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凌云壮志无处展——《书愤》
文采风流上座倾,眼中竖子遂成名!
某山某不留奇迹,一草一花是爱根。
休矣著书俟赤鸟,悄然挥扇避青蝇。
众生何用干霄哭,隐隐朝廷有笑声。
日升月落,经过一个漫长的黑夜,夏蝉的嗡鸣声在窗外持续。
李叔同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这样已经由来已久。始终生活在城市中的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过蝉鸣。在他的记忆中,蝉鸣是独属于童年的念想,可如今日本的夏蝉像是在客气善意地陪伴着这个异乡游子,不懈地鸣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从上海到日本已经有了一段时日,可他还没有机会去考学校,编辑创办杂志又连连碰壁,李叔同有些泄气。在国内时,从来都是呼风唤雨的李叔同,在日本却毫无用武之地,甚至连一件普通的事都做不好。因为始终做不好饭,昨晚他气急败坏地干脆没有吃饭。从小一直被灌输“君子远庖厨”的观念,再加上始终有人给他做好饭菜,等着他直接去吃就好。
可到了日本,没有带仆侍,长期吃外卖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李叔同就想着,能不能自己做饭来吃?之前看家中的仆人做饭,觉得甚是简单,自己肯定没有问题。他兴冲冲地去买了一些食材,却在做饭的过程中不停地遭遇到前所未有难以预料的意外状况,直到一堆菜黏糊糊地烂在锅里,李叔同自己也被搞得灰头土脸。这时候,他才知道做饭也是个学问,也需要技巧。但就是这种技巧,恰恰是他所不具备的。看着一锅乱,他也失去了食欲。坐在地上,开始心烦意乱。
在榻榻米上,一夜未合眼,导致他在第一缕阳光从窗中射入时,饥肠辘辘难以忍耐。他站起,换上一身新洗过的衣服,正想出去买份早餐,就听到房东太太的脚步声在自己的门前停下。
“李哀先生,李哀先生。”房东太太果不其然,喊起他的名字。
李叔同走到门前,将门拉开。
“喏,这是今日的报纸。”房东太太将一卷报纸递给他。
房东太太负责每天清早给李叔同送一份报纸,这已经成为一个惯例。李叔同微笑着道谢。
“对了,李哀先生,吃过早餐没有?用不用我送来一份?”房东太太十分热心,她很喜欢这个来自中国的清秀年轻人。
“那再好不过了。”李叔同说完,像日本人一样鞠躬道谢。
李叔同得以回到屋内,跪坐在地上展开报纸,开始读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注意到有一页随刊附赠的诗文摘选。他看到上面有一个版块上刊登的是汉语写就的诗词。这个发现,令李叔同兴奋不已。随后房东太太就将早餐送到李叔同房间,刚要退出去,就听见李叔同兴奋地叫住她。
“太太!”
房东太太意外地看向他,“怎么了?”
“你知道这个‘随鸥吟社’在哪里吗?”李叔同将报纸举到房东太太面前,手指着那块小小的汉诗版块,“就是这个。”
房东太太仔细地看了下,又想了一会儿,才遗憾地摇摇头,“真是抱歉,我还真不知道……”她看到李叔同瞬间黯淡的神情,又忙说,“别沮丧,我帮你问问,我认识这家报社的一个编辑,他一定知道,我帮你问问他。”
失望又重获希望,李叔同感激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好了,快吃吧。”说完房东太太就退出了房间。
房东太太很有信誉,这之后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将“随鸥吟社”的消息带给了李叔同。
这随鸥吟社,是日本本土的诗人组成的汉诗文的创作团体,他们是非官方的自由组织,因为喜欢汉诗而聚在一起。这份报纸中随刊附赠的一页诗摘上的诗文,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整理成册,以《随鸥集》为名出版。
李叔同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激动,因为他本人也十分喜好古典诗词,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中,最令他称道的便是诗文,尤其是在这异国他乡,他能看到熟悉的诗体和文字。这种雀跃感,李叔同无法清楚表达出来,他有一种终于在茫茫海面寻找到灯塔的感觉。因为也打听到了“随鸥吟社”的具体地址,闲来无事的李叔同便按着地址寻到了“随鸥吟社”的社址。
是一间不起眼,也很小的屋子。当李叔同到的时候,里面正好有一个人提着笔再琢磨着什么。
李叔同敲门。
“哦?”里面那人抬头看到了李叔同,“请问你找谁?”
