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回到一师的宿舍中也想了一下,又仔细研究一遍日本杂志。发现里面确实提到,在断食期间必须与外界完全斩断联系,全身心地投入到断食中来。如果需要一个人来帮助他处理这些琐事,李叔同想到了校工闻玉。
说到闻玉,便要多絮叨几句。这个闻玉,在一师里面是一个有名的怪人。在一师还叫浙江二级师范学校的时候,闻玉就在这工作,那时李叔同还没来这里任教。而李叔同到一师的第一天,接待他的人就是闻玉。闻玉的怪就是怪在,他虽然只是一介小小的校工,却对谁都爱理不理,即使是校长也一样。但自从闻玉见到李叔同的第一眼,就被他独特的卓然于世的气质所折服,再加上李叔同在教学上的严谨,艺术上的造诣和待人方面的真诚,闻玉十分敬重李叔同,或者说,闻玉这个人一辈子最敬重和爱戴的人就是李叔同。
李叔同找到闻玉,希望闻玉可以帮他这个忙,闻玉听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然后二人就带着一条竹扁担、一个柳条包、两个被卷上了山。
李叔同和闻玉在断食的前夜长谈了一次,定下了李叔同的要求。闻玉都一一答应,并承诺一定会不负所瞩。
于是二十一天的断食便在众人未察觉中,悄无声息地展开。每日静坐刻印书画的李叔同,还坚持记录断食日记。
丙辰十一月二十九日(民国五年):
断食换心,是一种科学的,也是哲学的试验。
告诉闻玉,断食中,不会任何亲友,不拆任何函件,不问任何事务。家中有事,由闻玉答复,处理完毕,待断食期满,告诉我。
断食中尽量谢绝一切谈话。
整天定课是练字,作印、静坐,三个段落。
食量:早餐一碗粥,中餐一碗半饭,一碗菜;晚餐,一碗饭及小菜,这是平日三分之二的食量。
晚间,准备笔、墨、纸,明天开始习字。
闻玉是一个虔诚的护法。
丙辰十一月三十日:
清早六时起床,静坐片刻,盥洗,六点半以后,习字一点钟。
早餐,粥大半碗。饭后,静坐。九时起,习字一点钟。
午餐,饭菜各一碗,十二点后,午眠。下午二时起,静坐。三点钟起,习字。
饥肠辘辘。
晚餐,饭菜各一碗。饭后,静坐片刻。就寝。
丙辰十二月一日:
六时起身,静坐。习字功课如昨。
早餐,粥半碗,较昨日为稀。
中餐,饭菜各一碗。
午后小眠,习字如昨。
傍晚,腹中如火焚。
晚餐,饭半碗。
逐日减少活动,以静,定、安,虑作生活中心。
——闻玉示我,雪子有笺。
闻玉待我,周切备至,此情永不能忘。
丙辰十二月二日:
清晨,习字,静坐如常。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改吃粥及菜合一碗。
傍晚,空腹时,腹中熊熊然。坚定信念,习字、静坐。
精神稍感减衰,镜中看人,略见瘦削。
晚餐,稀粥半小碗。
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三日:
晨起,精神渐渐轻快。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稀粥一碗,菜少许,晚餐谢绝。但饮虎跑冷泉一杯。
我如一老僧坐禅,闻玉赫然韦陀!
