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这一把开始,周三开始败走麦城,押单出双,押双出单,就像遇上鬼了一样。周三满头大汗,蹲了起来,押的钱也由一毛上升到了两毛,最后上升到五毛。耍到夜里两点钟左右,周三身上的钱输干了,不得不罢手。他垂头丧气地下了炕,一不小心,脚不知道踩在什么东西上了,滑了一跤。
周三走了之后,几个人围着宁奇点钱,一共赢了四十多块钱。宁耀南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地撺掇着让宁奇明天买这个吃那个。宁奇捏着一把钱,他问他们每个人输了多少钱。按各人报的数字一合计,总共输了二十八块钱。宁奇当时把钱点了,按数字发给了大家,并且再三叮咛,以后再也不能干这个买卖了。
宁奇的举动让众人感到很突然,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宁奇会把赢到手的钱发给他们。宁耀南缠住宁奇,问他今天怎么赢得那么神。宁奇故意卖了个关子说:“你先把地下的黑果子扫掉,明天告诉你。”
赌赢了的愉悦让宁奇很兴奋,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翻身下炕,到院子里撒尿。无意间,他听见周三屋里传出的说话声,是周三媳妇的声音:“死鬼,往来睡。”
周三没好气地说:“睡过去干啥?”
媳妇说:“假装疯魔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接下来是一阵沉黙。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之后,周三骂道:“滚球到一面子去,烦死了!”
媳妇恼了:“不跟老娘睡,给你们哪个贼妈留着呢?你说!”
周三也恼了,只听得“啪”的一声,不知道打在了媳妇的什么地方,反正很响。接下来便是一番气喘嘘嘘的搏斗。
宁奇站在院子里,干着急没有办法,只好回身进了屋,任凭事态如何发展。睡在炕上,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不笑周三,也不笑媳妇,他笑那句话:“白天打锤为饭稀”,看来,晚上打锤还真是为那个事。
第二天晚上,周三没有过来。宁奇来到他家屋里,两口子一个抽烟,一个纳鞋底,各自撅着嘴,谁也不说话。宁奇走到周三面前说:“周大哥,昨天晚上赢的钱,我已经分别还给了我们的人,我算了算,这二十块钱是你输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周三一听,眼睛瞪了多大,连忙说:“不行不行,啥行有啥行的规矩,这怎么能行呢?要是让人知道了,以后谁还跟我耍呢?”
宁奇说:“周大哥,我今天不光是给你送钱,还得送你一句话,以后再也不要耍钱了。你想想,我们庄户人一年苦到头也就能分个百儿八十块钱,老婆孩子一家人总得过日子吧!你说对不对?你耍的再好,也有失算的时候,世上哪里有常胜将军呢?是不是。再说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叫抽烟的不穷,耍赌的不富。周大哥,听兄弟一句话吧!”
一席话,说得周三低下了头。周三媳妇一听,接上话茬说:“狗哪里能改了吃屎呢?”
周三抬起头说:“门缝里看人,你别把爹们看扁了,从今天开始,我周三要是再耍赌我就是你养的。”
一句话,说得媳妇和宁奇都笑起来。
回到屋里,宁奇把昨天晚上和刚才发生的事情对着那四个人学说了一遍。这时宁耀南又缠住宁奇让他说昨天晚上赢钱的秘密。宁奇笑着从兜里掏出两个黑果子说:“你们看,我的手里永远捏着两个黑果子,他如果押单,我就直接伸开手,手里是双,他输了,他要是压双,我乘着开手的时候,偷偷向后扔掉一个黑果子,手里就成了单。第二次出手之前,我悄悄地从兜里补上一颗黑果子,手里又有两颗在握,所以他怎么也押不准。”
听他这么一说,宁耀南恍然大悟:“我说耍完之后地下全是黑果子,原来都是你丢的。”
宁奇说:“我也是耍了个悬悬,幸亏周三的钱输光了,如果再耍下去的话,我兜里的黑果子已经掏光了,想日鬼都没东西了。”
散了民工回到家里,宁奇还为这件事思谋着笑了几天。
这一天,吃完下午饭,宁奇早早换好了裤子和鞋,准备进城拉粪。宁奇穿的是一条很特别的裤子,不是毛裤,不是绒裤,不是线裤也不是秋裤,他给自己这条裤子起了个名字,叫“毯裤”。毯裤,顾名思义,就是毯子做的裤子。
进城拉粪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麻利活。一出门,几十里路几乎是一路小跑,如果穿上一条老棉裤拉车,那是件很累赘的事情。村子里大凡拉车的人都有一条绒裤,宁奇家里穷,他没有。有一天他在供销社的柜台前转悠,看着人家的棉花毯子很便宜,才十几块钱一条,他顿开茅塞,买了一条跑回家来。他让他妈把毯子裁了,做了两条裤子,一条他穿,一条给他的妹妹穿。如果算账的话,买一条绒裤得三十多块钱,而他的这条毯裤,只花了几块钱。论穿着,和绒裤一样舒适,只不过经常从裤腿里往外滚棉花球。