“请问是这里是‘随鸥吟社’吗?”
“是的,你是……”
“你好,”李叔同像个地道的日本人一样鞠躬问好,“我叫李哀,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学生,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刊登的汉诗,我十分感兴趣,不知道能否加入你们?”
“你要加入我们?”那人也站起,请李叔同坐下。
“因为我对汉诗也很迷恋,在异国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很不易,我相信这就是缘分,所以我就来了。”李叔同说话的时候诚恳也不卑不亢。
那人见李叔同好气节,不禁暗暗击节称赞,“那……你有什么作品吗?”
李叔同将自己的诗作呈给那人过目。
那人一边看一边点头,表示肯定,眼睛都没有离开那张写着诗文的纸,“可以,可以,写得很好。”
看完,他将纸递还给李叔同,笑着说:“你好,我本名是森大来,也就是报纸上的槐南。”
李叔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报纸上写汉诗的日本人,同样笑着说:“幸会,我叫李哀。”
“欢迎你,我们的伙伴!”
自此,李叔同加入了日本汉诗文民间组织——随鸥吟社。开始了自己喜爱的古诗文的创作。
在这期间,他写了不少的诗文,能够有人与之谈论汉诗,对于李叔同来说已经难能可贵。
即使李叔同身在日本,但仍旧很关心祖国的形势,传到日本的消息,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李叔同想起还在战乱中备受欺凌的同胞,还有那些饿着肚子生着病,濒临死亡的无数生灵,心中就产生一种莫大的悲哀。
丧权辱国的条约,清廷仍然不眨眼地签订着,百无一用在中国的还是书生。有时,李叔同会生出自己写下的东西毫无价值,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在异国写着这些不痛不痒的文字的意义究竟在哪?
夜深了,夏蝉依旧在窗外的树后陪伴着他。
他伏在书案上,手握着毛笔,越想越悲愤,越酝酿情感就越浓烈。于是他挥毫而就:
文采风流上座倾,眼中竖子遂成名!
某山某不留奇迹,一草一花是爱根。
休矣著书俟赤鸟,悄然挥扇避青蝇。
众生何用干霄哭,隐隐朝廷有笑声。
写完他就连夜到了“随鸥吟社”,却见大门紧闭,看了一下表,才发现现在已经凌晨二时,不禁有些为自己的莽撞而惭愧。将手中刚刚写好的《书愤》折了几折,插到门缝中,就转身离开。
那时的他并没意识到,在不久之后,他在国内时的偶像,被他奉为吾师的梁启超,会在无意中看到他这首《书愤》,并大受震撼。肯定这首诗的功力和情感,只是那时候,梁启超并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在国内名声大噪的李叔同,但他还是将这首的后四句写入他的《饮冰室诗话》。
而这首《书愤》在出版前,因为李叔同当时在日本的名气尚小而被搁置。
§§§第2节哀国民之心死——《喝火令》
故国鸣鷤鹆,垂杨有暮鸦。
江山如画日西斜。
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
洛阳儿女学琵琶。
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当春柳社的《茶花女遗事》和《黑奴吁天录》在日本上演大获成功后,李叔同的生活便更加忙碌,不仅要抓紧在油画和钢琴这两项的课程,为了要同时跟上两位先生的进度,必须空出大块时间专心进行练习。还要穿梭于学校与剧社之间,
学业上的压力,和春柳社的事情陈杂在一起,令李叔同恨不得有分身来和他一起承担这些重任。但是他并没有分身,所以只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供给,睡眠与饮食,连同生物钟全部混乱。一复一日的废寝忘食,终于导致李叔同的身体健康亮起了红灯,他在剧烈咳嗽后咳出的血,正式宣告着身体的罢工。
当时李叔同正在以雪子为模特写生,他突然开始咳嗽起来,雪子想去为他顺顺背,却因为还在写生中,不能够随意移动分毫,所以雪子只能干瞪着眼睛,心里祈求他赶紧停下咳嗽。可是眼尖的雪子,看到李叔同的手心突然染上了一片红,再也无定法安坐的雪子,跑到李叔同的身边,抢过他的手,看到触目惊心的一滩血。
她再看向李叔同的脸,发现他的嘴角上也沾着一点血,忙掏出手帕为他拭去。
“你这是怎么了?快去医院!”说着雪子就要朝门口跑去。
李叔同拉住她的胳膊,摆了摆手,“没事,不用大惊小怪,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不行!”雪子一反常态地态度强硬。
“雪子,”李叔同叹口气,按住雪子的肩膀,“没事的,我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放心,我没事。”
