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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红颜劫(苏轻)

我叫胭脂,是鸳鸯楼的一名琴师。

鸳鸯楼的花魁是薰然——以一曲《落雁舞》倾倒金陵;而芙蓉、如嫣则以姿容见长,并称“鸳鸯双娇”;袭侬、亦眉、领领各有各的风姿,桃红柳绿,别样韵致。

然而,我自有我的优势。

我的琴艺无人可以企及。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放浪形骸的书生手执酒盏,摇摇晃晃地往楼上撞来。

“公子,您喝醉了!”丫头匆忙挡在楼梯上,赔着笑脸,连拉带拖地将酒醉的书生拉往别处。

珠帘后,我径自起身离去。身侧,丫头惜红捧了香炉尾随而来,“小姐,要来杯香茗吗?”惜红接过我怀中的琴小心翼翼地放下,抬头问我。

“不用了,你下去吧!我想静会儿。”我淡淡地挥手,目光仍锁定在琴身上。

熏香暖阁,红罗兰帐,独独一个我。寂寞日日复年年。只是,我还有几度年华可以挥霍?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指甲不经意划过,发出铮然一声轻响。琴背后那两个字已模糊难辨,但我的心上却如植根似的长着“思卿”二字,深入骨髓,无法剔除。

“扶柳,终有一****会带你离开苏府。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急迫热切的话语深深刻在心上,不容许我倒下。

渺远的,仿佛在千年前,一个白衣的少年恳切地对我说,身上衣衫血迹斑驳,触目惊心。他将一具琴塞到我怀里,凝视我的眼,一字一句道:“夜夜思卿。”

黑夜仿佛突然间亮了起来,是火把,无数支燃烧的火把,少年的脸在火光下异样地憔悴。呼喝声愈来愈近:“给我仔细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姓萧的小子给我搜出来!”熟悉而阴鸷的声音,让仍处于迷惘状态的我瞬间清醒。

“快走,快走!阿离,爹来了!”我惊恐地推他。

他深深地望向我眼底,“记住,一定要等我!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他将我怀中的琴翻覆过来,咬破食指,一笔一划写下“思卿”两个字,“它是凭证!”

我捉住他的手,他不管不顾,只是盯住我。见我点了头,他方才起身,一掠飞上树梢,再看我一眼,白衫消失在如漆的夜色中。

“在那里,快追!”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喧嚣声如潮褪尽,我怔忡地抱住琴,瑟瑟发抖。琴身上的血渍在迷蒙昏暗的月光下触目惊心,如狰狞的野兽撕扯着我的眼。

在鸳鸯楼,袭侬、领领,甚至芙蓉,如嫣都对我以姐妹相称。缺了我“思卿琴”的伴奏,她们的舞姿纵使再婀娜妙曼,也不过如失了魂魄的躯体,徒有其表。这是“萧湘公子”的评价——那个世人口中神秘莫测的贵公子。

“南宫东盘,慕容西踞,欧阳南主,司马北伏”——名动金陵的四大名门世家。出自南宫世家的长子——萧湘公子之口的话自是极有分量的。虽无人细掂这番话的分量,但鸳鸯楼琴师胭脂姑娘的名声却是一日盛过一日了。

嬷嬷丝毫不敢慢待我——不过是个冷冷清清的女子,不会兴风作浪,小小的忍让却能换得更多白花花的银两,何乐而不为?

芙蓉一改往日的娇纵,口口声声地唤我“胭脂姐姐”;丫头仆役们恭敬地呼我“小姐”。只是,我全然不理。

千万人之中,除了他,无人是我知音,而来听曲的千千万万个人,却无一人是他。纵使我的琴声可比天籁,无他的凝听,终是枉然。我在高台上日日抚琴,不过是在等一个人,等着他来到我的眼前,执起我的手,霸道地对我说:“扶柳,我来带你走!”

然而落寞呵,在日日夜夜的蚀骨相思中,仿如密密麻麻的丝,一圈一圈将我缠住,把我困在孤独筑就的城堡里不得突围。

他始终不曾来过。

来的是千金买笑的纨绔子弟,也有满身铜臭的商贾。那一双双盈满****情欲的眼,低俗不堪入耳的言辞每每让我抚琴的兴致大减。

几番推辞后,嬷嬷便特许我独坐“相思阁”——在厚实的珠帘后为前来买笑的客人抚琴助兴。

惜红总是侧立我身畔,或在我琴声落地之际为我端来一杯香茗,或在我凭栏远眺之时为我裹上披风。

薰然和惜红是鸳鸯楼最不让我心生厌恶的人。

薰然的无欲无求与我极其相似,不同的是我在等待一个人;而薰然,我不知道她心里企盼的究竟是什么?或许是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或许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爱恋,也或许是远离喧嚣,隐居世外的宁逸生活。

然而,无论她企盼的是什么,她始终是薰然,是我喜欢的薰然。

惜红是个心细如丝的女子,总在我需要的时候适时出现,她只是安静地立在我身侧,细语轻言,唯恐惊扰了我。看惯了楼中丫头们仗势欺人的丑陋嘴脸,惜红的善解人意让我倍觉舒心。

只是,无论我多么喜欢她们,却从不流露出来。这么多年,我寄身鸳鸯楼,不过在死守着一个人的承诺,等着他前来带我离开。薰然的出尘也好,惜红的温婉也罢,她们不过是我生命中的过客;而他,却是归人。

纤指划过琴弦,韵律如潮倾泻,铮铮淙淙,清脆激昂,犹如行云流水,凌风御空,潺潺溪流从指下流过,掺了鸟语,携了花香。

清新明快的音符在云天中低回流转。舞台上,盛装的薰然盈盈俏立,素衣缟袂,淡青流苏,曳地罗衫,水袖遮面。旋舞时,眼前但见一团团烟云,时聚时散,时而明朗,时而模糊,仿佛云随风动,伊人芳踪难觅。

我端坐“相思阁”,心中虽思绪万千,指下却毫不滞留。琴声悠扬清越,台上人影舞动,当真如天女临世,嫦娥起舞。莫怪散尽千金,只为求得薰然一曲《落雁舞》的来客如此之多,我心下了然。

只是,寂寞呵!薰然亦如我。身居如许千金买笑的奢华之地,心中寂寞仍如铺天盖地滋长的蓬草,无法遁形。我们只能为孤单立碑,在寂寞的领域里,一个人孤独地称王。

有谁能识破薰然这支《落雁舞》内中涵义,不过是个孑然的女子深心里的一点渴求罢了。雁落他家,不再孤零零地一个人凄然起舞,求得简单安逸的生活而已,仅此而已。而我等的那个人始终不来。

