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一阵响,那拾起的煤油灯被沈志贤重重地朝地上摔去。
“志贤。”沈太太揪心地喊出声。
淡的发蓝的火苗,落在那堆雕花窗槛上,一线红光延燃过去,轰的一蓬热气涌起,熊熊燃烧了起来。火光霎时照亮了大半间石室,红荡荡的一片。
这下就能看见了,惠珍瞧出了沈志贤的主意。四下一望,沈太太正怔怔地看着离她不远的泥地上的一滩血迹,长长地伸进岩洞里。李文忠不见了。
“快走,快离开这。”没等沈太太说完,橙红的火焰高高地蹿耀了起来,照着那群森森矗立的泥金佛像,山峦般庞大的黑影,密密地映在潮暗的岩壁上,一跳一跳的。
“啊!”尖叫兀地自惠珍嘴里出来。
一个毛发蓬乱的畸形肉团,周身肿凸着棱棱的肉肢,嗥叫着,从那密密黑影里一跃而起,扑到了沈志贤身上。
志贤的脑子轰的一声,刹那间,只感到被一股巨大的压力重重地推到地上,眼前的一切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地动山摇一般。
眼角瞥见那个巨大恶臭的重物,溃烂的面庞里露出零乱污黄的狰牙,粘稠的液体一点点地滴到他的脖子上,是那家伙的口水。
没等他再度反应过来,就听见胸前兽般的吼叫声,他肩膀的一块皮肉已被生生地撕扯了下来,剧痛烧成一片,大滩鲜血从外翻的红肉里冒出来。
“志贤,志贤!”沈太太痛苦地喊叫着,同时又被那种原始的恐惧震得一动也不动了,僵直地立在原地。
这时的海棠早吓得哭起来,哆嗦着蜷缩在岩壁的一角。惠珍试着伸手拦她,才发现自己周身止不住的痉挛着,眼睁睁地看着沈志贤抽搐的双腿,直挺挺地不动了。
又是一声低沉的嚎叫,那东西抬起头,抛下沈志贤,转身匍匐地向惠珍过来。
越过它头顶棕黑色的杂乱的毛发,惠珍可以见到沈志贤,扭曲而安静地躺在那里,脖子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
泥地里响起迟缓的踩踏声,那怪物低低地伸着脖子,拖着酱黄色肉身,肥大的肚腩上,几根干瘪的,肉棍似的肢节来回颤抖着,离她越来越近。
惠珍极力地压住颤抖的双脚,周身的血液凝住,只有心脏仍堵在胸前激烈地跳动着。她想挪开脚步,才发觉两腿软绵绵的,连站也站不稳。
跳跃的红火向上翻滚着,照出那东西庞杂的黑影,走马灯似的光影,在四面岩壁上浮动着,暗一圈,亮一圈,暗一圈,亮一圈。
“沈太太。”她绝望地向沈太太方向看去,沈太太瞪大眼睛,疯了一般地看着这一切,跌跌撞撞地,沿着李文忠的血迹,朝洞中深处走去。
耳旁又响起了海棠的尖叫,一声一声地叫着,嘈杂尖利地要往人耳膜里钻洞。惠珍一脚让石块绊住了,一跤瘫坐在地上,颤栗着向后爬移,干涩的喉咙一上一下地滑动着,一股腐臭的气味钻进鼻孔。
陆家庆,陆太太的孩子,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那张奇形怪状的脸上,布满了污红色的肉疱,一串一串的,像鸡的肉冠,两块臃肿的肉袋里隐隐可见一双血红的小点,那是他迷朦而空洞的眼睛。她还能见到怪物背后一颗肉瘤般的隆起,光滑而充溢着暗青的血丝,上面裂开一道溃烂红肿的血口,正流着脓液。
一根湿滑的舌头伸了出来,粘粘地舔着惠珍的脖颈,带着血腥臭味。是沈志贤的血,一行行地涂在她脸上。惠珍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腹腔似乎被恐惧抽空了,空荡荡的,大口大口吐着气。或许这只是一个冰冷而晕眩的噩梦,待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能醒过来。
她无力地伸出胳膊,想将它用力推开,反被那怪物的两手勾住了,狠狠地抓进皮肉里,划拉出五道热辣辣的血痕。
惠珍疼得叫了出来,她能感到那股恶臭的呼吸,离她的脖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砰的一声。
像爆竹炸开的声音。
海棠的尖叫声停住了。
惠珍睁开眼睛,眼前那空洞血红的双眼,也在盯着她,露出困惑的神情。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一声的砰的巨响。
一股红红黄黄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脸上。
畸形的脑袋上迸开一口血肉模糊的窟窿,毛发一措措地粘着。它浑浊地咕哝了一声,晃了晃身子,便沉沉地摔到了地上。
一只乌梅色的小手枪,被牢牢地抓在沈太太的手里。她浑身颤悠悠地站在怪物背后,脸上挂满了冷汗,喘着粗气道:“我,我让李文忠带了把老爷的枪来,就,就在他口袋里。”
惠珍挣扎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跨过那怪物的身体,忽然听见沈志贤躺在远处哼哼了两声。
“志贤!”沈太太惊叫着跑去,奋力将沈志贤从地上扶站了起来。他一手捂着脖子的伤口,脸色苍白极了,一步一挨地走到那怪物的尸体旁,低头瞧着,与惠珍一样,恍如大梦初醒,默默无语。
“先回去吧。”惠珍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安慰地拉起仍在惊慌噫语的海棠。
他们疲惫地拽着双脚,回到门洞口,就见沈太太惊慌失措地从前路转回来,捂着鼻子道:“不行了,前面的路冒起了浓烟,好像起火了,走不掉。”
才说着,呛鼻的焦烟味,伴着一股热浪阵阵袭了过来。
“那怎么办?”
