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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尔虞我诈

咻——啪——

师潇吟和晓满正值僵持之际,一支竹箭破窗袭来。白光刺目,如流星般直奔师潇吟的两肋。

晓满转身的一刹那,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反射性地一扬袖,以风势隔去不善的侵扰。奈何,来势汹汹。解除一次的危机并不代表接下来会平安无事,至少,接下来的三支竹箭便让她伤透脑筋。以她的轻功来说,想要躲闪并非难事,但要让师潇吟也利落地避开,困难至极。

她完全可以不理师潇吟的死活,反正在这儿也混不下去了,干吗多管闲事?蓦然转念,终是无法忽视他的安危——因为不愿去想他将受到的伤害,潜意识里排斥有人要害一个那么优雅的人!即使他的优雅背后藏匿着残忍,即使他也许并不稀罕她的怜惜,那未及思索就做出的反应便已宣告了她的妥协。

心软,是复仇之路的最大障碍。

宝卷师弟也说过,“师姐,你最致命的缺点就是忘性太大。诚然,记仇不是什么好事,但对一个伤你至深的人,轻易忘记,不是对自己的莫大残酷?”

……

当她纵身扑来的时候,师潇吟已意识到情况不妙。就算在武功方面再怎样无知的人,也不会对周遭的惊变毫无察觉,何况是他那样神思敏捷的人?

她的两臂环于他的身侧,扑倒之时,率先接触地面的就是胳膊。

不幸,地上还残存着瓷片的碎渣,若然加上两人的重量,晓满的手臂必然布满疮痍!

坠地前的一瞬,师潇吟伸出双臂,连同她的纤臂和腰肢一同收拢入怀,以自己的脊背代她压上了碎渣。

鲜红的血立即从雪白的衫子上涌出。

晓满惊呼一声:“大师兄!”忙不迭地一拉,着急地探看他受伤的程度,也顾不得满腹的怨气和追看刺客的事情。“你……怎么样?”师潇吟勉强打起精神,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试图消去她的仓皇不安。

“你还管我干吗?”晓满急得快哭出来了,小脸涨得通红,素手急促地在他几个重要的穴位上拂过,而后,二话不说开始动手撕师潇吟的外衫。

师潇吟一皱眉,俊容赧然,冰凉的手覆住她颤抖的柔荑,“丫头……你想做什么?我又没什么大碍……”

“什么叫‘没大碍’?你只会说违心话!人死的话一了百了,那样才叫‘没大碍’!”晓满嗔言薄怒,生晕的两颊隐约抽动,大有风暴凝聚之势,“我不管你怎么看我,就当是我任人予取予求,你随意骂好了,我就是要看你的伤势!”

“晓满——”师潇吟的心一揪,手捧粉颊,抵着她白皙的额头,“你这样子,究竟是在骂自己,还是在折磨我?”她气愤,却不忍心弃他的生死不顾;他心乱,也不愿见她受伤。

既是如此在乎对方,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才不是——”晓满抹不净那不争气的眼泪,声泪俱下,“你干吗做傻子才做的事?你是金刚不坏之身吗?师潇吟!你别指望我会感激你,更不要指望我会心生愧疚。你喜欢流血是不是?那就流个够好了!”盛怒之下,用力一扯他身后粘着血的外衫,连带皮肉一同撕下!

剧疼几乎让师潇吟昏厥过去!

他闷哼一声,咬牙保持清醒,努力让身体适应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儒雅的脸上始终挂着从容的浅笑,额头上的汗水顺着乌黑的发丝粘在两鬓,“感激什么?我又何时要你的感激了?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更要懂得爱惜自己。我受点儿伤,顶多再休息些日子,若是你,还要不要串红台?手臂受伤的话,就连行头都拿不动,更何况如何与别人一争高下?”

晓满含泪瞅着他虚弱的面容,五味杂陈,“你不是说我在怜悯你吗?难道你的自尊心就这样容易抵消愤恨?”

“还说什么愤恨?”师潇吟苦笑着摇摇头,“我在斥责你的时候,内心何曾好受?与其说骂你,不如说是在骂我自己。”

“什……什么意思?”晓满的心失跳一拍。

“错不在你,是我该死……意乱情迷。”师潇吟眼前金星乱窜,终于在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颓然倒下。

“师兄!”看他合上眼,晓满的呼吸几乎停止。她从没有这样害怕过,也许是因他还没有把更多的绝活交给她,也许是因他还欠她一个诋毁后的歉意,也许是他那未完的话狠狠地揪住了她的心……

乱乱乱,满屋零乱。

环视四周,竟有不知身在何时何地的惊恐与茫然!