寂寞日日复年年。

琴声歇止,余音绕梁。薰然的身影随着最后的一个音符缓慢地倾倒于地,她左足贴地,头枕在肘间,右臂斜斜上撩,掩住一头乌丝,左腿微曲,右腿笔直伸长。白色绢衣,云白水袖,精心裁制的白缎舞鞋。薰然凝固的身姿恰如一只落单的雪雁栖落于沙地。

台下一片寂然,空气中回荡着琴声的余韵,“好!”突然有人高声叫好,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

“薰然姑娘舞技超群,胭脂姑娘琴艺斐然,当真是绝配。”一道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到达我耳际。我的心响如鼓擂,在心房里激烈地跳动,牵扯得浑身的血液如泉涌动。

是阿离!竟然是阿离!

等了千千万万个日夜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耳边,让我如在梦中般茫茫然不自知。当他的声音隔山隔海地传到我耳畔,我分明听到雁落的声响,从此我将万劫不复,再也无法逃脱这个声音的蛊惑。这,仿佛便是从前世延续至今生的缘。

我奔出珠帘,全身的力道在睨见一张俊朗如三月艳阳的面容时尽数流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坍塌,再也无力支撑起这具身躯。

我一把揪紧了珠帘,手中一紧,丝线断了,玉珠滚落一地,左手酸软,思卿琴从我怀中滑落,直直地摔向楼下。

覆面轻纱落地,惊叹声鹊起。我浑然不觉,双眼死死盯牢那个倾长的身影。青衫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我尚未回神,长身玉立的公子已立在眼前。

“胭脂姑娘,你的琴!”他将琴双手送到我面前,面容上挂着温和而略显生疏的笑容。我下意识地接过琴,一声“阿离”哽在喉间,进退不得,如哽在喉,难受莫名。

男子鬓角两缕醒目的白发在风中翻飞,如根根银针刺痛了我的眼。

我望着那张夜夜盘踞在我梦境里,熟悉得仿佛刻在我心头的面容,痛彻心肺。同样的眼神,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深邃的点漆瞳眸,映出我孤单寂寞的容颜。可是,我知道这不是阿离,不是那个我日夜企盼,许诺将带我离开的阿离,虽然他们有着同样的面容。

我的心蓦地冰凉,如同坠入冰窖,手脚一片冰凉,刹那间只觉脚下出现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两张神似的面容在我眼前交叠,然后分离,再交叠,再分离。眼前的青衫男子不是阿离,只是和他长着同一张脸谱的陌生人。

呵!陌生人呵!我凄然而笑,面上有泪滑落。楼下吵吵嚷嚷的一片,我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倏地出现一张俊朗的面容,不待我醒悟,俊容俯下,一双温润的唇掠过我的颊,吮去我脸上零落的珠泪,动作轻忽得仿如雁翎飘落水面,不激起一丝波澜,但却在我的心中掀起惊天狂澜。此时,这样的角度,除了我,谁也看不见他的举动。

我抚上面颊,惊怔难言。这样陌生的温情,却又是如此的熟悉。

“不许哭!你的泪,烫得我心痛!”灼灼热气夹杂着霸气而柔情的言语窜进我的耳膜。

我呆住了,一抬头,触到一张绽着温和而生疏笑容的脸。他的黑眸熠熠闪光,也望着我。是我的幻觉吗?他的眼底,可有一丝一毫对我的爱怜?如此温柔吮去我面上残泪的可是眼前这个笑容生疏而眼神轻佻的男人?

面上的余温提醒我一切皆属事实,只是,他为何……

不待细想,嬷嬷已攀上楼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哎哟!潇湘公子,多日不见,您愈发俊朗了。”

她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挤眉弄眼地朝我使眼色,“胭脂,还不快谢过潇湘公子。”末了不忘埋怨我两句,“你把琴往楼下丢个啥,砸到人可咋办?”

嬷嬷继续唠叨着,我全然听不入耳,脑中依然轰响着方才听到的那四个字——潇湘公子?金陵四大世家南宫家的长子?近年来名声响彻大江南北,数年前力挽狂澜挑起重整家族名声重担的南宫离?对外公然宣称鸳鸯楼的琴师胭脂姑娘琴艺冠绝天下的潇湘公子?

电光石火间,千百种思虑如脱缰的野马从我脑中弛过,纷繁而杂乱,能捕捉的信息仅限于此。我看着眼前那张酷似阿离的脸,依稀回到昨昔。

白堤春晓,断桥残雪,垂柳长亭,远山浅水。十六岁的苏我第一次见到那个英俊的少年,剑眉入鬓,风度翩翩,强硬中又带了一丝儒雅之气。

那时正是黄昏,彩霞满天,云景变幻,美不胜收,夕阳斜照却迟迟不肯下坠。扶柳坐在一座小小的土堆前,面上泪痕狼藉。而他,白衫的少年从夕阳的余辉中走出来,面如冠玉,笑意吟吟。我看着身披霞光的少年,恍恍惚惚。

“干什么哭?不许再哭!你的泪,烫得我心痛!”白衫的他在我眼前蹲下,双手捧住我的脸,一一吮去我面上的泪,充满霸气的话语让我忘了反抗。

那一天,因亲手抚养三年的雪狐猝死而伤心落泪的扶柳记住了白衫的英俊少年——萧离恨,从此再难忘怀。

一灯如豆,烛影凄迷。鸳鸯楼胭脂居内,我收敛着衣物,当初沦落到这烟花之地,身上穿的正是初识阿离那日的一袭水绿轻衫。银钗脂粉尽数留下,当年怎么进来,如今还怎么走出去,差别不过是多了八年歌舞升平的岁月。鸳鸯楼与我一同被潇湘公子赎身的还有花魁薰然。这样也好,那样灵秀的一个女子,我不忍亲见她被这奢华靡乱的生活湮没。同一出处的姐妹,纵使日后寂寞依然,不至于无处倾诉。虽然我们都是如此沉静的女子。

