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早就听人说起,说你伶俐又识礼,深得太后喜欢。”锦妃说起话来也和她的外表一样,既温婉又端庄,让人无端多了几分亲近之感,“今日一见,果真十分讨人喜欢。”唐蜜口中称不敢,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个锦妃可真会说话。她刚才失礼,锦妃却说她“识礼”,太后明明不喜欢她,锦妃却说她得太后“喜欢”。更厉害的是,尽管锦妃说的句句是大瞎话,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怎么都让人觉得舒服妥帖,而且极其真诚。
难怪锦妃是二品妃位,光是这气度和姿态就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锦妃似乎并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只是和她拉了几句家常,问了她的年纪、籍贯、如今的差事等几个问题。唐蜜也渐渐地放松下来,认真答了。
说了几句之后,锦妃喝了口茶,未开口。伺候的宫人更是一言不发,基本上和木头人没什么差别。
可偏偏……
咕——
唐蜜那个不争气的肚子在这个时候响了!
这一响真可谓是惊天动地。房里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唐蜜大窘,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奴婢……奴婢失……仪,奴婢该死。”
锦妃先是一愣,接着便抿嘴笑了:“你这丫头……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吧?”
咦?好像没……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糟?唐蜜咽了咽口水:“是……”
“起来吧。本宫可不是个苛待宫人的恶妃。”锦妃面上还带着笑意,见唐蜜慢腾腾地起了身,又转头吩咐荷绿,“你去取块干净帕子来。”荷绿应了,很快就从里屋拿了块素白的手帕。锦妃接过来,就着帕子取了两块身旁矮桌上的蟹黄肉松饼。
“这个赏你了,拿去后边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吃了吧。”锦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可千万不能说是本宫赏的。”
唐蜜接过手帕,面上波澜不惊,心底早就波涛汹涌。
锦妃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这可是肉松饼啊!就算是肉松……那也是肉!她都有多久没吃过肉了……唐蜜努力地咽了咽口水,眼里心里都是辛酸泪!而且锦妃还大发慈悲送了她两块,嗯!还能分一块给被罪恶的浓烟围困良久的小五福!
她谢了恩,正打算退出去享受这顿意外的美味,却看见屋外的回廊呼啦啦地来了一群人。
完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唐蜜把手里的肉松饼攥得紧紧的,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了一眼。锦妃面无表情,她身边的荷绿却皱着眉使了个眼色给唐蜜。而聪明伶俐的唐蜜瞬间就懂了!她飞快地将手里的两块饼塞进了怀里。
有一个人已经先走了进来。
这人着雪青色宫装,面色沉肃,皱着眉打量了唐蜜一番,是康婕妤。唐蜜心中暗自庆幸,还好刚才五福给她上了一课,不然此时真不知道这些嫔妃的封号和品阶。她福了福身子,老老实实地招供:“奴婢唐蜜参加婕妤。”
康婕妤还没说话,门口就先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
“你就是唐蜜啊?”
唐蜜偷偷抬眼,得,这一下后宫嫔妃都齐了,说话的正是丽贵人。唐蜜只好又向丽贵人行礼。还好这后宫里的嫔妃不多,不然要是哗啦啦一下子来几十个人,她恐怕要行礼行到脖子都别抬不起来。
丽贵人眉毛一挑又要开口,锦妃却先一步说话了:“两位妹妹怎么也过来了?”
“我们就是想来看看……”
“太后娘娘见姐姐更衣更了这么久,便让妹妹二人来看看。”康婕妤不冷不热,正好将丽贵人没说完的半截话给阻了回去。
“对,对。”丽贵人也跟着点头,“太后娘娘吩咐我们来请姐姐。”
“那便走吧。”锦妃起身,荷绿赶紧快步走上前,有意无意地刚好遮挡在唐蜜身前,似乎不想让康婕妤和丽贵人再盯着她看。唐蜜松了口气,正打算退到没人注意的角落去,可她刚低着头缩到荷绿挡下的一片阴影之中,下一刻就发现身前的那片阴影不见了。
她一抬头,正对上康婕妤冷然的目光。康婕妤竟然一把将荷绿扯到了一边,死死地盯着唐蜜看。
“等等!”