她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朦胧的烛光散发着幽晕,晓满的指腹摩娑着冰冷的镖身,眉黛中凝结着寸寸难解的惆怅,朱唇紧抿,不发一语。

“是他……真的是他……”

窗外的枝叶在风中婆娑摇曳,印证似的发出沙沙的响声。突然,晓满的唇边漾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似是嘲讽,又似是无奈。

“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话音刚落,一道颀长的蓝色身影翻窗而入,翩若惊鸿。

“满姐姐。”笑眼弯弯的少年一低眉,“还是瞒不过你的耳目啊。”

晓满一声轻嗤,淡淡地道:“那几招轻功还是我背着师父点拨你的,难道我会‘饱了徒弟,饿死师父’?”

“那是满姐姐心里疼宝卷。”少年咧开一嘴整齐的白牙,开心地道。

“但我疼的宝卷却用利刃伤我?”晓满一抬眼,水眸中迸射出两道寒光。

东野宝卷见状,稍退两步,上下打量着她,“满姐姐,咱们有些日子不见,你变了很多……”

“有吗?”她一勾菱唇,不以为然。

“以前的满姐姐——”东野宝卷一点她细致的眉心,“不会有如此犀利的神情和咄咄逼人的口吻。是——你变了!”

“哦,那以前的我是怎样的?”从师潇吟为护她周全而受伤起,不,或者该说从遇到他的那刻起,就已注定了她的改变。明明是她冒着泄露自己懂武功的危险救他,怎知到最后却变成了他救她?他只是闭上眼,而她的天地却像塌了一大块般难熬。不知不觉中,她还是潜移默化了他的漠然,之前在他面前不觉得突出,可在面对熟悉的人之际又显得万分明显。

他默然,目光游弋不定,似在捉摸什么。

“宝卷。”晓满深吸一口气,举起几枚暗器,“这是你送我的见面礼?”她活泼爱笑的小师弟总在她身边蹦蹦跳跳,问左问右,何时竟也有了血腥暴戾的一面?难道是她从未看清他的为人吗?

“满姐姐,你明白那不是针对你的。”东野宝卷闲适地接过来把玩,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暗器是他们罗浮山弟子特有的,惟一不同的是上面有属于他们每个人的不同记号。师姐能看出是他发的镖,并不稀奇。

“一样的。”晓满失神地呢喃道,脑子中都是师潇吟脊背上可怖的血口。

“什么东西一样?”东野宝卷浓眉收拢,冲动的指尖情不自禁去触碰思念以久的秀丽容颜。

噌!

晓满敏感地一撤步,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满姐姐?”东野宝卷不敢置信地低呼道,手指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以前,哪怕是他戏谑地拉扯她的一头秀发,晓满也没有露过半点儿不悦。

如今——

晓满也愣了愣,愕然不已。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排斥他?这个少年郎是她最喜爱的小师弟宝卷啊,即使埋怨他的出手莽撞,也不至于反感至此。

“宝卷……”

东野宝卷搔搔发,英挺的朗眉攒得更紧,口不择言:“满姐姐,你是中了毒盅不成?何以几日不见,你变得陌生了好多!我打的是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你拦着且不说,现在又莫名其妙地疏远我?”

“住口!”晓满闻言,胸口燃起一把怒火,“宝卷,出手伤人和出口伤人的都是你,你好意思贼喊捉贼?”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诋毁他,不,不能,她怨他恨他是她的事,而别人对他的中伤则不在忍受的范畴。

“哦?”东野宝卷怪异地一哼,面露不屑,“一个大男人,终日凭着漂亮脸蛋儿混饭,会是什么好东西?满姐姐,他轻薄你在先,侮辱你在后,我没下杀手锏,只赏他几镖已算手下留情!除非——姐姐心甘情愿,那就当我自找没趣!”

“你——”晓满粉颊绯红,意识到刚才的一幕被他在暗中窥见,不由得闪出一抹少女的羞涩,“师潇吟是‘小四喜’的顶梁柱,他抛头露面并没有错,你莫看轻他才是。”眨眨眼,“对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师父他……”

东野宝卷看着她急切辩解的模样,面色更加阴鸷,不禁酸酸地道:“呵,敢情是我东野宝卷里外不是人?满姐姐在此过得惬意自在,哪儿记得罗浮山?”