临行前,惜红执意跟了我去。嬷嬷几番说辞也更改不了她的心意,终不敢强留。两千两黄金,南宫离出了如许高的赎金,买整整一栋鸳鸯楼也只多不少,况且不过是个丫头。

对于惜红,我惊异她的执拗。从不曾仔细打量她的容颜,此番细细一看,竟是个冰雪美人,如此美貌女子,竟被安排给我做了丫头,也不知惜财如命的嬷嬷是怎生想的。

也好,鸳鸯楼无论何等风光,终究是众人鄙陋的卑贱之地。惜红这样一个女子,呆在这里,终究逃不过是被人践踏的命运;而随了我去,或许还有出头之日。当年偶然之间救下她,却也无力帮她脱离苦海,好在这些年尚算平静,否则我亦是害她之人。

阿离,不是我已不愿再等下去,实是我再无力抗争什么。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只盼你能来这鸳鸯楼带我离开。只要你来,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可是,你始终不来,来的仍然不是你。

二十四岁,韶华已逝。再不走,就会像容颜渐失的妇人用来遮掩皱纹的胭脂一般,随风剥落,污浊不堪,我已经没有年华可以虚掷。从此就伴着一个容颜与你相仿的男子度过余生罢。等不到你,姑且在这个人身边,以求得自欺欺人的一点心安!只是阿离,你究竟身在何处,为何迟迟不来?

下楼时,袭侬、亦眉、芙蓉和如嫣这班平日点头之交的姐妹前来送行。结局既在意料之中,又超出意料之外。她们看我和薰然的眼神既羡又妒,隐隐还掺杂着淡淡的失落与茫然,更有难以言喻的复杂。娇纵如芙蓉者,眉宇间亦有难以掩饰的惆怅。我的心如坠铅块,可是,我无能为力,真的无能为力。

辞别众人,惜红扶我和薰然坐进前来接我们离开的马车。一路上,只听得车夫吆喝马匹的呼叱,间或听到一两声人语从耳边呼啸而过。

薰然沉静如昔,我看着她将纤细的双手搁在双膝上,低眉敛目,正襟危坐的样子,不由得轻叹一声。这个女子,就像是苍穹上的一抹晚云;又似惊鸿一瞥,翩跹而过的一道雁影,轻灵飘逸。如今雁落他家,只是不知这个“他”,能否给予她所想要的呢?

想到南宫离那双含笑的眼眸,我的心不禁怦然一动,面上一片绯红。所幸厚厚的青布帘子隔去了绝大部分光线,惜红和薰然都看不出我的异样。

一连数日的行程,整日坐在车厢内,憋闷得慌。惜红便将平日听来的故事讲给我听,天南海北地搅和在一起。从她的口中,我隐约知道了一些关于南宫离的事。

昔年,南宫家名列金陵四大名门世家。大抵从南宫离的曾祖父那一代起,南宫家开始走向没落。人们谈及四大家族,言辞中或多或少对南宫家有了一些鄙夷。而到了南宫离父亲这一代,家境已与寻常富家商贾无异。人们都以为南宫家会像许多豪门那样从此一蹶不振。

不想,八年前,十八岁的南宫离独挑大梁、革新制度、整顿商业,短短数年间令南宫家产业连翻几番,大有凌驾于另三大家族之上的气势。而南宫离也因此被人普遍推崇,据说他鬓角的两缕白发亦因此而生。

“这潇湘公子当真了得,无所不用其极啊!”惜红最后说,言语间竟隐隐有萧索之意。而我分明瞧见薰然那双一贯清冷的眸底掠过嘲讽的意味。我心里疑云重重。

言谈之间,马车缓慢停了下来,看看天色,已是黄昏。车夫扬声道:“几位姑娘,该下车了!”惜红跳下马车,伸长手臂来扶我们。我和薰然在惜红的扶持下走下马车。

抬眼看去,是座蜿蜒数十里的大庄园,盘踞在半山腰,宛如游龙。两扇朱门,上悬一块金匾,匾额上书写着“眠云山庄”四个大字,门前两尊石狮,青灰屋檐,高墙大院,说不出的威武庄严。

在青楼勾栏,我们也算见多识广的人物,况且八年前,苏家未败落之时,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千金闺秀。虽如此,但见得这等气派的府邸,我们仍禁不住连连称赞。

我和薰然立在原地,惜红上前通报。守卫细细打量我们一番,引我们入内,“你们就在这里稍等一下,一会儿有人过来招呼。”行至一座别院,守卫留下一句话,掉头走了。

我四下环顾,不经意一抬头,瞧见匾额上三个不甚清晰的楷字“思柳居”,这样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的字迹,与我思卿琴上的“思卿”二字何其相似呵!

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惜红的话:“据说,八年前,南宫少爷独挑重任,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把整个南宫家都给救活了。”

“听人说,八年前南宫少爷俊美无比,他鬓角的白发大概是劳累所致吧!”

“丫头们说,南宫少爷特别偏爱垂柳,他的别院里栽满了垂柳树,他还给他的一座别院取名为‘思柳居’,也不知到底是思柳还是思人?”

思柳居?苏扶柳?八年前,我初识阿离;八年前,南宫离独挑重任?我愈想愈惊,禁不住颤栗了一下。惜红此时发现我的异状,关切地问:“小姐,可是不舒服么?”她说着动手翻出一件披风裹在我肩上。

我慢慢坐下,收拾杂乱无章的思绪,不知何时,一个翠袖绿衫的丫头立在门口,“哪位是胭脂姑娘?”我一惊,应声而起。

“姑娘请随我来!”说着举步欲行。

“惜红……”我紧张莫名地看向立在一旁的惜红。

“胭脂姑娘,公子正等您!至于两位姐姐,姑娘不用担心,马上会有人过来招呼。”绿衣丫头含笑对我道。我无奈,再看惜红一眼,在她意味深长的点头示意下,我忐忑不安地跟在丫头身后走出院们。

走过曲曲折折的花径,再穿过满月门洞,绕过两排新绿垂柳,扑面而来的是一个冒着氤氲雾气的池子,有一圈垂柳树密密地植在池边,宛如天然的绿纱帐。池的一端是座九曲回廊的水榭,灯火闪烁,隐约可见人影。

绿衣丫头回头,浅笑道:“姑娘,我叫倚翠,以后就是您的贴身丫头,有事请尽管吩咐。”

“那,惜红呢?”我一时口快,脱口而出。

倚翠嫣然一笑,“这您不用担心了,少爷自有安排。”

正说着,已走到亭心,倚翠恭身道:“少爷,胭脂姑娘来了。”