宁奇家里穷是穷了些,但是他穿衣服向来不邋遢,新衣服有个新样,旧衣服有个旧样,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为了对称,一个膝盖磨破了,他必须在两个膝盖上补上同样的补丁,屁股和肘部也是一样。夏天,别人有钱穿的确凉,他没钱他有自己的办法。他找了几条装日本尿素的包装袋,拆了以后用肥皂粉使劲地搓洗,把字搓掉之后,就是一块丝绢一般轻柔的白布。他让母亲给他缝了一件半袖衫,一条灯笼裤,穿在身上一看,抖抖飘飘,好不潇洒。尽管脊梁上隐隐约约还能看出“株式会社”的字样,他不在乎,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美。在给稻田放水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出滩和回家,他解开前襟,把车子骑得风丝溜快。雪白的布衫随风飘荡,他尽情享受着这份惬意,这般凉爽,陶醉在深深的自我欣赏之中。他成了他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
今天换完衣服之后,他早早来到了停车场。走到车前,他发现已经有一个人把绳拴到了车上。他向她打了声招呼:“来了。”便再也没有吭声。
这是个姑娘,姓吴,叫吴小兰,今年二十岁,是村里吴玉福的独生女儿。
吴玉福大队民兵营长的职务已经被免去了,可是这个人党性很强革命性也很强,在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向来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在生产队和大队召开的各种会议上,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利用的机会来表白自己无限忠于党,无限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心迹。他常说,我虽然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但我还是一名坚强的共产党员,我要永远保持革命本色,与阶级敌人斗争到底。在生产队里,他把斗争的矛头直指宁家祥,始终用一双警惕的目光监视着阶级敌人的一举一动。宁先生坐在粪车上撂乱弹,他说这是发泄对社会主义的不满,藐视革命群众;宁先生粪桶的塞子颠开了,把粪汤洒了一路,他说这是故意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残酷的阶级斗争,无形中在宁吴两家人中间划上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几年的时间里,宁奇没和吴小兰说过话,也没有和她在一起干过活。他看得出来,吴小兰也在有意地回避他。近几天来,情况有些异样,每天拉车的时候,吴小兰总是早早来到这里,把绳拴到他的车上等着他的到来。她今天上身穿了一件紫方格的条绒外套,腿上穿着一条藏蓝色的凡尔丁裤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素白的围巾,这一切和她那标致丰满的身材配上,十分得体。吴小兰本来长得就很漂亮,再这么一打扮,更显得妖娆迷人了。不过,这倒不是她刻意打扮,吴小兰从小就爱穿戴爱打扮,啥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将就。
这趟粪拉得很顺利,众人一路小跑,九点多钟便上了排水沟湃,眼看就要到家了。忽然,宁奇觉得车子沉重起来,怎么用劲也跑不动。他停下车来一看,原来外侧的那只轮胎一点儿气都没有了,瘪瘪地压在地上。拉车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三个人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
这件事如果在往常,宁奇会很快作出决定,可是今天不同,有吴小兰在车上,他不愿意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等待着,等待着人家贫下中农子女的决断,人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免得给人家留下什么空子。和他们同车的另一个姑娘是宁香香,是宁国喜的小女儿,宁奇叫她小娘娘。宁香香看着宁奇不发话,明白他的意思,她也不吭声,等着吴小兰怎么说。吴小兰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宁奇,看得他低下了头。一阵沉默之后,宁奇发话了:“干脆,把粪卸掉,把车胎扒掉,空车拉回去再说。我们宁愿自己不挣工分,也不能让集体的财产受到损失。”
没等他的话落音,吴小兰说:“那不行。眼看着到家了,空车拉回去,每人八分工就没有了,今天晚上这几十里路不是白跑了吗?”
宁香香问:“那你说怎么办?”
吴小兰说:“叫我说,反正离家不远了,派个人回去拿个新里胎和气管子,几下就修好了。”
宁香香同意吴小兰的意见。
其实,这主意在刚一发现车坏的时候宁奇就想好了,只是碍着吴小兰没有说出来而已。现在,既然她提出来这样做,宁奇也就来了个借坡下驴,说道:“就按小兰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