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贤即将出院的前一天,肩膀的伤口拆线,尽管没伤及骨头,可是伤口缝合得太稀了,直到护士把线头拆除,也没完全愈合。傍晚的时候,惠珍忽然过来看他。医院后门有一条幽静的林荫路,他们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走着。惠珍那天穿了件粉色的长袖线绒衫,黄昏的林子空气寒凉,尽管是六月,她的脸色却冻得微红。
“听说沈太太要回南京了?”走了一小段路,惠珍这才打破沉默道。
沈志贤偷眼朝她看了看,笑道:“是啊,闹了这么大一桩事,房子都烧光了,她也是怕够了流言,说要北上避避风头。”讲到这儿才想起陆太太葬身火海的事,自己拿这些说笑,怕又勾起她难过的回忆,立时住了口。
惠珍沉默了一会儿,道:“就是可怜了我姨妈,还有那几个没来得及出逃的下人。”
大火后的第二天,陆家的惨案便上了城里各大报馆的头版,数人暴毙,家破人亡,一时间满城风雨,可也不过持续了两日。到了六月一日,新闻纸的头条已经更让人心惊胆颤,广东新桂系军阀起兵反蒋,几十万军马进犯湘南,一场战事迫在眉睫。
总是这样,烽火连天,灾民在广袤的田畴里颠沛流离,荒凉满目的废墟下,数以万计的人默默死去,又会有千万鲜活的生命,乌央央一片,茫然地、苦闷地,在这古老的国度里诞生,在这片莽莽苍苍赤野千里的大地上活下去。年复一年,无穷尽的,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轮回上演。他们每一个人均身陷其中,不可幸免,而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于这动荡的时代洪流中,如蝼蚁般渺小得简直就不算什么了。
想到这儿,沈志贤不禁悲从中来,只感到了空气里的阵阵寒意,他歇下了脚步。
这时候,惠珍仍旧走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几缕嫩金的枝叶上,一轮淡白空茫的月亮缓缓移过。铺了一地碎石的街道,如条宽阔银白的河,潮亮的流水漫过凹凸不平的石子,偶尔一两颗粗圆的鹅卵石冒出来。她的脚尖轻轻踏在上头,恍如立在一方滔滔的亮蓝的河水中央。
他看得惘住了,动情地叫道:“惠珍。”
“怎么了?”惠珍重新抬起头看着他,仿佛也觉察到了那点异样。
沈志贤默然了半晌,忍不住道:“我想好了,等海棠的病彻底治好了,我会和她说清楚。”
“你要和她说什么?”提到这个名字,惠珍的脸色一变,心不在焉地问。
林荫小道的尽头左拐,便上了医院前门的马路。热闹的大街上,拐角有家咖啡馆,玻璃橱窗里回旋着霓虹灯的青红光影。后面一排木板门搭的小店,店堂里映着黄浊的灯光,还没打烊。临街搭着行小食摊,洋铁皮裹的车摊上架着口铁锅,顶上垂挂着一盏盏小灯,亮晃晃的,埋头排排坐着几位食客,人声嗡嗡中烟气氤氲。
“我要对她说,我和她只能做普通朋友。”沈志贤鼓足了勇气,有些紧张,“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说什么?”惠珍诧异地看着他。
她的手被沈志贤拉住了,大概怕她没听清,他又说了遍,“你可能不知道,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其实她一直都清楚,她的眼光有些柔和了,恋恋地望着沈志贤灯影下的脸。她能感到他热烈地抓着她的手,恍惚在一个温暖的梦境里。
人声鼎沸的灯火中,仿佛唐朝的花灯集市,火树银花,戏文里才子佳人跨过千山万水相汇于此,“灯外月黄昏,眼前人潇洒,人月双圆愿,梦裏末合差”,她大概是魇住了,或许真有前世,百年前花月佳期的约定,不过今生,他仍是那个徒有潘安貌的公子,她却沦为图财害命的贼人,一路千辛万苦,跌跌撞撞地过来,难为他还认得她。
可惜,太迟了。她怅然地想到,眼神黯淡了下去。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终有一天,他会发现她不是叶惠珍,他所有对她的了解,都不过是一个谎言。到那时候,他或者她自己又该怎么办?或许不用太久,只要等海棠恢复过来,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
“怎么了?”沈志贤瞧见她眼中露出一点微光,忙道:“你如果不愿意,我不勉强,我可以等,我们可以再从朋友开始做起。”
这时候,惠珍抬起了头,微微揉了揉眼角,作出一副愉快的神气道:“傻瓜,只是沙子跑进眼睛里去了。”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缓缓地兜回到医院高大的门廊,沈志贤忽然将她拥入怀里,怕失去她似的,又仿佛是他唯一能把握的,迫切地抱住了她。她愣了愣,终于也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我明天出院,你会来吗?”他贴在她耳边喃喃地道。
“嗯,好的。”惠珍抿了抿嘴,轻轻地答道,脸上掠过一丝凄楚的神色,可他没有看见。他其实不知道,她今天是来和他道别的。
医院门禁时间就要到了,沈志贤有些调皮地转身,快步走进那幢红砖砌的病院里,忽然间,又回头站住,十分稚气地朝她挥了挥手,他简直等不到明天了。
于是,惠珍也伸起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微微地挥了两下。她明白,这一别,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耳边响起了几声清亮的爆竹,临街的一家饭庄似乎在办喜事,古旧的雕花窗槛内,一片灯火通明。夜市里人潮涌动,穿梭来住的小商贩,提着竹篮子,高声吆喝叫卖油墩子、夹肉饼、麻花。一辆困在弄堂口的汽车,不耐烦地压起嘟嘟的皮喇叭。路边排档的桌椅直摆到了马路中心,橘红色的昏暗的路灯下,摊主在浓烟滚滚中炒菜。眼前攒动着一张张浮生众众的脸孔,熙熙攘攘,顺着青石板坡的弧度起伏,一路爬延到辽阔而苍茫的夜空里。
惠珍眷恋地向后望了最后一眼,然后掉转过身子,抱住自己的臂膀,慢慢地,朝着那片嘈杂而热烈的光影中缓步而去,宛如沧海一粟,湮没在茫茫人海里,便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