南宫离放下酒杯,挥一挥手,“知道了,都下去吧!”侍奉在侧的丫头依言退下。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亭角各挂了一盏白纱宫灯,我望着灯光下面容愈显俊朗的男子,一时噤声。

南宫离执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美酒,“过来坐!”他比了比对面的座位向我示意。我略显僵硬地坐下。

其时,天醺似墨,残月如削,幽冷的星辉斑斑驳驳。

“来,陪我喝酒!”他将一只白玉酒杯注满酒递到我面前,我伸手握住。

他一仰脖,喝下自己杯中的酒。我咬咬牙,将酒一饮而尽。酒入肺腑,如火灼烧,一张脸顿时变得滚烫,喉咙有点不适,便轻咳出声。

“第一次喝酒,难免有些难受。”他微微一笑,笑容中竟有温润之色。我一怔,他竟看我如此通透,一眼瞧出我诸般不适皆出于第一次饮酒后的自然反应,而非惺惺作态。

我心中一暖,大有“酒后逢知己”之感,顿时豪气大盛,自己动手为两人酒杯中续满酒,“来,再喝一杯。”他含笑点头举杯。

我从来不知道我有这么好的酒量。那一晚,我们喝干了整整十坛“女儿香”。依稀记得半醉半醒之际,一双温暖的大手温柔地抚摩我的长发,“扶柳,我再也不让你离开!你只能属于我,知道吗?”霸道的语言主宰着迷蒙入梦的我。

那个声音在我耳畔挥之不去,无比清晰,像阿离,又像南宫离,我分不清。

翌日醒来,睁眼已是日上三竿。我忆起昨夜醉酒之事,慌忙起身,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碧波之中。

水绿色的纱缦层层叠叠,随风轻轻款摆。室内摆设华美,地毯是天青色的,也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且别出心裁地设计成双心形状;梳妆台由一大块天然的翠玉雕琢而成,案几上摆满了银钗指环,手镯项链等饰物;连床缦、被褥亦是深深浅浅的碧色,一眼望去满目清凉,令人心旷神怡。

正唏嘘间,忽听一道清亮的声音透过层层纱缦传来:“姑娘可醒了!少爷已吩咐婢子煮好醒酒汤,只等姑娘醒来。”一只纤纤素手掀起帐缦,露出一张含笑的清秀脸庞,是倚翠!

“倚翠,我这是在哪?”我抚额问道。经她这么一提,顿觉头昏沉沉的重了不少,还隐隐作痛。

“在思柳居呢!”倚翠边张罗我喝下汤药边回答,“好了,少爷交代婢子,等姑娘喝完汤药再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她说着扶我躺下,收拾好杯盘就要离开。

思柳居?我还来不及询问清楚,一阵突如其来的睡意袭向我,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姑娘醒了。”倚翠见我醒来,捧了一堆绫罗绸缎过来。“少爷吩咐婢子替您更衣。您看哪件最合适?”杏黄、柳绿、火红、水蓝、月白、藏青、松褐……色彩斑斓,看得我眼花缭乱。我随意挑了一件水绿色薄裙让倚翠替我换上。

经过倚翠的巧手装扮,铜镜中的我焕然一新:云鬓凝翠,鬓黛素妆,轻袍缓带,罗衣绫裙,分明是个娇俏妩媚的美人。

左手不自觉地抚上面颊,触手细腻柔滑。多少年不曾细看自己容貌,竟无太大差异。与当年那个年轻天真的扶柳相比,如今的我花颜仍在,差别在于眉宇间笼了一抹轻愁,如浅秋丛林里淡薄的晨雾,似有还无。

“女为悦己者容”呵,我的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惆怅。如今的我对镜梳妆,为的却是去见另一个男子。阿离,他可知道?原以为,对他的记忆能够在岁月的迁移中渐渐褪色;但日久天长,记忆反而像金陵初秋里淡淡的薄雾天气,变得潮湿起来,湿漉漉地粘附在心上,而心里的他,始终鲜活如初!

这里是思柳居,自然不是当初进来时见到的,那座萧条冷清的院落,而是南宫离为安顿在眠云山庄的姑娘们——他的众多姬妾筑造的精巧别院之一。

据倚翠说,这座思柳居是众多别院中尤为突出的一座,仅次于苍渺姑娘的飘渺园和梨幻姑娘的幻影轩。思柳居,顾名思义也不难猜想庭内必然植满柳树。西苑池岸种着一排柳树,茂密细长的柳叶低垂水面,枝叶间点缀着白色柳絮,倒像是新雪堆在枝桠间,浅浅地搁上轻愁。

院内清清爽爽,一面不大不小的池塘,两排垂柳,池面上柳影横斜,间或有一两只水鸟栖息水面。一条花径从院门通往主屋,花香阵阵袭人。黛瓦白墙,朱栏翠杆,清幽可喜。

距初次为南宫离侍寝已有半月余了。那日醒来,在倚翠的妆点后,我再次被召去“添香水榭”。晚星斜落,山风晃枝,半明半晦的灯光下,我看到南宫离正对月独酌。我那时穿着一袭水绿色薄绸的长裙,头上只松松的挽了一个乌亮的发髻,立在清晃晃的冷月下,身影愈发显出单薄,似清潭里一个濒将飘散的剪影。

那晚,在南宫离的寝居——宿云坊,那间宽敞华丽的居室内,我将多年固守的自己完整地交付给了他。

帐内烛影摇红,软香薰人。塌上零乱地散落着三两件衣物,头上银钗早已不知去向,青丝铺散在枕上,别样旖旎。

我羞不可抑,将头埋入锦被中。南宫离将手探入被中,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大手紧紧地箍在我腰间,不容我动弹。我的脸紧紧地贴在他光裸的胸膛上,听着他逐渐趋向平缓的心跳声。

方才瞥见床单上的那片殷红,他的眼中起先掠过一抹惊讶,继而转为了然。此刻,我们沉默地依偎在一起,彼此都没有说话。良久,他用手轻轻抚摩我背上的肌肤问我:“还痛吗?”语气淡淡的,却有种说不出的怜爱疼惜。

我沉默摇头,目光落在手臂上,一道道浅红的鞭痕,如带血的柳枝,纵横交错。恍惚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年轻的少女一次又一次从青楼逃出,一次又一次被抓回,长鞭一次次扬起又落下,鞭下的少女憔悴如凋零的花。

我反抱住躺在身侧的南宫离,更紧地依偎在他胸前,不愿再回想那段凄苦的过往。他的胸膛结实而温暖,仿佛可以承担我所有的苦楚。

“别怕!我在你身边,再不让你受伤害!”他的臂蓦地收紧,决然坚定的语气让我浑身一震。我偏头看他,触到一双深邃的黑眸,仿佛盈满千般柔情。这双眼睛,与我记忆中的那双何其相似啊!