精神翕然,腹内干燥减少。
静坐。习字如昔。
晚六时入睡,无梦。
丙辰十二月四日:
晨起,泉水一大杯,绝稀粥。
静坐以待寂灭,习字以观性灵。
中餐,稀粥半碗,菜少许。
傍晚,泉水一杯。
习字,静坐如常。
闻玉示我,雪子笺至。“情”可畏也。
——年前曾与雪子妥商,假期来虎跑断食。
晚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五日:
晨起,饮泉水一杯,清凉可口。
习字,静坐。
精神稳定,腹中舒泰。
中餐,稀粥半小碗,无菜。
晚,泉水一杯。
六时入眠,安静,无梦,轻快。
丙辰十二月六日:
今天,整日饮甘泉。
断绝人间烟火。
习字,静坐。
思丝,虑缕,脉脉可见。
文思渐起,不能自己。
晚间日落时入眠。
丙辰十二月七日、丙辰十二月八日、丙辰十二月九日:
静坐,习字,饮甘泉水。
无梦,无挂,无虑,心清,意净,体轻。
饮食,生理上之习惯而已!静坐时,耳根灵明,大地间无不是众生嗷嗷不息之声。
丙辰十二月十日、丙辰十二月十一日:
精神界一片灵明,思潮澎湃不已。法喜无垠。
丙辰十二月十二日:
作印一方:“不食人间烟火”
空空洞洞,既悲而欣。
丙辰十二月十三日:
依法:中餐恢复稀粥半小碗。
静坐,习字如昔。
丙辰十二月十四日:
饮食逐次增进。
治印:“一息尚存”。
心胃开阔,饭食奇香。
丙辰十二月十五日:
丐尊当不知我来此间实行断食也。
一切如旧。
中餐用菜。
署别名:李婴,老子云:“能婴儿乎?”
丙辰十二月十六日:
中餐改用饭菜。
习字,静坐,作室内散步。
丙辰十二月十七日、丙辰十二月十八日:
七天不食人间烟火。精神,笔力,思考奇利。
丙辰十二月十九日:
整理各式书法一百余幅,印数方。回校。
完成了长达二十一日的试验断食,李叔同从禅房中走出,就觉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闻玉看着更加瘦削的李叔同,心中稍有些怜意,但很快便将这种想法抛开,真诚地上前庆贺李叔同断食法的成功。
李叔同利用断食三周静坐冥思,顿悟了许多之前苦苦纠缠困扰着他的事。他明白只有佛门的清净能够涤荡他的心灵,此时,要出家为僧的想法已经在他的心中生成,没有任何可商量转圜的余地。
回到一师不久,李叔同就去拜访了好友陈师曾,陈师曾是李叔同的旧识,两人在留学日本时就成为朋友,同时陈师曾也是当时有名的画家,和李叔同有“北陈南李”之称。李叔同找到陈师曾,对他将自己决定出家的想法告知,陈师曾听后并没有如夏丏尊一般震惊,反而了然地笑,因为他了解李叔同,明白他的苦闷,对于他的决定也表示理解。
李叔同很感激友人的支持,临走前,陈师曾将自己新画好的一幅画拿给李叔同看,他画了一枝荷花,荷花又称莲,在佛家代表着圣洁,李叔同不禁在画旁题上一首小诗:
一花一叶,孤芳致洁。
昏波不染,成就慧业。
这首诗,既是李叔同题给这幅荷花的,又是他为自己后半生所做的注脚。
§§§第4节后会有期——《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兼任图画音乐教员后,便开始了他穿梭于杭州、南京、上海之间的生活。这种频繁奔走于三座城市的日子,无形当中令他没有了安定感,很容易让他产生无归属的失落。
对此雪子都看在眼里,即使她见到李叔同的时间,都不及他的任何一个学生,但是她对这并没有怨言,使她真正感到心疼是李叔同每次回到上海的家中,都会比上一次消瘦不少。
这种消瘦是可见的,本来李叔同就是瘦弱的体质,再加上他身上还带着病症,这更令她觉得自己的无用。当初是李叔同说,假如没有她陪他一起回国,他的身体就得不到良好的照料,他的肺病怕还是会犯。而雪子她终于说服母亲和李叔同一起回到中国,却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分居生活,即便李叔同回到家,也连续住不到三天,他的病更是日趋严重,不见丝毫好转。
雪子知道去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只能是浪费口舌,唯有利用他在家的短暂时日给他补给营养,尽量为他营造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
上海下了雪,将这座军阀割据下的大都市装点得一片萧条。不再见从前的纸醉金迷与车水马龙,雪子提着从菜市场买回的新鲜食材,仅仅够做两顿饭的食材还用了她近一个小时的挑选,现在菜市场上的菜如不经过仔细挑选,很容易买到过了新鲜期的果蔬。如今的上海已经不比曾经那个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到处都是一片枯败。
雪子回到公寓,发现李叔同正在书房里准备讲义,眉头紧蹙。雪子叹口气,系上围裙就进了厨房,刚把菜拣出来,就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
雪子用手巾擦了擦手,就走到门口打开门。
门外的人,头发乱得像是一团杂草,眼皮耷拉下来,面色土黄,衣领外翻左右不齐,原本挂在上衣右口袋里的怀表也不见踪影。
雪子吓了一跳,如果不是五官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她一定认不出,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落魄如乞丐的人,就是李叔同的“天涯五友”之一,为他们找公寓的许幻园!
