没有人可以帮你，你只能靠自己。”
静宜姑姑说话从来都是点到为止。
不过唐蜜懂她的意思，现在她在凤仪宫当差，惹出这么多流言蜚语，洛长恭是绝不能插手来帮她的，或者换个说法，洛长恭若帮她就是害她。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承载不了九五至尊的莫大恩宠，那些照顾只会令她成为众矢之的。
刚开始她以为只要缩起脑袋埋头干活就没事了。
可是……
第一天晚上留给她的饭菜是一碗有些发馊的剩饭。
第二天晚上有个好心的小宫女给了她一块糕饼，她感恩戴德地吃掉了，结果隔日拉肚子拉了一天，被掌事姑姑骂得半死不说，还耽误了干活，一直忙到半夜。她算是想明白了，这凤仪宫的小宫女的心思一点都不比南坞那些舞姬少，下药害人都神不知鬼不觉的，她只能严防死守！
第三天……她连水都不太敢喝了。
因为上面传话下来要挑选几个小宫女上前伺候。说是这几日天气不错，御花园的花都开了，太后一时来了兴致，传旨六宫嫔妃陪着太后一同去逛花园。近前伺候的人担心人手不够，打算在小厨房的小宫女里选几个相貌端正、聪明机灵的，去端端茶水送送糕点。
虽然唐蜜并不想在近前露脸，可……要是吃错东西拉肚子拉到腿软那也是很要命的。
但她还是差点着了道。
和唐蜜住在同屋是一个名叫春红的女孩子，春红一大早就跟她说选人的地方换到了小花园后边。唐蜜信以为真，收拾了一下就匆匆朝小花园赶。
可小花园里安静无声，一个人也没有。她这才知道自己又被骗了。
唐蜜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就突然听见爬满茑萝的花墙后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打听清楚了吗？”这一句是一道有些低沉的女声。
“打听到了，她的确是在小厨房里当差。”搭话的听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女子。
该不会是在说自己吧？这么一想，唐蜜又禁不住觉得好笑，也许是进宫之后发生了太多事，让她变得过分紧张了。小厨房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查谁都有可能，未必就是自己这个新人。但她们既然背地里商议，绝非好事。自己到底是继续偷听还是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转身就走呢？
“对了，那些东西准备好了吧？做得干不干净，会不会有人起疑心？”沉默了一会儿，那道低沉的女声又问。
“放心。”年轻女子话中似有淡淡的得意，“御花园西边的烟雨庭景色最好，必定会从那里走过的。水边有点东西也是正常的，绝不会有人起疑心的。”
唐蜜心脏乱跳，动也不敢动。
虽然她听完这几句话完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几乎可以肯定，有人要在御花园中策划什么阴谋！但到底是什么阴谋，又有什么图谋，她却一无所知。唯一的线索是烟雨庭……水边……水边能有什么“东西”绝不会让人起疑心呢？唐蜜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静静地等那两人走远了，她才松了口气，背上早就汗涔涔地湿了一片，到这时候她才猛然想起，糟了！
唐蜜一路急匆匆地往回赶，走到小厨房的外院，果然见到所有小宫女都已经站好了。小厨房的管事姑姑静瑜正一脸严肃地站在一旁，她身边另有几个小宫女站在一旁，看来是选好了人。
唐蜜心底发虚，慢慢地挪着步子走上前：“奴婢记错了地方，来晚了。”
静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口气很不好：“你到小厨房里当差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还是这么蠢笨无知！”
不知是不是唐蜜多心，她总觉得小厨房里的事没有一件能瞒得了静瑜的，不论是老宫女欺生，还是小宫女之间的争斗。所以她自动把静瑜这句话理解成“你都来这么久了还会被骗，蠢得无药可救”。这么一想，唐蜜心服口服地低下了头：“姑姑教训得是。”
看来近前伺候的机会是没了。
可唐蜜心底还惦记着那“水边的东西”，心底难免有些不安，见静瑜面色稍缓，她又凑了上去：“姑姑，不知奴婢今日可还有机会去御花园当差？”
静瑜眼神一凛，看了看唐蜜并没开口。
可一旁的春红却急不可耐地开口了：“就你这个样子，还以为自己有资格近前伺候？我们这儿早就选完人了。”当然，春红是被选上了的，她生了一双桃花眼，在一众容貌平庸的宫女之间显得有些出挑。静瑜因着这一点，一直不是很喜欢她，甚至当面斥责她还不如新来的唐蜜安分守己。春红自然是不服气的，所以一大早就设了圈套故意支开唐蜜，她想着剩下的小宫女都不如她机灵，她怎么都能被选上。