一夜缠绵之后,南宫离北上处理商业上的事物,我日日呆在思柳居内,倚翠陪伴着我。闲聊之际,我向她打听薰然和惜红的近况,却被告知她们已被送往南宫家的其他庄园,具体情况不清楚。

心中莫名地失落。倚翠见我情绪低落,便劝我去前园走走。我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了。

这一日云淡风轻,倚翠陪我在前园散心,她将沿途的景致一一讲解给我听。在她妙语连珠的讲解下,我心情大为好转。

这时,忽听得笛声幽幽传来。声声哀怨缠绵,袅袅不绝,似乎在向谁泣诉满腔心事,牵动了我满腹忧思,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一曲既罢,我呆在原地不动,半响方回过神来。倚翠见状,连连劝我回屋,我不肯,向她打听那吹笛之人。她沉默不语,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我再三追问,她方才告诉我:“是飘渺园的苍渺姑娘。”

啊!苍渺和梨幻,那两个神秘美丽的女子。我愈发好奇了,执意要去探访她们,既然今日听到苍渺吹笛,那么先去飘渺园吧。

我打定主意,提步就走,倚翠喊我不应,只得跟来。穿过一片竹林,再走过一条曲折的羊肠花径,小路尽头一座精致的竹楼出现在我眼前。

呵!好一座飘渺园!我暗暗赞叹,当真是巧夺天工。只见竹楼四角各挂一串银铃,微风拂过,叮当作响,清脆悦耳。一座莲花型的竹台与竹楼遥遥相望,想必登上竹楼便可将竹台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正兀自揣测,笛声又起,清越婉转。忽见竹台上人影闪动,不知何时有人登上竹台,正随着笛声的音律翩然起舞。我所站立之地与竹台相距甚远,虽瞧不清那女子的容颜,却能看出那女子舞姿极美。

远远看去,只见台上一团紫云缭绕,翩然若惊鸿,舒展如游龙,又仿佛清云蔽月,飘然似流风之雪,雅如芙蕖出绿波。

似被这舞曲迷了心神,我在不知不觉中走近竹楼。倏地笛声戛然而止,“哟,想必这位就是新近入主思柳居的胭脂妹妹吧!”一道娇美的嗓音柔媚地响起。

我寻声觅去,只见二楼竹楼上迎风俏立着一个红衣女子。我瞥见她的容颜,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这样的黛眉星目,樱口朱唇,分明活脱脱一个惜红。

我正欲吐出“惜红”这两个字,忽然忆起倚翠的话,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再细看她,面貌虽与惜红极其相似,但眉宇间隐隐有一股倨傲之气,与惜红的婉约截然相反。

我尚未接口,身旁的倚翠已应声道:“正是,苍渺姑娘。少爷安排我家姑娘住在思柳居。”言罢,又低低地对我说:“她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玉笛苍渺——这园子的主人。”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袭紫衣翩翩而至。紫衣丽人在我眼前站定,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一番,从瑶鼻中挤出一声冷哼。我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她的脸,顿时如遭雷击。这样清秀脱俗的容颜,与薰然如出一辙,怎么会……

“胭脂?多庸俗的名字!”红衣的苍渺已走下楼来,立在紫衣女子身侧,笑道:“梨幻?你说可是?”梨幻?原来是素有“掌中舞”——天下第一舞之称的梨幻!想必是方才在竹台上起舞的美人了。

“就是,庸脂俗粉,怎配登大雅之堂?”紫衣的梨幻红唇一撇,冷冷地吐出一句话。

她们语含讽刺,一唱一和,竟视我如无物。我已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反击:“两位姐姐自有天人之貌,却不知为何也要用脂粉装点面容,岂不是连庸脂俗粉都不如?”

“……”两人哑口无言,恨恨地瞪我一眼。

“再者,少爷赐小妹名为无染,两位姐姐莫要弄错了才好!”我笑吟吟地再将一军。

我不容许她们欺我太甚,同是寄人篱下,我们谁也不比谁更高明。八年寄身青楼的生活已让我懂得“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那日春风一度,南宫离令我该名为“无染”,当时不懂他用意,现下有些明白了。这个男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计较起我的名字来。听说他的姬妾中还有叫作求欢和索爱的,“胭脂”这名虽不济,好歹也要胜过求欢、索爱吧!但既然是他的“旨意”,我只管听着就是了。

从倚翠口中,我早已得知能在宿云坊与南宫离春风一度的姑娘,必先经过千挑万选,少说也要经过月余的专人培训。出众如苍渺、梨幻者,当初也未曾省去这一环节。

而我,初来乍到的琴师,不过才短短三天,已成南宫离名符其实的侍妾,莫怪她们对我如此挑剔。

第一回合,我大获全胜。

回到思柳居,我恹恹地在床上躺了两天。一闭眼,仿佛就看到阿离年轻的面容,南宫离在我耳边说“别怕!我在你身边,再不让你受伤害”时脸上坚毅的神情,仿佛又看到薰然,那个永远从容淡定的女子,还有惜红,一贯温顺柔和的容颜。

阿离、南宫离、薰然、梨幻、惜红、苍渺,几张神似的面容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都是幻觉,只是我在太久苍白岁月后的幻梦。用力在手腕上咬一口,真实地感觉到疼痛。那么,一切都是事实的了。这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玄机?