晓满一颦黛眉,自嘲地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就恼了。山上的师兄师姐不理解我尚在情理中,但你竟也来嘲弄我?我到京城混入‘小四喜’的目的,你比谁都清楚!若师父知道了怪罪下来,自有我一人承担,那是与你无碍的……你不……不要为此再伤我……”如果连宝卷都不支持她,她便真的太苦了。

“恐怕是满姐姐忘了当初来此的目的吧!”东野宝卷的眸子中闪耀着惊人的火焰,神色复杂。

“我何曾忘了?”晓满的嗓音尖锐起来。想着含恨辞世的爹爹,她的浑身上下都抖成一团。那铁铮铮的恨,焉能轻易抹煞?若不让东昏侯付出代价,她就是死也难以瞑目。

或许是太激动,她并未发现周围的异样。

但东野宝卷的眼珠转了转,计上心头。凉凉地“哦”了一声,他双臂环胸地斜靠在门框旁,气定神闲地道:“夏老爹的仇,满姐姐还记得啊?不过,那恐怕是来此之前的事……”

“此话怎讲?”晓满一挑娟细的眉,压抑着怒火。

“你否认对师潇吟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感情?”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拐弯抹角想说什么?”晓满似笑非笑,不愿把谈论这个敏感的话题在拖延下去,干脆挑明了好。

“我的意思,满姐姐心里清楚。”东野宝卷把玩着五指,轻轻敲击桌面,“你来无非是要借‘小四喜’的关系混入东昏侯府,这并没有问题,不过,你不觉得自己耗的日子也太久了吗?明明能速战速决,你却刻意拖延,问题在哪?”

“你觉得混入东昏侯府很容易?”晓满沉下小脸,不悦地说,“哼,虽然‘小四喜’是数一数二的戏班子,但京城里卧虎藏龙,能人辈出。若不能在串红台时脱颖而出,那就甭想代表‘小四喜’进府唱戏。”

“满姐姐,你想得未免太天真。”东野宝卷摇摇头,“师潇吟是当红的名伶,东昏侯喜好戏曲乃世人皆知之事,攀到他无异于攀到摇钱树,一辈子吃穿享用不尽。如此绝佳的机会,他为何让给你?”

“我……”晓满一噎。是啊,师潇吟怎会甘心把机会让给别人?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由得心生困惑。

“你也说不上来了,是不是?”东野宝卷冷然嗤笑,“明显的预谋,一向慧黠的满姐姐竟瞧不出?我看是当局者迷罢了!你压根儿心不在此,纵然顶着一顶复仇的帽子骗过了师潇吟,瞒过了你自己,却骗不了我!”

“住口!”晓满不及细想,下意识地一掌掴到他俊逸的脸庞上。

顿时,东野宝卷年轻的面容上呈现出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他缓缓地伸手,以指拭去嘴角的血迹,微微一勾削薄的唇,“满姐姐……这是你第一次动手打我啊!而且,为的是一个与你相识仅仅几个月的男人。原来,你我十几年的情意还比不上一个戏子重要。呵呵呵呵……”笑声比哭声还艰涩、还难听。

说穿了,他不过是捅破了那层迷离的纸!人是这样的盲目,一旦被戳到痛处就会敏感地竖起身上的利刺,不顾一切反击。

“宝卷啊——”晓满咬咬红唇,懊恼之情溢于言表。

“免。”东野宝卷摇摇食指,兴趣缺缺地一耸肩,面无表情地道:“既然说出来的话都不是心里想的,那又何必浪费唇舌?满姐姐,你且好好打算,我来找你便说明师父已知此事,现在,是让我来找你回去,这还好,若是下次让别的师兄师姐来就没这么简单了。”

“师父知道了?”晓满粉面锁愁,喃喃地道,“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该面对的逃不掉。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顾虑了,你回去代我给师父请罪,就说满儿大仇得报之日,必回罗浮山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东野宝卷怪怪地干笑几声,“你觉得以师父的性子,他会给你负荆请罪的机会吗?‘诀尘道人’的话是从不许人质疑的,你忘了?”

晓满一怔。

的确,江湖上的人谁不知“诀尘道人”的古怪脾气?他一生弟子无数,遍布大江南北,但真正习得精髓的人却少之又少。那些博得真传的弟子大多在罗浮山上潜心修行,鲜少涉入尘世,所以对外面的花花世界知之甚少。除了偶尔一两次的返乡,他们基本上都与同门一起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这都缘于“诀尘道人”的好恶——

他是一个喜静成癖的道人,只有极度偏僻、隔绝的环境,才有心情去研究新的绝世武学。传道授业也一样,他看中的精英翘楚一律带回罗浮山,而那些挂名的弟子无非是彰显门派声望的棋子罢了。至于带回的弟子,除非能打过他不时新创的绝学,否则没他的准许绝不准私自下山,一旦犯门规,便要挑断其人的四肢筋脉,以示惩戒。

这种狠觉的手段使得罗浮山上的弟子对他敬畏非常。诚然,“诀尘道人”宠爱晓满是事实,可并不代表纵容她再三挑衅。

“如果……”晓满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坚定不移地道:“师父不能原谅我的所作所为,那我也只有逆水行舟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她绝不能在重要关头退缩。

东野宝卷点着眉心,叹息道:“东昏侯的四个护卫,个个身手非凡,你确定自己能全身而退?”若为此赔上性命,他又是否能对她继续守诺,保持缄默?