“不知婕妤有何吩咐?”唐蜜没出息地发抖。
康婕妤没搭理她,只是朝身边的宫女喊了一句:“添墨。”
名叫添墨的宫女与她的主子一样,长着一张严肃端正的脸,只见这个添墨径直走到唐蜜的面前,手一伸就朝她的胸口摸了过来。
啊!淫……淫贼!唐蜜很想大叫,但一咬牙还是摁住了自己。
不过她误会了,一本正经的添墨对她的胸可没兴趣,只是手一扯,将她胡乱塞入怀里露出一角的手帕拉扯了出来,接着手帕松散开,掉出了两块饼,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唐蜜的心在滴血!她恨不得咬死面前这个叫添墨的宫女。
为什么洛长恭不颁布一条律法,规定浪费粮食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呢!这人应当拖出去痛打八十大板!她那可怜的魂归天外的肉松饼!这是不共戴天深如海的仇恨!
可添墨只是执行者,真正的罪魁祸首……
她根本就……惹不起。
康婕妤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那两块可怜巴巴的肉松饼,先问了锦妃:“不知这可是姐姐赏赐的?”锦妃只是笑了笑,还未搭话,荷绿就先急着开口了:“这当然不是娘娘赏赐的。”
“哦……”康婕妤点头,“据本宫所知,这饼是今日供上来给主子们吃的,奴婢可没有这个份例。”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既然奴婢不可能有肉松饼吃,锦妃又没赏赐过,那唐蜜这两块饼……可就说不清了。
一旁的丽贵人早就看唐蜜不顺眼了,一听这话立马叫嚣起来。
“你们还傻站在这里干吗?赶紧去叫管事的玉屏过来,狠狠地处罚这个偷盗的贱婢!最好是乱棍打死了干净!”
这次真是那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
唐蜜没吃到肉松饼,反而被两个粗实有力的宫女捉住,拉扯着就要拖出去打。锦妃眉头一蹙,总算开口了:“住手!”
丽贵人急不可耐,正要开口,唐蜜却看见康婕妤悄悄地拉住了丽贵人的衣袖。
不过唐蜜倒是松了口气,既然锦妃都开口了,就说明自己应该没什么事了。那肉松饼本来就是锦妃赏赐的,她护着自己也是应该的!
不过说起来,锦妃为何特意叮嘱自己不要说是她赏赐的呢?
唐蜜暗自揣摩,倒也想通了。她身为凤仪宫的宫女,原本就有些尴尬,若说出太后的宫女饿着肚子还得靠锦妃赏赐食物,那太后的面子往哪儿搁?再者,还有洛长恭的关系,锦妃身居妃位,一举一动都有人揣测其心意,的确是该避嫌。就算是简单地赐一块饼,万一被什么人当作别有用心的拉拢暗示呢?
这么一想,唐蜜突然有些后悔了。
好像……好像那两块肉松饼本来就不应该接。
那她岂不是还要感激这个凶巴巴的康婕妤?唐蜜心中暗想,这三位嫔妃之中,只有这个康婕妤看起来最深不可测,跟那个光是脸长得好看却没什么脑子的丽贵人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康婕妤此刻也不开口,只静静地看着锦妃,等她的下一句话。
锦妃略微有些尴尬,但也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丽妹妹火气也太大了。这等小事自有本宫决断,妹妹是个好命的人,只管逛逛花园喝喝茶便是了。”
丽贵人缩了缩脑袋,扯了个笑:“锦妃姐姐教训得是。只是这个贱婢实在可恨,所以妹妹才……”
“好了。”锦妃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接着就给唐蜜找了个台阶下,“难得今日太后高兴,为了这么个丫头闹大了也不妥。依本宫看倒也不算什么大错,稍作惩戒也就算了。”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
锦妃有意护着,丽贵人也不敢多说,只噘了噘嘴就退到了一边,狠狠地瞪了唐蜜一眼。可康婕妤却好像并不懂看脸色,又追问了一句:“不知姐姐打算如何‘稍作惩戒’?”
锦妃轻咳了一声:“荷绿,把这个唐蜜带到外头站半个时辰。”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到岸上给她找一处树荫,免得被人看到了议论。”锦妃倒是好心,此时虽然日头不毒,可晒上半个时辰也够呛的。
唐蜜心怀感激,真心实意地谢了恩。
见康婕妤似乎还有话,锦妃又是一笑:“好了,我们耽搁了这么久也该过去了。说了是来陪太后赏花的,怎么能在这儿偷闲?”