“咯血不可能没事,一定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必须上医院,找医生检查一下。尽早找出病因,尽早治好。”雪子说着开始从衣帽架上取外套。
但李叔同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动。
雪子见状,走到李叔同身边,拽起他的胳膊就要向外走,“求你了,去医院吧!”
“你这是怎么了?”李叔同觉得雪子现在十分反常,一点也不像之前那个恬静的少女。
“求你了……”雪子说着,低下头,吸着鼻子说,“我父亲就是因为开始咳血时不甚在意……最后耽误了病情……”
李叔同听后便了然,有些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你先坐回去,画完咱们就去医院,好不好?”
雪子知道李叔同是一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于是点点头,将外套重新挂回衣帽架,以之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
最后医生的检查结果是肺部的病症,需要静养。充足的睡眠和合理的膳食,都是静养所必需的。但是以当前的情况,李叔同根本无法满足静养所需要的条件,不过好在这个学期即将结束,冬假马上就到来。
雪子劝李叔同利用冬假回国静养,因为在东京,春柳社的事情太多太杂乱,连一天的空闲都是奢侈。
李叔同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在天津,家中条件优渥,再加上离京城很近,也有一些声名显望的医生在京城,回去的话,医疗和静养的条件都要比在日本东京好,李叔同最终也同意回国一趟。
临行的那一天,东京飘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漫天都是蒙蒙一片。雪子执意送李叔同到码头,海风夹杂着寒气冷冽。雪子耳朵冻得通红,鼻尖也是红红得十分可爱,李叔同笑着将自己的围巾取下,一圈圈地围在雪子的脖子上。
雪子受宠若惊,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圆着眼睛看着李叔同。
“回去吧,天太冷了。”李叔同看着被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雪子,笑得舒展。
“你上船吧。”雪子推着李叔同登上了客轮,“回去好好静养,不要操劳。”
“知道了,等我回来。”
李叔同站在船尾,看着雪子的身影渐渐被雪花模糊,直到茫茫一片。
当客轮落下船锚,李叔同下船,才发现天津并没有下雪,反而阴沉得不成样子。他提前叫的黄包车还没有来,但是李叔同不想在码头等,于是他一个人拎着行李包,按照记忆朝李家大宅走回去。
正好此时天边的夕阳欲垂,血红的颜色从天边一直铺染到他的眼前。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悲壮感在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沿路走着,越走李叔同的心中就越凉,这和他记忆中的天津差别太大了,他记得小时候,街边都是卖小吃的摊铺,街市也热闹得昼夜不分明。可是现在呢?街道两边的店铺大门紧闭,牌匾也破烂不堪,街边除了乞讨者就是因为饥饿而不住哭喊的孩子。旧时的和乐与安逸早已不复存在,李叔同满目疮痍,看着这座迅速凋敝的城市,忽然看不到未来。
他无法想象,这个他所深爱的国家,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行走的步伐开始变得沉重,突然被人拽住裤脚,他停住脚步,低头顺着那只手看去,是一个年仅三四岁的孩子,因为脸上都是污渍,头发也纠结成糟乱的一团,李叔同根本辨别不清,这究竟是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可怜的孩子用全身唯一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憋着嘴,哀求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李叔同心像是被锥子戳了一下,他将身子蹲下,想起自己像这个孩子这么大时,也会把自己搞得这般灰头土脸。只是那时,他是因为到池塘去摘荷花,是充满着快乐与满足。而这个孩子显然不是,他被饥饿折磨得已经没了孩子应有的机灵和可爱。现在对于他来说,也许一块干涩坚硬的馒头就能令他笑着松开手。
李叔同将行李包中雪子为他准备的和果子全部给了这个孩子,因为刚回国,身上没有清廷的钱币,只好将身上的一块玉佩取下,塞到这孩子的手心。
这个孩子泪眼汪汪地看着李叔同,看一眼手中的吃食和玉佩,再抬头看一眼李叔同,突然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喊着“娘!娘!”