“能按我所计划的步骤来,自然能全身而退。”她神色幽幽,“我明白硬碰硬的代价……串红台,也就势在必得。”一瞪东野宝卷,“不准你再碰师潇吟一根毫毛!不管他心里如何打算。总之,你若行加害,休怪我不顾同门之谊。”

“这是警告还是威胁?”东野宝卷的口吻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

“你当做是警告或威胁都行。”晓满眨眨眼,也不避讳让他知晓自己的意思。

“如果我一定要杀他呢?”他一眯眼睛,叛逆的因子涌上胸口。

晓满拍案而起,怒声道:“你为何要杀他?师潇吟是不谙武功的凡夫俗子,杀他会让你更有成就感吗?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东野宝卷世不甘示弱地吼道,“我不可理喻的话,就不会站在这儿和你理论!我会在接到你的传书后就来此杀了师潇吟,再把你绑回去见师父!”

“然后受到师父赏识,从此平步青云?”晓满定定地瞅着他,“你真的会是这样想的?宝卷——”声音陡然一沉,“别逼我恨你,离他远点儿。”很肯定他能听得懂她指的“他”是谁。

“逼人者人还逼之。”东野宝卷抱肩而笑,笑得鬼魅,“满姐姐,很早以前我就说过,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会想尽法子帮你达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算你无情,我却不能无信。”即使她不记得曾答应他什么,但该为她做的事,他还是会尽力去完成。

无情?

他说她无情?

晓满被这几个字给锁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觉得无情。

她根本没有逼谁啊,望着对面熟悉的脸孔,她却觉得陌生。

“师潇吟……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先不动他。”东野宝卷好不容易松口,稍退一步,灼灼的视线未离开她分毫,“满姐姐,等我真的‘动手’,那时再说什么都太迟了……”言罢,翻身跳窗而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卷——”晓满急忙去拉他,奈何抓空。他奉师父之命来带她回罗浮山,倘若不能尽快完成此任,他所受的惩罚会比她更严重。

晓满吹灭了快要燃尽的蜡烛,长叹一声。

这就是真相!

师潇吟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卧房,双臂吃力地撑着虚弱的身子,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眼此刻正呆呆地凝视着铜镜中的人——说是人实在勉强——那惨白的肤色和憔悴的模样,加上零乱披散的长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呵呵呵……”凄惨的笑声由小渐大,直至歇斯底里。生平第一次,他动了心,谁知道却是被人当孬种利用?!这个世道的残忍,他舔尝的还不够多,所以老天爷才派人来继续折磨他,是吗?究竟是她太厉害,还是他太糊涂,怎么素来看人透骨的他会败得一塌糊涂?

讽刺,天大的讽刺!

一滴滴滚烫的液体落在地面上。由于情绪过激,他背上的伤口在张裂,血水浸染了雪白的衣衫。漆黑的发丝掩盖了他的表情,但颤抖的身躯依然泄露了他的苦涩。

“天,毕竟无情只自圆……谁传语?花月要相怜。天,多事蟾钩要上弦。从何缺?只为有团栾。天,惯把情缘做幻缘。无人会,生死苦缠绵……”在片刻沉默之后,他断断续续地曼吟。

这是一代名伶师流风在妻子颜回雪过世后,时常在儿子面前吟诵的小令。当年的师潇吟年龄尚幼,听了只觉得熟悉,并未有更深的体会。如今,心中的悲苦和绝望溢满心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阕词。

莫大的苦痛无法言明,最后忍不住要责怪上天!