“还有一条路出去,”沈太太想了想忙道:“石室的另一头有口塌陷的洞门,正通向园子里的古井。”
惠珍心里一惊,这才恍然明白那梁复的尸体是怎么跑进这间石室来的。她一边拉劝着陷入颠狂的海棠,一边慌不迭地跟在沈太太他们后头,迎面就是一面粗糙阴惨的岩壁,底部塌陷着一口黑洞洞的坑道。
沈太太躬着身子,探进洞里道:“你们跟紧些,穿过这儿,应该就能到那口老井,那里的井绳应该能通回地上。”
眼看着沈志贤的身影消失在虚茫的洞口中,跟在他后边的海棠忽然恐惧起来,摇头道:“不行,里头好黑,我不去!”
惠珍连忙扒住海棠的肩膀,柔声道:“别怕,我在你后面,志贤就在前面等着,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
“你?”海棠呆滞地面向她道:“你是谁?你是四喜?还是惠珍?”
整个石室里只剩她们两个人了,几步远的地方,那堆雕花窗槛还在一闪一闪地燃烧着,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气。
“我,我是惠珍啊。好了,你别闹了。”惠珍缓下声,也察觉出自己声调的异样,海棠现在神经失常,疯言疯语的,可待她正常了以后呢?那梁复死前究竟与她说了什么,是自己冒名顶替的秘密,还是杀人灭口的事。
如果海棠不能顺利地回到上面,如果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意外?
惠珍被这涌起的念头吓了一跳。
海棠的脸色也变了,僵硬的表情,目光惊恐地盯着她,喉咙发出隐隐的声响。
“怎么了?”
在自己的后背,惠珍连忙转身,循着海棠的眼神望去,那堆火焰仍熊熊飞舞着,掀起密密点点的红星,在这片沉静的漆黑中,高高飞扬。那排诡谲的泥金神像,一张张狞恶的黑脸被照得油亮亮的。
骤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笑声,阴瑟凄冷的声音仿佛是自泥像口中传来的。
一道阴凉凉的风顺着惠珍的脊梁直窜而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恐怖画面,窜动的心跳声砰砰冲击着耳膜,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空空白白的一片。
那具打烂了脑袋的尸体,颤悠悠地动了,几条惨黄色的手脚漫无目的地在沙砾里抓挠着,咔啦咔啦,将那具肥大的身躯一点点地拽了起来。宛如一只肉色的蜘蛛,佝偻着趴在地上,缓缓地爬挪着。那颗淌着血水的头颅,像块多余的瘤子,死气沉沉地悬吊在前面,随着身体的摆动,一摇一摇的。
又是一声尖厉的嚎叫声,像女人刺耳的疯笑,自那怪物的脊梁上森森传出来。
是那颗肉囊。惠珍这时才明白,怪物背上那颗长满了血丝的大肉囊,是它的另一颗脑袋,那两个孩子中的另一个,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血口般发脓的嘴,泌淌出浓黄的液体。
身后的海棠终于崩溃了,抱住脑袋,声嘶力竭地哭叫着。在她要喊第二声之前,惠珍猛地将她推进那坑洞里。
“快往前爬!”她的双臂拼命地推挤着海棠的臀部,向坑洞的深处挪动。怪物似乎察觉出了动静,手脚咔啦咔啦地响动着,正往她们方向乱糟糟地爬来。
“快点爬,别哭了,快点爬!”惠珍高声叫着,躬身探进狭窄的洞口,在这恐惧的边缘,她的身躯仿佛已不是她的了,像张轻薄的白纸,轻飘飘的,却陷进幽暗密闭的坑道里,扼得她喘不出气来,沾了一身的污泥,又湿又沉,每挪进一点,都是步履艰难。
忽然间,她仍伸在坑洞外的双脚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扭头一看,那怪物已经扑到她的腿上,惨黄的手挟住她的双脚,向外拖拉。她挣扎着,下半身一阵阵地发麻发软,她能感到它正慢慢地爬上她的身体。
“不!”滚烫的呼吸从鼻腔喷涌而出,她狠狠地叫了一声,紧绷小腿,竭尽全力地向那背部的肉囊猛地一踢。
传来一个沉甸而柔软的声响,那东西发疯似的尖叫,重重地摔向身后的那堆火焰。
接着是一阵清脆的木柴垮塌的声音,伴随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隔着那阴暗狭长的隧道,就见到一团橘红的火光,腾腾地卷动着,在洞口外面挣扎,扭动。
当惠珍从那阴凉的井口爬出来的时候,天空泼墨似的一片漆黑,寥寥的星辰低低地垂在头顶上,四周树木繁茂,摇摇曳曳,被夜风呜呜吹打着。空气中隐约能闻见一股炭火的焦味。在一棵茂盛的香樟树旁,沈太太他们似乎被什么摄住了眼睛,直挺挺地站着,默不做声地朝一个方向眺望。
“怎么了?”惠珍悄然走到沈志贤身边问道。
可沈志贤捂住自己肩膀的伤口,并没有回答。沈太太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淡地回道:“陆太太,是陆太太。”
“姨妈怎么了?”惠珍问道。
这时候,她的视线越过满山绿海波澜的野树荒林,就见天际一线蜿蜒,冉冉亮起赭红的火光,仿佛涨起一道金红的海潮,在淡灰色的山峦般的云层底澎湃翻涌着。
一蓬巨大的鸽灰色烟雾升了起来,遥遥传来一阵仓惶嘈杂的人声锣响。是陆家的那幢三层大宅,笼在一团珠光瑰丽的火光里,奇异的玫瑰色的火焰高高地直窜向夜空,源源汇入那片血红的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