倚翠见我情绪不佳,时时伴着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给我听,为我解闷。又过得两日,南宫离北上归来,当晚,他命人在添香水榭设宴。

我病体初愈,面色略显苍白,倚翠要为我抹上胭脂。我不许,让她打来井水洗过脸,换了衣裙就过去了。

天上云丝圆月,地上水银似的一片清辉。偶尔风过,吹得檐角的宫灯摇晃,散了满地烛影。

还未行至亭心,我已看到亭内坐满了人。两个青衣男子,一个是南宫离,坐在他左手的青衫男子剑眉朗目,一派温文尔雅,与南宫离的坚毅凌利相比,自有一番风采。旁边是一群盛装女子,我只认出苍渺和梨幻来。红衣的苍渺和紫衣的梨幻并肩立在一处,衬得丫头手中的红灯笼也失了颜色,不愧是倾城佳人。

我带着倚翠走进水榭。南宫离见我过来,放下手中的酒杯向一旁的男子道:“这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无染。”

说完又招呼我坐到他身边,笑道:“无染,来见过慕容公子,我义兄慕容冲。”

我连忙站起身对着青衫公子施了一礼。他不言不语,只瞧了我一眼,眼底忽然闪过一道精光,转眼又恢复平静。我赶紧垂下头,坐回南宫离身边。

方才南宫离几句话一出口,顿时满亭寂然。我飞快地瞧了苍渺和梨幻一眼,那两张千娇百媚的丽颜上分明写满了不甘与谴责。低头扫视一圈,我已心中了然。无怪她们用那样怨毒的眼神看我。今日,唯我一个女子与南宫离同坐一桌,而她们,包括众多其他院落的姑娘们,都坐在旁边的石桌旁。

我垂下头不再去瞧她们。这样的场合,注定要让女子争风吃醋的。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换了我,只怕同样如此!

念头刚刚转过,我吃了一惊,为南宫离吃醋?莫非我已经爱上他了?有吗?若没有,为什何我会在他出门时记挂他,担心他会操劳过度损伤身体?什么时候开始,我对阿离的思念少了一点,对他的牵挂多了一分?原以为只是将他看作阿离的替身,莫非只是因为我真的爱上他了?

“无染,别心不在焉的!我义兄不服你这‘天下第一琴’之名,要考考你呢!”不知何时,南宫离己将我拦腰抱住,置于腰间的手一紧。

我呼吸一窒,回过神来,仓促应道:“不知慕容公子想要怎么考我?”

“你若把这支曲子弹下来,我便服了你。”慕容冲随手递给我一张素笺,闲闲道出,慵懒的语气,与方才的形象大相径庭。

我接过素笺大略扫视一遍,应道:“好,我便赌了。不过我若赢了,慕容公子拿什么彩头送我?”此言一出,南宫离、慕容冲双双一怔。

片刻后,慕容冲从腰间解下一块玉,那玉鸽蛋大小,通体血红。他用手从中一掰,玉分为两截,里面竟是一颗红豆般大小的丹丸。

他再用手合上玉,扫了南宫离一眼,笑道:“你若赢了,我便将这‘胭脂醉’送给你,此物既可补身又可养颜——女子若食了它,至少可保容颜十年不老;而男子若得它可健身延年,对习武之人另有补益。义弟可是讨了很久我都没答应的。义弟,这女子若输了,你便将你腰间那柄软剑借我玩玩,如何?”最后一句话却是针对南宫离说的。

我转过头看向南宫离,他朗声大笑,击掌道:“赌了!快将无染姑娘的琴取来。”不多久,倚翠捧了琴过来。

众人挪出一张空桌,我将琴放下,试了试音,便开始弹奏起来。这是一首新曲,我虽从未见过,却不惊慌,照着琴谱往下弹,中间另有高低音,疾音和缓音切换,但我都处理得很好。

南宫离面带微笑地举起酒杯,慕容冲手执酒盏,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不出他情绪。琴声继续从我指间流泻出来,忽然,旋律越来越快,越来越疾。依常规,旋律快到一定程度便要缓下来,否则难免崩断琴弦。

不想这支曲子,急如野马的旋律竟要用低音表现出来,一阵低音过后,又要用高音表现汹涌如潮的疾旋律。我的指间已灼然生疼,第一次见到这等刁难人的琴谱,不禁有些心慌。

偷眼再瞧瞧两个青衫男子。南宫离已敛了笑,右手紧握住酒杯,隐约可见青筋暴动;而慕容冲这时悠闲地举起酒杯送到唇边,嘴角掠过一抹似有还无的笑。

不,不能输!我咬紧牙,手指继续在琴弦上拨动。蓦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来,鲜红的血液就如同花瓣洒落,一点一滴落在弦上,随着挑捻拨捻颤动飞溅。额上冷汗层层渗出,脑中昏沉沉的一片,十指机械似的移动,仿佛已经没有感觉。

拌着最后一个音符从指下流失,我浑身的气力仿佛随之抽离。我只来得及向南宫离绽开一抹虚弱的笑容,便跌进黑暗之中。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他扔了酒杯向我扑来,面上竟写满了惊慌。

“你当真这么想留在我身边,所以拼了命也要得到这枚丹丸?”南宫离斜靠在床边,偏了头问我。

他右手将玉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又或者,之于女子,容貌比性命更重要?”最后这句话语气虽不重,却含了怒气。

醒来时猛然见到床边坐了一个人,下意识地用手去拉锦被,指间触到被面,顿时如蒙针刺,疼得忍不住痛呼出声。

“别动!伤成这样还敢乱动,存心想叫这双手废了?”一双大手猛地攫住我的手腕,是南宫离!一抬头,触到他含怒的眼。

此刻,我正拥被靠在软枕上,双手搁在膝上。指间全都细细地裹了一层棉纱,不再那么深刻的痛,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微微透着清凉。

“因为你想要它!”我坦然正视他的眼睛。容貌固然重要,只是少了那双欣赏的眼,一切都无所谓。况且,八年前那个年轻的扶柳也没有十二分颜色,如今的我更是历经风霜的残红。

是的,当时听了慕容冲的一番话,便生了要将它赢来送给他的念头。无关争宠,更无关风月,心知像他那样的男子,不是小小的一个无染可以拌住的。喜新厌旧也不是他开的先例,况且他也未对我表示出特别的喜欢。

南宫离似乎没有料到我会那样回答,呆了一呆,起身下床,背对我道:“算了,还是留给你自己用吧!你拼了命换来的,我可不想有人说我捡现成的便宜。”他说着将玉丢在桌上,回头看了我一眼,“如果不想让一双手白白废掉,就不要乱动。”说着拉开门走了。

浑圆的轮廓,血红的色泽,上面有细细的纹路。我捧着玉翻来覆去地看,似乎很贵重,也古怪得很,从未见过有人将玉设计成球状,更怪的是,这样贵重的玉竟用来装药丸。

我淡淡一笑,小心翼翼地掰开玉,尽量不碰到指尖。好奇怪的名字。“胭脂醉”是吗?我仔细端详那颗红豆大小的丹丸,实在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当真有慕容冲说的那些神奇功效吗?我看未必如此,否则慕容冲干什么不自己服用,却当成饰物挂在腰间。

既然让我保存,那我也没什么好推辞的。至于那枚“胭脂醉”,找个机会让南宫离服下就是了。我打定主意,将玉放在枕下,小心地用床单盖好。

倚翠进进出出,为我端汤送水。一大碗黑乎乎的汤汁让我望而生畏,闭上眼一鼓作气灌了下去,只恐稍一停下就再也咽不进去了。

药入肚肠,余味仍在喉头,味虽苦,却夹杂了一股甜香。我好不惊讶,当真不可“以貌取药”,原以为这样一碗墨汁,决计不比毒药来得爽口。

倚翠似乎看出来我心中所想,笑道:“少爷知道姑娘特别怕苦,特意命我加了一勺桂花蜜。”他注意到我的口味?我眼中一亮,他果然有心?