现在的他和二十多年前师流风的心情如出一辙。难道,他还要重蹈父亲的覆辙吗?师父告诫过他:“戏子无情。身为戏子,一旦有情,你就和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没了区别,到头来,受伤的必定是你自己。”

所以他总是置身事外,总喜欢看墙上挂着的一张张脸谱,把喜怒哀乐统统掩藏在面具之后。

但是……

那张虚伪的面具在碰到她的时候便悄悄裂开了缝,然后慢慢脱落,将他的保护屏障突破,而后恣意践踏,相随的尊严亦付之一炬……

门外的动静拉回他的神志。

师潇吟抹抹疲惫不堪的脸,慢吞吞地重回榻上,佯装沉睡。

门发出“吱呀”一声细小的响动,娇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进入屋内。左右看看发现没有异样,才放心地来到层层幔帐前。

“大师兄……”她低低地呼唤。

岑寂,除了他浅浅的呼吸之外一片岑寂。

“大师兄……”一抚睡穴,确定他在沉沉的梦中,她才敢颤巍巍地伸手为他轻试额上沁出的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冰凉的指尖顺着他那优雅的轮廓曲线缓缓下滑,语调却显得低切,“我是不是真像宝卷说的那般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同时利用了你?我只想着为爹报仇……师父和宝卷与此无关,便不该被卷入这场漩涡。我惟独对不起的是你、还有对我很好很好的图穷大娘。我在撒谎,利用你们对我的好来报复。其实,我虽恼过、怨过,却始终放不下——你对我期望很高的,是不是?但我不是纯粹来此学艺的诚心之人。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恨我……我不想让你恨我。说我自私也好,尽管是欺骗你,我也在希冀着你的温柔。”哽咽的话僵在唇边,“别人不稀罕你内心真实的一面,只看重你逢场作戏的风情,可我稀罕——我稀罕!你把自己困在一个小小的壳子里,我看了会……难过……”

回头看看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张脸谱,她忿忿地道:“戏子又怎样?说什么‘面具下的不重要’,胡说!那些脸面再鲜活,终究不是你自己的喜怒哀乐,又有何意义?我不懂你为何要折磨自己……或许是我之前做了许多令你生气的事,所以你难以接受我的弥补,才会觉得我做那些东西是在怜悯你吧?怜悯?你竟认为我在怜悯你?你是需要怜悯的人么?呵呵……我听了图穷大娘的话,我自己最最清楚……你知道吗?心疼和怜悯是截然不同的。听到你受苦、看到你流血,我不是同情——而——而是——你睡了,我说的你也听不到。”

她脸上不禁微微泛红,小猫似的在他瘦削的脸上怯怯地一吻,“我豁出去了!反正走到如今这步,已是进退维谷。或许,将来也没机会再和你说说心里话了……总之等到串红台后,我会还你一个清静。那时没人再气你,也没人令你受伤流血……”

难舍的秋波在他身上留恋不去。

晓满给他盖好被子,自言自语地道:“你说要懂得爱惜自己,那你可曾爱护自己了?我这个样子即使受了伤也无妨,但你不同——那么美的人怎能允许有缺憾的存在?”

时光若沙粒在指尖流逝。她已忘记来了多久,只静静地守在床边,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最后,她霍地站起身离开了屋子。

当门关上之时,从梁上跃下一名发红如焰,眼内透着精细光泽的女子。她斜靠在榻旁,淡淡地道:“小子,人都走了,还想装到何时?”

话音一落,闭目的师潇吟缓缓地睁开双目,微露一丝笑痕,“原来图穷大娘的轻功也很了得,不然,小丫头不会没察觉的。”

“你是夸我还是夸她?”图穷大娘似笑非笑地扬扬眉,一张难看的脸出奇地引人注目,“我自知没她的轻功好,不过是小丫头心不在焉,才未洞察。你以为我教你的几招三脚猫有多厉害?顶多不至于被她发现你没昏厥,仅仅是受制难以自由行动罢了。”

“她确实是个出众的姑娘。”师潇吟的面容浮现出一层难以捕捉的暖意。

“呦,变卦了?刚才还咬牙切齿,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了个人?”图穷大娘有几分耐人寻味的莫测表情。

“大娘,莫再寻我开心。”师潇吟无奈地苦笑着。若不是这个来自西域的图穷大娘心疼他,教其一些防身术,刚才被晓满那么“一点”,便真要睡去了。睡过不去不打紧,麻烦的是他会错过好多真相……

图穷大娘解了他的穴,笑着道:“哪,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早从他答应单独教晓满曲艺之时,她就隐约意识到这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师潇吟活动活动僵硬酸痛的四肢,幽柔的眼眸打量着她,“大娘在说什么呢?”

“呵呵,小子啊,你心里的弯弯,具体的大娘猜不出。”图穷大娘点点他的眉心,“但你现在的样子,一看就是有了主意。记得,好自为知啊。”

师潇吟一敛眉,“大娘,人有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即使不愿,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或许之前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可经过刚才的一番“体验”,他已做了最快的打算——

那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啊,表面上冷静,似乎对什么事都能干脆地放下,实际上冲动冒失,对什么都难轻易释怀。

他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无底悬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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