李叔同知道这些和果子和一小块玉佩,支撑不了这个孩子多久,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一周,在这之后,他们又将怎么办呢?
李叔同继续朝李家大宅走着,转进胡同,又向前走了百米,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大门,依旧气派地屹立在那里。
只是时空转换,过去的春风柳摇,和此时的万树枯藤,形成鲜明的对比,却令他站在大门前恍若隔世。
刚迈开腿踏上台阶,忽地听到一阵琵琶声,流畅悦耳,与现在所面对的场景,极为不协调,甚至产生了令人羞惭的讽刺感。琵琶声只是持续了几分钟就戛然而止,然后又是漫长的沉寂,万籁俱静,仿佛刚刚的琵琶声只是李叔同的一场幻听。他顿了很久,像是等待着琵琶声的再次响起,只是直到夜幕彻底四合,琵琶声再也没有响起。
李家大宅的门从里面打开,管家徐大爷看到门外的李叔同,惊讶地说道:“少爷,你为嘛不进来?嘛时候回来的?”
李叔同本想笑笑,但是此时此刻,他实在是笑不出,只能冲他点点头。
回到西院子的房间,李叔同闭上眼睛,还期待着再次听到那凄苦中的悦耳琵琶声,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走到桌案前,回想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在纸上写下:
故国鸣鷤鹆,垂杨有暮鸦。
江山如画日西斜。
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
洛阳儿女学琵琶。
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放下笔,他望着窗外的一片灰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3节断食后的决定——《题陈师曾荷花小幅》
一花一叶,孤芳致洁。
昏波不染,成就慧业。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的年假只有十天,但李叔同从日本杂志上看来的“佛食法”所需要的时间是三周。三周,即二十一天。十天连其中一半都没有到,李叔同一方面不想耽搁教学,另一方面又极想尝试一下这个“佛食法”。
经过一个昼夜的辗转难眠和深思熟虑,李叔同最终决定向学校多请两周的假,用来完成这第一次“佛食法”的试验。
“佛食法”是日本人的叫法,而在中国,称为“断食法”大概可以令绝大部分人明白理解。书上说,这种断食法,不仅需要有计划有规律的断食,还需要一个清幽静寂的环境来辅佐,李叔同查阅了很多资料,也向他人旁敲侧击过,在经过自己的亲身考察,最后决定选择虎跑定慧寺来进行这次的断食实验。这个想法自产生到临实践前夕,李叔同只和定慧寺的了悟和尚谈过。对于其他人,只字未提。但了悟和尚却跟李叔同说:“这断食法,如若是有你一人,恐是不妥。”
“大师何出此言?”李叔同态度谦和问道。
“你身上还牵挂着太多俗事,须有一人来助你处理在断食期间的杂事。”了悟和尚说完双手合十,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