静瑜收了目光淡淡地说道：“正差一个人，就由你补上吧。”
春红气得不轻，之前静瑜明明说只要四个人，可唐蜜一来却又说还差一个，生生让她挤了进来。这唐蜜长得一般，又蠢得要命，为什么静瑜总是对她另眼相看？莫非真如传闻所说，唐蜜是皇上看中的人……
唐蜜也知道自己蠢，明知道赏花之时恐怕会生什么事端，还巴巴地往上赶。可她心里很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置身事外，她甚至隐隐地觉得若是这次不去，自己一定会后悔，所以她要打足十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她们这五个被选上的宫女是单独吃的早饭。
每人只有半个馒头，怕吃得太撑打嗝，不许喝水，没时间给她们方便，酱菜也不许吃，怕有气味冲撞了主子。
这简直是苦行僧的日子。
唐蜜眼泪汪汪地想到了宫徵羽给她做的东坡肉，当时她还嫌弃说肉质老了，之后又忙着和他说话没顾上吃几块。现在想来真是痛彻心扉……
这么一走神，她就比其他人晚了一步。
那个叫春红的明明比唐蜜要高一些丰满一些，却偏偏抢走了尺寸稍小的一套新的湖水绿宫女装。她这是存了小心机的，衣服尺寸偏小，就能将她的身材包裹得更紧更玲珑，裙子短一小截，正好能露出她若隐若现的绣花鞋和纤细的脚踝。
唐蜜一边往身上套松松垮垮的衣裙，一边在心底暗叹春红没脑子。
这又不是皇帝选秀，是太后带着嫔妃去赏花啊！全是女人……谁会注意她呢？穿着打扮当然是越低调温顺越不招眼越好。再说了，那些女人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能容许底下的小宫女掀起什么浪来吗？出头鸟一般只有一个下场……
春红还是自求多福吧。
当然，这些话唐蜜一个字都没说，免得春红以己度人，疑心她眼红忌妒或者有什么阴谋诡计。
收拾好后，五个小宫女便被静瑜交到了凤仪宫四大宫女之一的玉屏手上。玉屏先是将她们几个人都打量了一遍，微微蹙眉却没说什么，只是招了招手让她们跟着走。
御花园里的景色怡人，处处花红柳绿，正是春光旖旎的好时节。
可她们这些小宫女却没机会多看，七拐八绕地走过花园到了湖边，湖中有亭台楼阁，回廊环绕，而她们的目的地却是靠近岸边的一处。各位娘娘们赏花赏累了就会来这里歇息更衣，喝茶吃点心。唐蜜抬头一看，上面端正地写着三个大字：烟雨庭。
她心中一颤，不免想到了花墙后那两个宫人的密语。
分配差事的时候，春红凑到玉屏身前姐姐长姐姐短的，喊得特别亲热，唐蜜甚至眼尖地看见她塞了个小小的金花簪子给玉屏。玉屏的眼神里似乎有些嫌弃和不屑，但最终还是很快塞入了袖子里。
最后，她们几个都有了着落。
春红费了一番周折，谋到了捧点心盒上前的差事，而分给唐蜜的差事则非常简单——躲在后边看炉子。
这烧火丫头一样的差事，人人都不想做。
大宫女玉屏把众人都看了一圈，最后还是春红低声道：“那个唐蜜，她是新来的。”
“唐蜜？”玉屏似笑非笑，“那就你吧。”
唐蜜觉得，看炉子烧水这份差事挺好的，至少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既不用看人脸色行事，也不用小心谨慎担心犯错。而且看炉子烧水对她来说并非难事，还能偷闲打个盹。
唯一让她有些忐忑的，就是那个不知何时会爆发的“东西”。
可能是见她瘦，担心她力气不够，玉屏又拨了一个名叫五福的小太监来给她帮忙。五福年纪不大，长着一双很大很亮的眼睛，脸圆圆的，看起来十分喜人，嘴巴甜干活卖力，没跟唐蜜说上几句话两人就熟络起来。
唐蜜见他搬了好几捆干柴进来，累得气喘吁吁，递了帕子给他擦汗。
“别忙了，她们赏花只怕还要好一会儿，这一下用不了那么多。”
五福依言点头，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休息。也许是见唐蜜待他和气，五福一坐下来就把心里话都说开了。
“唐姐姐，我之前听过许多关于你的传闻。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既和善又温柔的姐姐，跟那些人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唐蜜觉得好笑，忍不住问她：“那传闻里都是怎么说我的？”
五福稍稍迟疑，一边看着唐蜜的脸色一边开口说道：“那都是他们信口胡诌的，他们都没见过你，所以才乱猜，说你是个狐狸精，长得妖里妖气，还说你城府特别深，有心机，很会算计人……”
这样的传闻跟唐蜜设想中的差不多。
在这后宫里，若有一个女子跟后宫中唯一的男人——皇帝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那就必然会变成祸国殃民的妖女。