闲躺了几日,百无聊赖。每日躺在床上看倚翠打扫房间,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不由羡慕她能自由活动。起码在这思柳居,她的行动不受限制。一思及此,不由对南宫离“咬牙切齿”起来。

前几日闲得无聊,不顾他的命令,偷偷溜到花园去玩。正玩得开心,突然腰间一紧,人被一双铁臂打横抱起,来不及惊叫,一双唇倏地覆上我的唇瓣,毫不怜惜地吮啃。熟悉的气息,是南宫离。良久,他松开我的唇,冷冷地看我,眸子里蕴着危险。

我抚着唇,一时想不通他的怒气从何而来。双唇隐隐作痛,不用看也知道必是红肿一片。他不发一言,径自抱了我往房间走去。

我猛然醒悟,挣扎着道:“我不要闷在房间里,你放我下来。”手指不小心触到他坚硬如铁的胸膛,吃了一痛,不由皱紧了眉。

他一把攫住我的手腕,眼中怒气更盛,如灼烧的火焰,看得我头皮发麻,“你再不乖乖地听话,我把思柳居的人都跺碎了喂狗。”冰冷的言语,透着满满的威胁,让我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他满意地看着我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先拿倚翠开刀。”

“不要!”我心中大叫一声。这个嗜杀的浑球!明知道我不会漠视别人的生命,偏来威胁我!我气恼地瞪他一眼,将头埋进他怀里,不再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笑、笑、笑!干脆笑死算了!我忿忿地在他胸前咬了一口,明显感觉到他身体一僵。哼,活该!我得意地咧了咧嘴角。反正我正窝在他胸前,他看不见我表情。

有了这次经验,南宫离对我看管更严,命倚翠时不时进屋看我一次,更可恨的是派了两名守卫过来,轮流守护在我窗外。名为守卫,实则监视。

我不敢拿倚翠她们的安全当儿戏,谁知道再不听话,南宫离会拿她们怎样呢?像他这种人,根本不能用常规来推断。

总共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手指已痊愈。拆下棉纱来,除了几道淡淡的细痕,与以往相比并无差别。指甲依旧圆润,皮肤光洁柔滑,如不挑剔,仍是双纤纤玉手。

这么多天,南宫离只偶尔来过几次,多在倚翠为我拆开棉纱换药的时候。来了他也不开口,就坐在圆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倚翠上完药他就离开。

虽然换药时会比较痛一点,但为了多看他几眼,我甚至希望倚翠的动作粗鲁一些。这样,他会在我痛得吸气时多瞧两眼,眼中柔情乍现。发现我在看他后,他会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别过头去,自顾自地喝酒。但我知道他心中怜我,疼痛也浑然不觉了。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遮掩对我的柔情。在名分上,我是他的侍妾,与飘渺园的苍渺和幻影轩的梨幻一样,他大可以大大方方地施给疼怜。

想到苍渺和梨幻,我心中一痛。她们是南宫离捧在掌心的宝;而惜红和薰然,我那两个苦命的姐妹不知现在何处。曾私下问过南宫离,他只简单的一句“我自有安排”就将我打发掉了。

这十来天,南宫离不曾留宿思柳居,想必去了飘渺园和幻影轩吧!再不,就是兰若姑娘的幽兰院,怜香姑娘的藏香斋……我才不信他会耐得住寂寞,况且这眠云山庄的姑娘们虽不是个个人比花娇,但各有各的风姿。这些天只怕他夜夜笙歌,玩得不亦乐乎吧。

我胸中泛起莫名的刺痛,理智告诉我他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但私心里仍企盼这不是奢望。这个邪魅、诡谲、狂傲又霸气十足的男子,从进入我生命的第一刻起,便以怒云攫石的气势主宰了我的一切。

近日庄里出了不大不小的祸事。“不大”是针对整个眠云山庄的大小事物而言,如九牛之一毛;“不小”却是相比小小的思柳居来讲,无异于惊涛骇浪。

事情很简单。有一日用过晚膳,我回房休息,见桌上摆了一盘糕点,很细致精巧的样子。我素有寝前进食的习惯,倚翠便常常备了些小点心,以供不时之需,因此见了也不觉得奇怪。略微惊讶的是那盘点心过于精致:紫白相间的成色,状成双心,远远便可闻到一股淡雅甜香。

也不知怎的,那晚我并无胃口,只闻了闻,便唤倚翠端了出去。临行前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见我疲乏,无心搭理,便依言捧了糕点去。

第二日便听厨房传出消息:夜里死了个烧火的丫头,才十二岁。南宫离得知后,下令查明真相。回说那丫头中毒而死,死者手中拿着半块糕点,经查证,那饼中有毒,估计丫头之死与糕点有关。

我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糕点?莫不是昨晚我令倚翠拿走的那盘?如此巧合?我打了个寒噤,与倚翠四目相对,见她眼中亦是一片惶然,想到丫头之死,心中不寒而栗。

正心乱如麻,已有人奉命将那半块糕点呈上。我定睛一看,虽心中早有预感,仍是禁不住吓了一跳,手足皆软。

南宫离发现我的异常,狐疑地扫视我一眼,眼中带着询问。倚翠见状,就地一跪,面色苍白地说:“少爷,我有隐情向您禀报,请您先禀退围观的人。”

南宫离闻言盯视我,我虚弱地点了点头,“你们都下去吧!”一言既出,丫头仆役们顿时走得一干二净,只闻讯赶来的苍渺、梨幻、炼颜等几位姑娘仍在原地不动,倚翠怯怯地瞅了她们一眼,仍默不作声。

南宫离见状道:“苍渺,你们也都下去吧!”几位胆小的姑娘被他目光一扫,早生惧意,听得这话,慌忙携了丫头回自己庭院去了。

梨幻冷哼一声,挑衅地看了我一眼,与苍渺相偕离去。

思柳居内,南宫离坐在桌前,我与倚翠分立两侧,“说,怎么回事儿?”

