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蜜微微抬了抬头，却不敢乱看，只用余光微微瞥了一眼，总算是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太后蓝氏。太后保养得宜，看起来极为年轻，竟像是二十七八岁的美貌端庄的少妇。但唐蜜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太后的实际年龄怎么也有三四十岁了。再看一眼她的穿戴，倒没有唐蜜想象中那般金光闪闪，她穿得既低调内敛又尽显雍容华贵，更凸显她高贵的身份和迫人的威仪。
“生得倒是个安分的样子。”太后眼皮抬了抬，神色缓和了几分。
“太后姨母……”蓝三小姐开始撒娇。
先是“皇上表哥”，又是“太后姨母”，这个蓝三小姐倒真是会喊人，非要在每个尊称后面加一层亲戚关系不可。不过太后的确是她的“姨母”，但洛长恭却并不是她真正的“表哥”，她真正有血缘关系的表哥应该是早逝的先帝洛长雍。唐蜜觉得有些好笑，正瞥见一个穿着一套水蓝色宫装的少女从身畔走过，直朝太后走了过去。
“这个丫头生得丑，看着又蠢笨，想来皇上表哥用得也不顺手，不如姨母赐给侄女，让侄女好好调教调教，免得姨母和表哥看着厌烦，好不好？”
这一番巧言加娇嗔，是个人听了心都会软化几分，可唐蜜听在耳中却生出一阵冷汗。自己要是真的落到这个娇小姐手中，恐怕得有一番折腾了！
洛长恭适时开口了：“时辰已经不早了，还是让朕先陪着太后用早膳吧。”
太后看了一眼洛长恭：“皇上说得极是。”
蓝三小姐心有不甘地扶着太后从座上走下来，瞪着唐蜜。
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听宫大人说这丫头聪慧懂事，又擅厨艺，今日早膳就由她来服侍吧。”说完便由蓝三小姐服侍着下去更衣，准备去隔间用膳了。洛长恭故意落后几步，等太后走了才凑过来。
“好好表现。”
表现你个头！唐蜜瞪着眼睛恨不得一口把洛长恭吞了。但想一想人家现在可不是“凌渊”，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唐蜜顿时矮了半截，不情愿地哼了一声：“是，皇上。”
洛长恭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一直不告诉你身份……就是不想你这样。”
他说什么？他说了“我”！这说明他并没有在她面前摆皇帝的架子。可这样还是不对，他以为逃避皇帝的身份他就不是皇帝了吗！还骗她说叫什么“凌渊”，让她三番五次地抱了侥幸心理。实际上，他就是个可恶的大骗子！
唐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小女子承蒙皇上多番照顾，实在是感恩戴德三生有幸。”
这次轮到洛长恭咬牙切齿无可奈何了。只是现在他没有时间多解释，只好愤愤地甩袖准备离去。他临走前一抬头，却看见唐蜜额间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的心又软了。一个小姑娘即便再聪明再懂事，猛然经受这一番折磨，心里肯定是惶恐不安、忐忑害怕的。
洛长恭掏出一块明黄色的帕子塞进她的手里：“擦擦脸。”
唐蜜一愣，这次倒是没有说话，乖乖地擦了擦汗，正想着这擦脏了的帕子要怎么办，却见洛长恭伸手又将帕子拿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一点都不嫌脏。
这……真的妥当吗？唐蜜有些心虚。
“你放心，我定当尽力护你周全。”洛长恭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这次不等她回答就转身走了。
殿外的小太监简直是掐准了时间进来的，他低着头并不看唐蜜：“请唐姑娘快些跟我过去，别让太后等久了。”
唐蜜还沉浸在洛长恭的那句话里。
什么“定当”啊、“尽力”啊，听起来都不是很牢靠。并非唐蜜生性多疑，而是她自小就长在小街小巷，后来爹娘相继过世，她完全是靠自己摸爬滚打才一直活到现在。如果总是想着依靠别人，她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但洛长恭身为一个皇帝，能对她说出那样一句话来也是很不容易的。
毕竟论起交情，他们之间实在算不上什么。她既没有苏心妍那般绝美的容颜，又没有淑兰那般高超的技艺……嗯，简直是一无是处！所以，她不会天真到以为洛长恭真对她有所企图。也许……他只是对被无辜连累的自己心生怜悯……
可唐蜜的心底还是有些暖意慢慢地涌了上来。
唐蜜走入摆早膳的宫室想到需要再次面对可怕的太后时，似乎也觉得不那么可怕了。她稍稍稳了稳心神，看了一眼桌上摆的各色粥点小菜。
就在此时，蓝三小姐扶着太后从里间走出。太后换了一身家常服，首饰也换了些简单大方的。待洛长恭入座，便有小太监端了杯水，放在太后面前。
一旁伺候的圆脸宫女用玉柄银匙从一旁的一个小罐里挖了一勺成色极好的蜂蜜，放入那杯白水中化开调匀了，才端给太后。
蜂蜜水？唐蜜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了一步。
“敢问太后可是空腹饮用？”
