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让谁回去的问题上,宁奇又一次表示了沉默。很显然,他是不能回的,在这段时间内,他要卸粪,他要卸轮胎,回家的差事只能由两个姑娘来完成了。这次吴小兰先发了话,她说她从小胆子就小,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宁奇让她跟宁香香结伴回去,她说这里搬轮胎怎么也得有个帮忙的。言下之意,这趟回家的差事非宁香香莫属了。好在宁香香是个泼实丫头,二话没说,跳起来就往回走。
宁奇今年二十三岁,五年的摔打,已经把他磨砺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扛犁拽耙,提耧下种,庄田地里的农活没有能难住他的。现在他样样是行家里手,堪称“老农”。还有,像垒砖砌墙,安锹把装锄头这些带有技术性的零活,他也是干啥像啥,跟师傅干得一模一样。至于说修车,对他来讲简直是小菜一碟。他没有让吴小兰帮手,三下五除二,轮胎便从车圈上扒了下来,根本不用卸粪。
等到一切都静下来之后,宁奇反而觉得无所事事起来。他很无聊,他仰头看着天空,今天好明的月亮,灰蓝色的天穹上闪烁着无数颗星星,与朗月相辉映。月亮和星星把天空照得亮亮的,周围的大地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青白色的光。站在高高的排水沟湃上,他能够看得见远处的树木和村庄的阴影。回头西望,那间曾经和他日夜相伴的三角形的茅草屋,此时也进入了他的视野。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高晓雯,想起了她那娇好的面庞和那双充满着哀怨和忧伤的大眼睛。他想得很投入,完全忘却了身边的另一个人,似乎他是占据这个银色世界的唯一的人。
这时候吴小兰轻声问他:“你冷不冷?”
经她这么一问,宁奇才感觉到,拉车的时候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凉了下来,脊梁上还真是觉得冰凉冰凉的。听见吴小兰问,他漫不经心地说:“有点冷。”
吴小兰说:“我也有点冷。”
她说完之后,等着宁奇的下文。
宁奇没有下文。一种从小便从阶级斗争这一残酷的政治环境中磨炼出来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不允许他在任何环境,任何条件下以一个黑五类子女的身份去和一个红得几乎发紫的红五类子女去对话,更谈不上儿女情长。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是第一位的,多说一句话,都可能潜伏着隐患和危机。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宁奇在原地踱着步,打发着这难熬的时光。吴小兰说:“冷了就不知道暖和暖和?”
宁奇说:“出来的时候没带火柴,滩里的蒿子有得是,没办法点。”
吴小兰笑着说:“亏你还是个中学生呢,榆木脑袋呀?”
宁奇不解地问:“那你说有什么好办法?”
吴小兰娇嗔地说:“你就不知道两个人靠拢坐着暖和?”
吴小兰的一句话,把宁奇吓了一大跳。跟吴小兰这样的人身子挨身子坐在一起,他想都不敢想,就是比这再简单的事他也不敢做呀!说老实话,这几天只要吴小兰一上他的车,他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左手上,他生怕他的手碰在她那只扶在车辕条上的右手,尽管都戴着手套。倒是吴小兰有几次按在了他的手上,吓得他浑身只起鸡皮疙瘩。现在,吴小兰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他做梦也没有想到。
这件事来得如此突然,让他措手不及。他无法回答,也无法应对。他好像头上挨了一闷棍,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想不起来。吴小兰见他没有反应,忽地站了起来,拉住他的手,把他连推带搡地按坐在车辕条上,她也紧靠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她越靠越紧,越靠越紧,最后,侧着身子依偎在他的怀里……
那天晚上,他像面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以审视的眼光看着她。吴小兰靠在他的胸脯上,像清点自己深藏的宝贝一样向他倾诉着。她从小时候别人家的男孩欺负她,他为她打抱不平,护送她回家的那件事说起,说到她对他学习出众的敬佩;从对他升到中学的羡慕,说到对他能写会画的崇拜;从对他由来以久的喜爱,到想办法在一种合适的机会和场合表情达意的向往。她娓娓道来,把自己对他的爱慕之情尽情地表达着。
宁奇很紧张,吴小兰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紧张到了害怕的程度。闻着姑娘身上散发的芬芳,听着怀中姑娘的娓娓诉说,他一动也不敢动。现在他能够感觉到的,就是自己脸上火烧火燎地灼热和心脏的剧烈跳动。在这个满天朗月明星的夜晚,在这个空旷无人的大滩里,他总觉得有人躲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尽管吴小兰已经躺在了自己怀里,互相能感觉到对方炽热的体温,但是,他总觉得他们之间仍然有一条很深很宽的鸿沟,深不见底,无边无头,永远也无法逾越。
渐渐地,吴小兰对往事的追忆和诉说,打开了他坚冰一般的壁垒。他被深情的倾诉拉进了现实当中,让他慢慢体会到了一对有血有肉的的少男少女独处的滋味。他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奔涌,恣肆漫溢,通过炽热的体温,流入了对方的心。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向她打开了自己的心扉。