雪子惊讶地掩住嘴,慌忙地请许幻园进屋来,然后大声喊李叔同的名字,“叔同!快出来!”
李叔同之前很少听到雪子用这种语气说话,还是用喊的,觉得十分惊奇,从书房中走出,见到许幻园的那一刻,更是震惊地愣在原地。
“许兄……”李叔同见许幻园嘴唇发青,身上的礼服也破败不堪,怔住,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直勾勾地看着许幻园,“你这是……几个月不见,怎么……”
许幻园神情颓丧,歪嘴苦笑了一下,被李叔同引着坐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将脸埋在手掌间。
李叔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能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谈吐儒雅衣着得体的许幻园,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怎么了?病了?”
许幻园又是一阵苦笑,声音也有气无力,“要只是病了还好说,一言难尽,总之就是,”许幻园看向李叔同,眼神中的心酸和苦楚一清二楚,“叔同,我家……彻底破产了……”
“什么?”李叔同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在他的意识中,“破产”这个词,似乎和富豪许幻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许幻园是上海城中有名的富贾,他怎么会破产?他怎么可能破产?
“具体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许幻园从沙发上站起,“我这次,是来向你道别的……”
“等一下,”李叔同急切打断许幻园的话,“什么道别?为什么要道别?”
“叔同,我要马上离开上海,此次一别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相见……”许幻园说得凄苦,语气令人动容。
“许兄,你没有必要离开上海呀!我们几个兄弟还在这,你说什么离开?难道我们会见你有难而不出手相助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从未这样想过,你们是我许幻园这一生最好的朋友、兄弟,这份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也从没怀疑过你们的赤诚,只是这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上海,不得不走。”
“许兄!”李叔同急了,上前抓住他的胳膊。
“叔同,但愿后会有期。”许幻园说着向门口走去,经过雪子身边时,停下脚步。
“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雪子听得八九不离十,也明白许幻园和李叔同的情谊深切,全靠当初她刚到上海时,许幻园的照顾,她如今才能在上海住上这么好的公寓,才能适应中国的生活,才能这么快地学好汉语。也许对雪子来说,她在上海对许幻园的依赖比李叔同要多,许幻园事无巨细的照顾,令她在初到中国时才能不那么孤独。
“不了,雪子,叔同就拜托你了。”许幻园说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然后对她鞠了一躬,打开门,大步离开。
李叔同追到门边,却已经见许幻园消失在楼梯口。他又马上跑到窗前,将窗子打开,冬日的寒风凛冽地灌入,李叔同全然不顾,看到在夕阳中走向远方的许幻园落寞的身影。
他冲着那道身影,大声地喊道:“许兄!后会有期!”
许幻园听到李叔同的声音,回过头,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再转回头踏着夕阳消失在远方。
李叔同站在窗前,久久不能回神,冷风大肆地灌入,可是他却浑然不觉。雪子用手帕擦去了眼角的泪,想起李叔同的身体健康状况,走到窗边,也向外看去,发现已经看不到许幻园了,才将窗子关上。
雪子轻轻地靠在李叔同的肩上,用这种方式给他力量。
李叔同闭上眼睛,再次明白命运的无常。
过了半晌,李叔同睁开眼睛,走进书房,没有来得及坐下,就研好墨在纸上写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雪子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写,直到他写完,雪子才暗赞一声“好”。
写完这首词,李叔同双手不住地颤抖,他带着雪子走到钢琴边,他坐在琴凳上,闭上眼,脑海中全是曾经和许幻园,和“天涯五友”一起的快乐时光,那些时日已经逝去,再也回不来了。从他们初次相见开始,到他加入城南文社,他接受许幻园的邀请,从法租界搬到城南草堂,他们义结金兰,他们吟诗作对,许幻园到码头接他,期间种种,直到刚刚,许幻园在夕阳下走远。
李叔同不知道经这一别,再见会是何年何日。不知不觉间,李叔同就落下泪来。一串流畅却饱含深情的琴音从他的指下流出。
他已经记不起这是哪国的曲调,但注在方才那首词中却是那么贴切。他不禁跟随着曲调哼唱起来。
雪子在一旁听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典雅与浓烈的惜别之情。李叔同唱完,冷不丁问道:“雪子,你还记得这支曲子是哪国的吗?”