“大胆奴婢，竟敢出言无礼！”一旁的宫女横眉低斥。而太后却眉目微动，挥手让宫女将那蜂蜜水暂且放下了。
“怎么？有何不妥？”太后的神色倒是比开始和善多了。
唐蜜壮着胆子开口：“空腹饮用蜂蜜水对脾胃不好，早起后只需喝一杯不加任何东西的白水补充夜晚流失的水分就好。”
太后笑而不语，一旁的宫女极有眼色地赶忙将蜂蜜水端了下去，重新上了一道白水。
这算不算“好好表现”了一回？唐蜜忍不住去瞟洛长恭。他也正看着唐蜜，明明面无表情，可唐蜜偏偏觉得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那就按照这个路线走到底！
蓝三小姐将他们背地里的眼神交流收入眼底，翻了个白眼，并没有出言讽刺。看来世家小姐都教养良好，严格执行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太后喝了水，便开始用膳。
唐蜜并没有急着上前动手服侍，而是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用心地将太后、洛长恭和蓝三小姐的口味偏好记下，再慢慢地上前搭手。
这一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等他们用完膳，唐蜜深觉自己的背心早已汗湿了。
太后漱了口，端了一杯茶开始闲话家常。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唐蜜脊背发凉。
“哀家听说，上次南坞甄选的事已经查清楚了，那个青莲台并无人动手脚，而是一场意外，是吧？”
那明明就有人动了手脚，而且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狐狸精一样的苏心妍！唐蜜当然不会傻到把这话说出来。当初她在地牢里推算了良久，宫徵羽又在外查探了好多天，都没能抓到苏心妍的狐狸尾巴，为了救出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的唐蜜，他们只好暂时找了个由头，说是一场意外。
只是在他们心中，都默默地在苏心妍身上添了一笔，等着来日有机会再翻案。
洛长恭自然也是知情的，但此刻他只是十分乖顺地答了一句：“是。”
“那便好。”太后说到这里，却突然话锋一转，“今天早上听唐蜜这么一说，哀家倒是想起之前好像也有谁提过不要空腹喝蜂蜜水。彩屏，你可还记得是谁说的？”
圆脸的宫女毕恭毕敬地答了一句：“奴婢依稀记得是吴公公说过。”
“哦——”太后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吴顺良是从哀家刚入宫的时候就近身伺候的，如今换了人还真有些不习惯。”
唐蜜有些莫名其妙，难道那个吴公公不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吗？肯定是洛长恭下的黑手。太后先是提了青莲台的事，然后又故意借蜂蜜水的缘故提到吴公公，何止是为他推脱，简直是摆明了态度在质问洛长恭，找他要人！
也不知道那吴公公因为这事被洛长恭罚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蜜突然想起那天洛长恭突然问她的那句：“你胸口那块瘀青是吴顺良踹的？”难道洛长恭是为了给她报仇所以才……
好吧，还是别自作多情了。
看吴公公那样子，搞不好平日里就是个作威作福、欺善怕恶的大恶人，洛长恭一定早就想找个机会整治他了！唐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洛长恭，却见他微微一怔，垂首道：“这次的事件原本就是个误会。吴公公多年来伺候太后极为尽心，换了旁人恐怕不妥。”他顿了一下，又一招手，从门外走来一个胖乎乎的太监。
“去浣衣局传个口谕，让吴公公回凤仪宫当差。”
胖太监点头称是，转身就走了出去。
太后这才勉强露出点笑意来，没夸洛长恭，倒是先夸起了唐蜜：“唐蜜这丫头既懂礼又知分寸，哀家见了很是喜欢。”
这算是……借着夸唐蜜夸一下洛长恭吗？
唐蜜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使。深宫里的人活得可真不容易，连说句话都绕了好几个道弯，说一半藏一半的，如果没有个好脑子和好眼力，是绝对活不下去的。唐蜜原本觉得走街串巷、做过小生意的自己很会听话看脸色，可才一个早上下来，又费脑子又饿得慌，她累得快要虚脱了。
“太后说得是，而且她厨艺不错，在饮食方面颇有见地。”
洛长恭也适时夸了她一句。
一直没吭声的蓝三小姐却不大高兴，冷哼着嘀咕了一句：“原来是个厨房里的烧火丫头，难怪这么灰头土脸的。”
太后笑道：“皇上这般夸赞，想来是错不了的。”说到这儿，太后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唐蜜，才慢慢地说道，“不知皇上可否愿意割爱让留她在凤仪宫历练历练？过个一两年，给哀家的小厨房当个掌事宫女也没什么不行的。”
唐蜜的脑子轰的一声，吓蒙了。
等她把这句话咀嚼了几遍之后，火速丢了个“不要啊——”的眼神给洛长恭。洛长恭也吃了一惊，半天没有回话。
“怎么？皇上舍不得？”太后步步紧逼。