宁奇从小对吴小兰就有好感。长大成人以后,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一样,展现出绰约的风姿。周围的小伙子都爱慕她,宁奇更是爱慕。所不同的是,人家的爱慕带在嘴上,他的爱慕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当然,宁奇喜欢的,绝不仅仅是她漂亮的脸蛋和姣好的身材,他更喜欢的是她的有知识,有礼貌和她的端庄大方。她的出身很红,是共青团员,可是她表现出了与自已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持重。面对政治运动,她只参加会议,从来不发一言,这一点,与她的父亲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她家的经济条件是全队最好的,她不嫌贫爱富,也不娇生惯养,经常乐于帮助别人。村子里的人都说:“吴玉福养了个好丫头。”
一阵感情的急风暴雨之后,宁奇的头脑慢慢冷静了下来。他说:“小兰,上帝既然让我们一起降生在这个村子里,能让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劳动,这已经是我们的缘分了,至于我们之间产生的爱慕之情,那就是更加珍贵了。我非带感谢你,感谢你非凡的胆量和对我这个身处逆境的人所倾注的一片真情。可是小兰我告诉你,我们只能到此为止,再不能向前迈进半步,这里面的原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向前发展,不但不会有好的结果,还会给我们招来许多麻烦。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最担心的是坏了你的好名声。”
听罢宁奇一席话,吴小兰忽然从他怀里坐了起来,面对着他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相信我爹的红帽子能戴到死,你爹的黑帽子能戴进棺材。我要嫁的是你,你又没戴帽子,你怕啥?”
看得出,吴小兰胸中的爱情之火正在熊熊燃烧,并且越烧越旺。这样的姑娘,往往不轻易吐露自己的真实情感,包括自己的亲人,可是一旦作出了选择或决断,是很难扭转的。宁奇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理性的语言劝说她,安慰她,直到吴小兰低低地抽泣起来。
这次事情之后,宁奇想了很多很多。是啊,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宁耀南已经有了孩子当了爹,刘根存的娃娃已经上了小学,而他,找对象的事至今八字不见一撇。这件事情,他自己倒不觉得怎么样,只是父母亲又急又羞愧,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老说见了人抬不起头来。
他不是没相过亲,说起来前后也有五六个,一开始谈得都很好,到了订婚的关键时刻,人家家里总会有人站出来说话。说话的人很有技巧,有的说人家的闺女嫁到宁家是“湿手插在面缸里”了,有的干脆说是“豆腐掉在灰堆上”了,留下后半截让你自已想去。
前几天,家里来了一位表叔跟宁奇的父母亲商量着要给他介绍一门换头亲。换头亲时下很时兴,尤其是那些找不上对象的,拿不起财礼的以及四类分子的子女们。这种办法实际又实惠,一换了之,双方皆大欢喜。
对方的成分是地主,女儿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很端庄,宁奇觉得很满意。可是儿子长的不行,身材又干又瘦,小时候抽过风,左边的眼角和嘴角抽得斜斜的。对方的女儿看上了宁奇,可是宁奇的妹妹死活不愿意找对方的小伙子。按照宁先生老两口的意思,夫妻生活主要是过好光阴日子,能将就得过去就行了,不必过分挑剔。不管他们怎么说,女儿就是死活不依。在这种情况下,宁奇站出来说话了。他说,这门换头亲办不成。自己宁愿打光棍,也不愿意剥夺妹妹自由选择对象有权利。
妹妹笑了,母亲哭了几天。后来表叔上门来说,人家姑娘看中了宁奇,非嫁不可,女方带过话来,不换也行,让宁家上门去说。宁奇父母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一问宁奇,他冷冷地扔出一句话:“我不坏那个良心!”
宁奇的婚事让宁先生苍老了许多。过去,他的头上只戴着一顶帽子,阶级斗争的大棒时时刻刻高悬在他的头上,保不准哪一阵砸了下来。现在,儿子的婚姻成了他的又一顶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对于宁奇,他总感觉有一种负罪感,是自己连累了儿子,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影响着儿子的婚姻。这种负罪感与日俱增,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看着父母亲成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宁奇的心里很麻烦。有时候他独自思谋,论我宁奇,不差鼻子不缺眼睛,怎么就找不上一个对象呢?称心如意的人不是没有,他朝思暮想的查汗乌都,让一条大自然的鸿沟把他们隔开,只能隔河相望。从小一起长大的吴小兰,青梅竹马,却让一条政治的鸿沟隔得咫尺天涯。难道这就是命吗?当回到现实面前的时候,他的理智支配着他,他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丑俊得娶一个媳妇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