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加深了,几根萧索的树枝横在窗玻璃外瑟瑟作响。走廊里的灯光昏昏地照着,一根根残红褪尽的廊柱,在悄无声息的午夜,光塌塌地像洒满了斜阳的灰尘。
“其实早些时候,我就瞧出陆太太有毛病了。”沈太太掏出一把钥匙,塞进一扇房门的锁眼里,大概是手抖,一下没插准,哒哒探了两声,才对身旁的惠珍道:“你还记得你刚进陆家的那天,你姨妈半夜在房里折腾,说什么老爷床上有怪声,闹鬼。”
门后的小房间黑漆漆的,沈太太快步进去,摸索墙上的按钮道:“没多久,又出了药酒那档子事,她忽然摔碎了那罐买来的药酒,闯入我房里,连声说那瓶里的东西是活的。我也是自那时起,才有点疑心。”
“可秀儿这件事,你是怎么察觉出来的?”沈志贤问道。
房间里的小灯拧亮了,一暗一暗地发着光,几只白蛾团团绕着灯泡,叮叮作响。“是于妈告诉我的。”沈太太静静地走到一架双门挂衣柜前,道:“有一天太太独自跑进这间屋里,对于妈说姨太太打电话来了,姨太太死了,尸首被人藏在这幢柜子后头。”
衣柜的铜黄玻璃镜照着对面墙上的西洋画,画上是身着旗袍的姨太太,满罩着层灰尘。惠珍这才察觉,沈太太带他们进了姨太太的房间。
“别担心,现在这里头什么都没有,我早让于妈把那藏尸箱子挪走了。”沈太太瞥了眼身后的两人,推开挂衣镜的木门,继续道:“那时候,我们才明白陆太太得了疯病,好的时候与平时没两样,可一犯起病来,她就以为自己是一个叫秀儿的丫环。唐医生也过来看了几次。除了开点安神的西药,也没什么法子。原先不过几天发一次病,可后来这疯病愈来愈重了,一天甚至要犯上好几回,躲在屋里自言自语的,一会儿是陆太太,一会儿又变成了那个秀儿。有一回还拿壶热水把自己烫伤了。”
“我不明白,你带我们到这里做什么?”沈志贤心里憋着和惠珍一样的疑问,终于脱口道。
“做什么?”衣橱间里空落落的一无所有,沈太太反倒有点讶异,“来找夏海棠啊,你们不是说她被那个怪物掠走了吗?志贤,你过来帮我一把,这橱板的暗门严实得很。”
两人四手的一使力,红褐木纹的橱板哗啦啦地移开了,背后是一条幽森的暗道,嶙峋阴惨的石壁,重重叠叠,延向不可知的深处。偶尔有泥渣沙沙地从墙壁上扑下来,倒越显得摇摇欲坠。
这时候,李文忠拎着盏铜黄的煤油灯,进屋道:“姑奶奶,吩咐的东西,我都带来了。”
“那太太呢?”
“她还没醒来,正躺在您房里。放心,我已经叫小霜和小翠起来照看她了。老爷和于妈的尸首,也还在楼上的房里,锁好了,暂时没让旁人知道。”
沈太太听到这儿,又是一阵难过,偏过头,弯下腰,半个身子探进暗道里道:“那我们进去吧,文忠,你在前边带路,等我们找到了那夏家的小姐,后边更有得忙了。”
他们四人挨着身子,摩肩接踵,挤在狭窄的坑道里缓缓前行。坠入一片让人窒息的幽暗里,只有一圈油灯的光晕在前头扫来扫去,冷黄而淡的光,落在棱角斑斑的坑壁上,一道道肋骨般崩开的裂纹自眼前伸展着,像身陷一具宏大而幽森的骨架中,颓败狰狞,上古的兽的遗骸,岌岌地悬在头顶。
沈志贤还是忍不住了,打破窒息般的沉寂,“有件事,我忘了问,那桂芝的孩子,也是老爷的?”
“当然不是。”沈太太的声音从前面幽幽地传来道:“我和陆太太料理完丹艳的尸首,才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人物。究竟是姨太太带进来的,我们还没来得及找她,她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消失了?”
“过了些天,于妈才在这石室的附近发现了她,似乎是怕我们追查,自己躲进了这暗道,想必是困在了石室,与那怪物待了一阵,疯了。”沈太太道,“没想到,那桂芝后来,竟有了孩子。”
“孩子,不会是那怪物的?”惠珍有点透不过气来。
“你说呢?”沈太太倒不想挑得太明白,道:“要不然你姨妈怎么对她那么上心,烧死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的。”她说着,继续领在前面,又是左拐右转。
惠珍不免为之一悸,那暗无边际的渊洞嘘出浑浊的湿气,阴乎乎地涌在身上,竟闻到一缕鸢尾花的淡香,空飘飘地恍如梦寐,是沈太太身上搽的香水。
终于,不远处露出一线光的开口。遥遥晃入眼里的是一间潮湿诡怖的暗室,洼地中矗立了一片断壁残柱,黑幽幽的殿堂里,整齐无声地斜站着几座六臂彩身的残破神像。佛像前点着一排红荧荧的烛火,快烧尽了,昏惨惨地照着人像狰狞油亮的脸。
“这里就是?”沈志贤心中有股不祥的感觉,怔怔道。
“不错。”沈太太道,“这里就是我哥他们囚禁那孩子的地方,你们朝四周看看,或许海棠就藏在附近。”
寒瑟的红灰的空间里,充满着霉臭的味道,让人作呕。惠珍脚才踏出一步,便触电般地弹了一下,浑身颤栗地叫了起来。
“怎么了?”沈志贤顺着她惊魂未定的目光望去,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就在一口污水坑不远,跌躺着几具腐烂的尸骸。
沈太太也有些慌了,警惕地朝四下望了望,强作镇定道:“这怪胎是牲畜般养大的,不通人性,这几年生性更加暴虐,生人近了他的地盘,难保不被他弄伤。上回的银凤估摸就是遭了他的毒手。”
“原来你都知道。”沈志贤回望向他母亲,眼神愈加复杂了,道:“就为了不让陆家的秘密暴露,你们宁可纵容这怪物肆意行凶。哪怕死掉几个底下人,也在所不惜,你肚子里究竟还埋了多少事?”