雪子回忆了一下,摇摇头。
李叔同取出笔,在纸上写下“李叔同词”四个字,并迅速将乐谱记下。
“雪子,我来弹,你唱一下。”
还没等雪子答应,就听到了悦耳的前奏,极富感染力,雪子只听了刚刚的一遍就已经将曲调和歌词记了下来。于是李叔同弹琴,雪子演唱,这首《送别》就在这个下着雪的灰蒙天色下诞生。
§§§第5节旧相识的嘱托——《贻王海帆先生》
文字联交谊,相逢有宿缘。
社盟称后学,科第亦同年。
抚碣伤禾黍,怡情醉管弦。
西湖风月好,不慕赤松仙。
光绪二十八年的时候,当时在南洋公学就读的李叔同,以平湖县监生的身份到杭州参加过乡试,并没有中的。然而却结识了一位长他三十二岁的老人,后来这位老者也加入了南社,成为南社社友中年龄最大的一位。这个老人名叫王海帆,是李叔同最崇敬的长者之一。
在一九一四年的南社雅集上,李叔同再次和王海帆相见了。那时已经夜深,南社社友们很多都已经睡下,李叔同因为酒喝得不多,还处于相对来说比较清醒的状态。
正在窗前吹吹夜风,就听到了敲门声,李叔同将门打开,就看到了多年未见的王海帆。
“老先生,您也来了?”李叔同见到他所敬重的老人出现,很是欢喜。
“找你半天了,”王海帆也笑着,“方才在楼外楼听到你诵诗,才知道你也来了。”
李叔同将王海帆迎进门,把藤椅搬到他身旁,扶着他坐下,“老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还算硬朗,不必挂念。”
李叔同沏上一壶茶,笑着看着王海帆。
“早就听闻你的大名啦,现在可不是几年前毛头小子的形象,现在是大文人了!”王海帆笑着说,带着长者特有的慈祥,“今儿个来,就是特地向你讨点墨宝,让你写几个字。”
说着王海帆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折扇,递给李叔同,“随便写点什么字就好。”
“老先生,您这么说,让我多难为情啊!”李叔同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折扇。
世人都知道李叔同的字,虽取道北魏,却在后来的日益习练中加深了艺术修养,早已自成一派,笔锋有力,浑然天成。
李叔同微笑着看着扇面思忖半晌,诗句和布局已然初具规模,李叔同走到桌案前,用镇纸将扇面压平,提笔就写,一挥而就。
墨迹未干,李叔同就将折扇回递给王海帆。王海帆期待着朝扇面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文字联交谊,相逢有宿缘。
社盟称后学,科第亦同年。
抚碣伤禾黍,怡情醉管弦。
西湖风月好,不慕赤松仙。
王海帆啧啧称赞,不住地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点头,“好字好诗,好好好。”
待墨迹干透,王海帆细心将折扇用手帕包住,然后再小心地收在怀中。
“现在,在做些什么?”王海帆笑着问。
“做教书先生。”
“在杭州?”
“嗯,在省立一师。”
“挺好,挺好,教书育人。”王海帆笑得很欣慰。
“对了,老先生,您在杭州有许多旧相识吧?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你说。”王海帆喝了一口茶说道。
“简单来说,我想创立一所艺术类的师范院校,专门培养艺术类的人才。为开发下一代的艺术智慧,振作民族精神,献上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李叔同说得极为诚恳,眼眸发亮。
王海帆蹙着眉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你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希望您能帮忙物色一所校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