康婕妤和丽贵人纷纷答是,一大堆人又浩浩荡荡地簇拥着走了。
荷绿松了口气,看一眼唐蜜:“走吧。”
她倒是真的给唐蜜找了个安静又阴凉的僻静处,又认真地四处检查了确实没什么人才低声跟唐蜜说:“说你命好吧,偏偏快到嘴边的吃食都能飞了;说你倒霉吧,偏偏又遇到咱们娘娘这样费心地照顾你。”
唐蜜心下警惕,并不接话,只是傻笑。
荷绿见她不搭腔,踌躇了一番又说:“反正这里没什么人,你随便站一会儿就走吧。若站累了就在旁边的石头上歇会儿。”
“是。”唐蜜恭恭敬敬地答道。
荷绿忍不住又强调一遍:“这可是我们娘娘的恩德。”
“奴婢不敢。”唐蜜还是装木头人,荷绿没办法,冷哼了一声就走了。
没错!唐蜜之前确实是被诱人的蟹黄肉松饼蒙蔽了身心!可现在她想明白了呀!锦妃不能随随便便给她恩德,她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接纳。不然……不然可就真的说不清楚了!只是一想到差点就吃到嘴的肉松饼,她的口水就哗啦啦地流!
反正此刻罚站显得无聊,她干脆神游天外开始幻想各种各样的好吃的。说起来自从离开南坞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进厨房动手做东西了。她每天要面对的就是一篮一篮的蔬果,一盆一盆的碗碟,她洗啊洗,早忘了糖糕的绵软和麻酥的香脆。
呜呜呜!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非要得个什么病不可!
想到南坞的小厨房,她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白嫩嫩软乎乎的小团子,还有那个抢食的大骗子洛长恭。她好久没见过他们了。
唉……
唐蜜长长地叹了口气。
“锦妃对你百般庇护,你还在这里唉声叹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吓了唐蜜一大跳。唐蜜赶紧回头一看,竟然是康婕妤去而复返了!更可怕的是,康婕妤身边并未跟一个人,连那个叫添墨的大宫女也不在。唐蜜心底对这个一脸肃穆的康婕妤其实是有些怕的,赶紧老老实实地行礼:“奴婢不敢。”
“不敢?”康婕妤显然没打算放过她,“你连锦妃赏的饼都敢吃,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嗯?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有深意?
唐蜜抖了抖,头埋得更低了:“奴婢……愚钝,不懂婕妤的意思。”
康婕妤冷哼一声,并没有再说话,只是走近几步,站在唐蜜的身侧,眼神却朝另一个方向远远地看去。唐蜜等了半天都不见她说话,忍不住悄悄地抬起头去看。之前隔得远,又有一大圈人围着,唐蜜只觉得这个康婕妤既刻板又冷漠,现在离得这么近,唐蜜觉得康婕妤其实也是一位美人,不过她的美不同于苏心妍的明艳,也不同于淑兰的秀丽,更不同于锦妃的端庄或者丽贵人的妩媚。
非要用什么词来形容的话,应该是像青竹。
不是有一句诗“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吗?嗯,好像就是用来形容康婕妤这样的女子的。遗世独立,好像对什么都冷情淡漠,却又事事通达,好像什么都能一眼看透。尤其是此时此刻,她迎风而立,眼神缥缈,眉眼中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清愁?
唐蜜看得出了神,却不料此刻康婕妤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你看什么?”
“没、没什么。”唐蜜一慌,连“奴婢”都忘了说。
“你看这湖水。”康婕妤似乎也不在意,反倒转了话题,“是不是很深?”
“是……”唐蜜点头,简直深不见底!
“那你说……我要是现在把你推下去,你会不会死?”康婕妤的眼神又变得凛冽起来,哪里还有刚才那淡淡忧伤的气质!
唐蜜嘴角抽搐,一脸惊恐。康婕妤竟笑了:“这可是锦妃选的好地方,没人会来这里,更不会有人来搭救你。大家只会以为你罚站的时候失足落水……对不对?”