闲得无聊，唐蜜也开起了玩笑：“若我真像传闻里那样……哪里还会在这儿看炉子当烧火丫头呢？”
“他们说是因为你得罪了太后，所以才……”
这可就不能乱说了。五福还是年纪小，经历的事不够多，所以才这么单纯天真毫无心机。唐蜜提点了两句：“这些话你听到也就算了，可千万不能说出来。”
五福很是受教地点头：“我知道，我是见唐姐姐是个好人才说的。”
好人？唐蜜又笑了：“你怎知我是好人？”
五福找不到理由，只好咬着唇说：“我……我就是知道。”
唐蜜哭笑不得。
她自从入宫以来，就没打算再当什么“好人”。好人大多都是软弱的，委曲求全的，在这后宫里是绝对生存不下去的。
而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天性单纯的五福一会儿就忘记了刚说的话题，正趴在窗户上兴奋地往外看：“唐姐姐，快看，太后和那些娘娘们都过来了。”
唐蜜其实也挺好奇的：那个洛长恭的后宫嫔妃……不知道都是什么样子。
她也凑到了窗前，却见一行打扮得十分华贵的女子正顺着回廊朝着烟雨庭走来，而这个看炉子的小房间最靠岸边，正好能看得一清二楚。
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太后，蓝三小姐蓝璎璎在一旁扶着。蓝璎璎今日穿了一袭海棠红的衣裙，跟满园的春光相得益彰，十分引人注目。第一回见的时候唐蜜只顾埋着头，没能仔细看她的模样，现在仔细看，蓝璎璎生了张瓜子脸，右眉下有一颗淡红色的痣，五官也生得小巧精致，十分耐看。
再后面是三个宫嫔装扮的女子，以服色来看，走在前面的两个地位高一些，一个是鹅蛋脸，气质华贵，着一身妃色衣裙，另一个则身形偏瘦，面色沉肃，衣裙是较为素雅的雪青色。最末的那一个容色最美，眉目之间尽是媚态。
唐蜜看了半天，可惜一个也不认识。
一旁的五福大概看出了她的心思，小声地介绍了一番：“那个最前头的是锦妃娘娘，看起来有些严肃的是康婕妤，最后那个是丽贵人。”
“哦。”唐蜜若有所思地点头，“后宫里还有别的娘娘吗？”
“没有了，就这三位。”五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脸色，又补充一句，“咱们皇上是个正人君子，从不沉迷于美色。”
正……正人君子？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啊！唐蜜哭笑不得。
“听说……”五福压低了声音，“自从皇上登基以来，他从来没有招幸过任何嫔妃。”
什么？唐蜜大吃一惊，脑海里忍不住回想了洛长恭的样子……他该不会有什么隐疾吧？喀喀，但……这个也不关她什么事。唐蜜忍不住有点脸红，赶快缩回炉子边假装忙碌。
看完了美人，他们也该干活了。
短短工夫就来了好几拨宫人取水，很快就用掉了一大半。水可不能停，唐蜜又抓紧时间开始烧，可五福新搬进来的柴火有点湿，很难烧起来不说，一烧还冒烟，熏得唐蜜泪眼婆娑。五福心下愧疚，把唐蜜赶出去让她歇着，自己跑去捣鼓炉子了。
这样终究撑不了多久，唐蜜想出去找找办法。
此时虽然还是春季，但唐蜜几乎跑遍了整个烟雨庭，还是热得出了一身汗。再加上她早上就吃了半个馒头，肚子早空了，整个人又累又疲，气喘吁吁。
她顺着回廊正往前走，却突然听见一旁有人隔着窗户唤她。
“外头的那个，进来回话。”
唐蜜左看右看，回廊上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她只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进了屋子。借着余光，她勉强看清楚了一角妃色衣裙，心里有了数。
“奴婢参见锦妃娘娘。”
“你懂不懂规矩啊！”站在锦妃身边的大宫女先骂了一句，“见了娘娘也不报上名字？”
唐蜜一咬牙，再拜了一次：“奴婢唐蜜参见锦妃娘娘。奴婢愚钝，坏了规矩，还请娘娘责罚。”经过五福那么一说，她便明白，唐蜜这个名字实在是个祸害。连宫人都知道她，更不用说那些整日在后宫闲着无聊的嫔妃。再者，这么久以来洛长恭都未招幸任何女子，此时突然与一个宫人有牵扯，嫔妃们还能不把她从头到脚地打听清楚吗？
她原本想将名字混过去，有的主子也不会太在意一个奴婢的名字，却没料到这个锦妃并不是好糊弄的。
唐蜜心下惴惴，估计自己今天要遭罪。
然而锦妃却先斥了一句自己的大宫女：“你这丫头真是被本宫纵坏了，平白无故吓坏了人家小姑娘。”
大宫女赶忙福了福身子：“娘娘恕罪，是荷绿造次了。”
锦妃温和地笑了笑，又让荷绿去扶唐蜜起身。
“原来你就是唐蜜。”
“是。”唐蜜埋着头，努力盯着自己的脚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