沈太太此时已顾不上理他,转身急向李文忠质问道:“不是让你们对他小心看管,怎么又冒出了这几具。”
“姑奶奶莫怪,”李文忠的脑门已是起了层冷汗,干裂的嘴唇颤颤道:“前些日子出了那么多乱子,照料家庆少爷的事,全是于妈一人之责了,这老妈子古古怪怪的,现今这副模样,我也没想到啊。”
“何况,这一位,瞧打扮,也不是我们陆家的人。”他说着,抬脚踢翻一具衣衫褴缕的尸体,就听见身后的惠珍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牢牢捂住自己的嘴巴,倒是没再喊出声。
“怎么,你认识他?”沈太太也留意到了惠珍不寻常的失态,满眼狐疑地问道。
“不,怎么会呢。”惠珍两手不停地抖动,一把把拉扯着自己的衣襟子,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道,“只是看见他那周身的伤口,太可怕了。”
怎会不认得?明明是被她抛尸在井底的梁复,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胸口遏制不住地上下跳动着,像敲打起了锣鼓,密密点点地在心口响动着。又暗自庆幸他现在只是死尸一具,死人不会说话。
“海棠,海棠?”石室的深处回荡起沈志贤的喊声,“你们快来,海棠在这。”
是一间更加狭小的石间,凹凸不平的岩壁上生满了滑腻的苔鲜,一张歪扭颓裂的石桌上,摆了架棕红漆的木格留声机,一朵青铜色的铜花大喇叭在暗中高高地悬着,仿佛是这阴惨湿臭的地牢培育出的一朵黑恶之花。
沈志贤正抱着一个模糊黑影依在石桌下,一遍遍叫着海棠的名字。海棠一头灰涩的乱发,脸上沾着泥污,并不应答,只是迷茫地扫了眼众人,胆怯地蜷缩进志贤怀里。
“海棠,还认得我吗?”惠珍蹲下身,在她面前轻声道,“我是惠珍啊,叶惠珍。”
“惠珍,惠珍。”海棠的口里漠然地念着这个名字,忽然眼睛一亮,笑起来道,“惠珍就是四喜,四喜就是惠珍。”
“她说什么?”沈志贤被搞糊涂了,一时没听清,可惠珍已是听得清清楚楚,脑子轰的一声,心头的锣鼓越敲越响,鼓声喧天,紧到嗓子眼来了。
“人没事就好。”沈太太瞧见海棠除了几处皮肉伤周身无恙,显然松了口气。
李管家紧绷的神经也略微松缓下,“此处不宜久留,其余的事,回去再慢慢说。”说着提起油灯正打算原路返回,忽然间一个趔趄,脚底一滑,摔向神像前的那排火烛。
噗的一声,烛火全熄灭了,整间石室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像隔着层浓浓的迷雾,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清。
只能见到那盏煤油灯,摔落地上,像一颗暗红的琉璃球,咯嗒嗒地从泥洼地滚过,里头闪着微弱的火苗。
“小心,那盏灯,别让它灭了。”耳旁是沈太太焦急的喊声。
又是一阵步子的挪移声,那盏琉璃球在漆黑中悠悠地升了起来,停在半空中。灯后露出一张朦胧的脸孔,李文忠的声音道:“没事,我捡到了。”
在这深邃而又空洞的黑暗里,一切声音听起来都遥远如梦中似的。
惠珍小心翼翼地扶起海棠,从黑暗无际的渊洞中,踉跄着小步,一点点向那渺渺的光源走近。海棠忽然紧张起来,在她的怀里扭打着,试图挣脱开,口里喃喃道:“来了,那东西来了。”
阴冷的空气瞬间崩住了,一丝丝不安的寒意直渗心肺。隐约听见索索的响动,似某种动物的骨骼,在格格作响。
“啊!”骤然响起了李文忠痛苦的惨叫,拖得极长,尖锐的声浪轰然冲击着耳膜。震得人心跳都快凝住了。
“怎么了,文忠,你怎么了?”沈太太的声音焦躁地嚷着,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煤油灯在漆黑中瞬熄瞬亮地闪着,拖着惨淡的红火,仿佛聊斋中的牡丹灯笼,纷乱飘舞起来。
又是扭打的声音,夹杂在颤抖而恐怖的叫声里,似乎什么东西如布条一般撕裂开了。
随刻,灯盏啪的一声,掉落下来。再次陷入一片死般的沉寂中。
窒息的空气里,急促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文忠,文忠?”沈太太慌乱地叫道,可没有人应答,“志贤,你在哪?”
“我在这。”沈志贤的声音从幽邃的另一头传来道,“我在找那盏油灯,它还没熄。”
“小心。”惠珍紧紧兜住海棠的肩膀,向四周围虚无的漆黑道,“那东西,它还在这。”
屏神凝息,隐隐听见索啦索啦,拖曳的响声,似乎那怪物就潜藏在他们周围,爬行蠕动。枯燥而细碎的声音,却强烈地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安静,仿佛无数细密的蚂蚁在背脊上寂寂无声地爬行,却不能叫喊出来,紧绷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