救命——
唐蜜小小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然后……
她站定了。
不对。是,不会有人来搭救她,所以她必须自救!唐蜜略一定身,鼓起勇气开口:“婕妤……不会杀我的。”
“哦?”康婕妤挑了挑眉。
“你……你要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唐蜜用力呼吸,“婕妤是聪明人,若真要杀我,应当在跟我说话的时候趁我不备直接下手,而不是跟我说这么多让我有所防备。万一我大声呼救……万一有人恰巧在此时路过……婕妤是个聪明的人,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康婕妤似笑非笑:“你刚才一直自称‘我’。”
唐蜜心头一紧,赶紧低头:“奴婢该死。”
“的确难得。”康婕妤绕过了唐蜜,转身缓步朝前走,“难得有奴婢身为奴婢,心里却并不将自己当作真正的奴婢。”
这算是夸奖还是讽刺?唐蜜有点搞不清。
“你方才说了那么多,只有一句是对的。”康婕妤没等她想明白,又回头补了一句,“你的确是个该死的奴婢。”
唐蜜缩了缩脑袋。
康婕妤这次是真的走了。不过没过一刻,添墨又过来了,脸色摆得比康婕妤还难看:“你竟敢冲撞婕妤,罚你到太阳底下再晒半个时辰!”
什么?她什么时候冲撞婕妤了?就……因为没自称奴婢?这康婕妤也太小气了。
“还不快去?”添墨翻了个白眼,朝另一处地方指去,“就去那儿。”
“是。”
唐蜜老老实实地走过去。
这一块地方太阳很充足,虽然也有些偏僻,却与出出进进的回廊仅隔了几丛矮树。这回要是有人推她落水,呼叫起来倒是会有人听见。
唐蜜站在日头下苦思冥想了半天,莫非那个康婕妤是在暗示她如果躲那么远反而容易被人害死?不……不可能,康婕妤恨她还来不及,哪有理由对她好呢?再说,看她那副冷傲的样子,怎会将自己一个小小的奴婢放在眼里?肯定是自己想太多了……康婕妤临走之前明明还说自己是个该死的奴婢。
唐蜜叹了口气,要在这深宫里生存可真不容易。
人家轻飘飘一句话,她就得想上千万遍才能安心。自从入宫以来,吃得少睡不好,再加上劳碌忧思,她都瘦了……
下次见到洛长恭或者宫徵羽,一定要让他们弄点肉来补补身体!
唐蜜还在胡思乱想下决心,突然听见面前的矮树里窸窸窣窣,好像藏了什么东西。唐蜜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莫非是……
她定睛一看,看见绿油油的树叶之间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眨巴了一下,又眨巴了一下。
“糖糖……”小小的人影一下子从树叶丛里钻了出来,猛地抱住了她的大腿。
唐蜜低头一看,软乎乎的小团子正在她身上蹭啊蹭,头发里还有草絮、树叶……嗯?这白乎乎的是什么?香喷喷的,好像是什么糕点的碎渣。
“你怎么来了?”唐蜜下意识地四下看看,“你的‘黄酥酥’呢?奶娘宫女呢?没有人跟着吗?”
“逃出来的……”小团子仰着头,皱着鼻子嗅了嗅,“糖糖不甜了。”
逃?唐蜜忍不住笑了,小小年纪居然就知道逃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不过既然让她遇到了,肯定要赶紧送回去,不然,小团子那个可怕的太后祖母还不扒了她一层皮!
她低头想将地上的小肉墩抱起来,可小团子却挣脱她的胳膊左右扭动:“不抱……”
“嗯?”
“要和糖糖一起走。”小团子用肉乎乎的小手攥紧了她的裙子,亮晶晶的大眼睛渴盼地看着她。
再硬的心肠也会被这眼神融化了!唐蜜坚定地点点头:“好,走!”
可矮树丛里却再次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莫非有宫人一路寻过来了?唐蜜连忙打招呼:“小殿下在这边,快将他带回去吧!”
她这么一喊,树丛里的“东西”还真的出来了。
不过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宫人,而是先探出了布满鳞片的身体的蛇,身体上是倒三角形的头,口中正吐着长长的红色芯子,发出嘶嘶的声音。
接着,树丛里又钻出第二条,第三条……
它们竖着高高的头,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