蓝三小姐趁机作祟：“皇上表哥素来仁孝，一个小小的宫女他怎么会舍不得呢？再说了，凤仪宫肯要她，那可是天大的恩赐！”洛长恭进退不能，看了一眼唐蜜。唐蜜的心一下就凉了，看来木已成舟……她现在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在莳花小筑的那段日子了。那时候她每天无所事事，还嫌闷得慌，而现在，老天要把她的安稳舒适给收走了！
死就死吧，就放洛长恭一马，不要拖他下水了……
于是唐蜜又给了他一个“横竖都是死，赶紧利索地答应吧”的眼神。
洛长恭一点就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既然太后喜欢，就把唐蜜留下吧。”说完这句，又一本正经地吩咐唐蜜，“你既留在凤仪宫，就要好好服侍太后，不要做错了事给朕丢人。”
“是。”唐蜜低眉顺眼，心里默默地给他竖起了大拇指！洛长恭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唐蜜是朕的人，你们最好别欺负她”……
一席话聊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
洛长恭告退，蓝三小姐陪着太后出去散步。
而唐蜜的差事则交给了凤仪宫的管事姑姑张嬷嬷来分配。这个张嬷嬷看上去和太后一样严肃可怕，说话的口气令人发怵。唐蜜跟着她认了路，分了房，记下了简单的宫规和差事。像她这样没有资历徒有不靠谱的“背景”的人，刚到凤仪宫来当差自然是从没有品阶的小宫女做起，做的事情不过是在厨房里洗菜、洗碗、收拾东西，住的地方就在厨房旁边的厢房里，也是四人一间。
唐蜜觉得这里看起来跟南坞的生活好像没什么分别。
但身处后宫，连一个小小的南坞都有互相倾轧的斗争，更何况是凤仪宫这样人员复杂的“大宫”。唐蜜决定将自己缩成一只乌龟，只求吃饱肚子混日子，打死不做出头鸟被人惦记。她还在胡思乱想，抬头却见到有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胖太监走了过来。
“张嬷嬷。”胖太监笑眯眯的样子有些像弥勒佛，看着和蔼可亲。唐蜜终于想起，他似乎是跟在洛长恭身边的那个……对，洛长恭还让他去将那个在浣衣局做苦工的吴公公召唤回来。
“李公公怎么有空过来了？”明明是一句客套话，可从不苟言笑的张嬷嬷嘴里说出来，却变得极其生硬。
“咱家刚送了吴公公回来，正准备回建章宫，谁知这么巧刚好遇到嬷嬷。”胖胖的李公公看了一眼唐蜜，收敛了笑容，“你这小丫头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还不快跟咱家回去一趟把你的行李搬过来！”
行李？她哪来的行李……不过唐蜜还是很懂眼色地点头：“是。”
张嬷嬷也没有为难，只吩咐了一句：“早些回来。”
唐蜜当然没有行李，她一个路边被“劫”进宫的路人，就只有身上穿的一身旧衣服。那李公公肯定是受了洛长恭的指使，喊她回去一趟做个交代。
一路跟着到了莳花小筑，洛长恭果真坐在书桌旁，一边翻着书一边等她，揽月在一旁伺候茶水，见她进来柔柔一笑：“唐姑娘来了。”
唐蜜的脑子一下子就不好使了，冲进来就直接甩了一句：“凌渊！”
洛长恭抬眼，瞅着她似笑非笑。
揽月迅速退了出去，还十分贴心地把房门给关了。
唐蜜好像有点回过神来：面前这人是皇帝！还拥有一张嘴就让她掉脑袋的权力。她咽了咽口水，考虑着自己到底是委曲求全地跪下来行礼呢，还是跪下来行礼呢……
她膝盖发软，脖子却发硬。
洛长恭眼睛里的笑都快溢出来了，才轻咳了一声假装正经：“不用跪了。”
唐蜜总算有了底气：“你这个大骗子！”
洛长恭收敛了神色才道：“一直瞒着你，的确是朕不对，不过，难得有人不因着皇帝的身份接近……”接近你个头！唐蜜很不爽。谁接近他了，明明是他接近她还差不多！可这话当然只能在肚子里默默地念叨一下。毕竟洛长恭是皇帝，他现在纵容她的无礼，不代表给了她目中无人的权力，唐蜜还是很懂分寸的，所以她只是哼了一声：“然后你让我好好表现，把我卖给了凤仪宫？”
“我实在没有想到太后会故布疑阵，引你入局……”洛长恭一激动又把“朕”给忘了，对着唐蜜“你”啊“我”了半天。
唐蜜当然也不会对他自称奴婢，大大咧咧地问：“你是说太后故意让我‘表现好’，然后以此为借口将我留在凤仪宫？”
“八成是。”
“可如果我不阻止她喝蜂蜜水呢？”
“她总会有别的办法。”洛长恭顿了一下，沉吟道，“太后……这后宫里无论是谁，她说好那就是好；她说不好，就绝不会好。”
唐蜜退了一步，可怜巴巴问：“那……我是不是回不来了？”她心底竟隐隐地将莳花小筑当成了她的居所，她连对南坞都没有这种微妙的归属感。也许是因为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又也许是因为她在这里太开心太放肆，早忘了自己身处于危机四伏的宫廷。
洛长恭站起来，缓步走到她的身前：“你在凤仪宫好好保护自己，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接回来。”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好像存在于梦境里，但他又是这么真实，触手可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