南宫离微挑眉头,语带不悦地问。倚翠便将昨夜之事和盘托出,末了不忘解释一句:“奴婢以为少爷特意为姑娘准备的,所以就没有特别留意…”

“你一向喜好糕点,怎地偏生昨晚就没胃口?”

南宫离淡淡地问,语气虽淡,怀疑意味却十足。

“没胃口就没胃口。”我心中一痛,他居然怀疑我,赌气道,“你要我吃,我现在吃也不迟!”说着去抢他手上拿的半块糕点。

他用力扣住我的手腕,喝斥道:“还胡闹?你嫌事情不够麻烦是不是?”

他怀疑我,还骂我?我鼻子一酸,泪水滚落下来。短短的三个月间,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柔情已经宠坏了我。仿佛我不曾经历过八年前遭鞭笞的苦楚,仿佛我一直是他怀中一朵被呵护的柳絮。

“别哭了!哎……”南宫离丢掉手中半截残饼,温柔地揽我入怀。

“都是你不好,惹哭我…”我赌气地捶他的胸,将头抵在他胸前闷声哭泣起来。

见我咬着唇落泪,他俯身吮去我面上的泪,“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还闹脾气?”低沉醇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声音带着魔性的蛊惑,仿佛要蚀去我的心神。

不知何时,倚翠已悄然离去,偌大的房间,只剩我们两人,“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可就不客气了。”见我痴痴地瞧着他,他的嘴角扯出一抹促狭的笑,我们正紧紧地靠在一起,我很自然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我的脸不争气地涌上一片潮红。

虽然已经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但我仍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与调笑。南宫离一把抱起我放在软榻上,他眼中涌动着一股汹涌的暗流,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别!青天白日的,你……”我的话凝在他的唇边。

他一手取下我云鬓上的发簪,青丝散落下来,遮住我羞红的容颜,“人面桃花……”他喃喃低语,再度吻住我的唇……

云雨过后,我浑身酸软无力,倒头便睡去。其时刚过晌午,南宫离命人送来午膳,“来,吃点东西再睡!”他轻拍我面颊。

“唔,好吵!”我拍开他的手,翻身又睡。他不理会我的抗议,拉起我,喂我吃了少许饭菜方命人将饭撤走。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我却不知这一觉醒来正是噩梦的开始。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悠扬的琴声吵醒。琴声清越婉转,酣畅淋漓。如果不是睡意正浓,我一定会对此人琴艺大大赞赏一番。蒙头再睡,却是睡意全无,我索性穿衣起床,决定去看个究竟。

打开门,满空星斗。我愣了片刻,方意识到自己这一觉竟从午时睡到了子夜。

琴声时而激昂时而低缓,或如大江东去,或似细水长流,较之我的琴艺竟是丝毫不显得逊色。

我愈发好奇,寻声探去,来到一座石亭前。只见居中坐着一个男子,正对月抚琴,金环束发,锦带环腰。咦!原来是南宫离!琴声弹得这么好却深藏不露。这小气的家伙!

我心中暗自嘀咕,见他认真抚琴,顿时玩心大起,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伸手去蒙他眼睛。

本以为必会捂个严严实实,不想他身形突然一晃,我立时捂了个空,一时收势不及,整个人往下栽倒。

蓦地一双手臂从斜里伸出,我扑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四目相对,两人异口同声:“原来是你!”慕容冲怎会在这里?他还穿着南宫离的衣物?

我还来不及反应,只听一个娇媚的嗓音传来:“哟,我道怎么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的人影,却原来躲在这里私会情郎!”

什么?我身子一僵,寻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鹅黄衣衫的女子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与她并肩行来的是面容冷若冰霜的南宫离。

见他眼神凌利地盯着我,我才突然醒悟到我正扑在慕容冲怀里,而他的双手正搂在我腰间。天啦!这么暧昧的姿势被他看到,他一定误会我们了。

我慌忙推开慕容冲的怀抱,双脚刚刚着地,还未站稳,黄衣的素馨已走到我跟前,一个耳光甩了过来。

我躲避不及,“啪”的一声被打个正着,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生疼,“你……”我恨恨地盯视她,“你凭什么打我?”

“哼!就凭你偷汉子!”素馨红唇一撇,不屑地扫了我一眼,“瞧你这副衣衫不整的放荡模样,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衣衫不整?我低头打量自己。哦,天啦!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衣襟松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我赶紧整理好着装。此情此景,我百口莫辩。

“我……”才刚开口,南宫离冷冽的目光一扫,我顿时噤若寒蝉。这样的他,令我害怕。

“慕容兄,出了这样的事,你要小弟我怎么处置好呢?”他终于开口,却是指向自始至终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慕容冲。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霎时,冰冷将我全身揪紧。

“如果说,我要带她走呢?”慕容冲淡然笑答。天!我呆住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们之间清清白白,苍天可鉴。他这样回答,岂非陷我于不贞不洁?

“呵呵!如此甚好!”南宫离蓦地朗声大笑,“小弟我正有此意。你我兄弟多年,岂能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和气?大哥若不嫌弃,小弟便将她送与你又何妨?不过是个女人嘛,哈哈哈……”

我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只觉天旋地转,除了他的笑声,天地间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素馨在一旁冷语讥笑什么,我全然不觉,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心中撕肝裂胆地痛,眼前的这个男子,我穷尽一生心力去爱的人,此刻竟是如此的陌生。

不过是个女人!不过是个女人啊!我惨然一笑。阿离,八年前你狠心遗下我,让我饱尝相思之苦;八年后的今天,你又如此残忍地将我拱手送人。阿离,你竟凉薄至斯?绝情至斯?

不知何时满院人头攒动,我蓦地惊醒,目光掠过人群,触到一双含恨的眼,是苍渺!别人都幸灾乐祸,单单你蕴了如此深的狠意,为什么?我被逐,不是正如你所愿吗?

来不及多思考,我的脑袋里一阵阵昏眩,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哼,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吗?让别人装扮成你的样子弹琴引她过去,然后你在那时带素馨去寻她,想得好周到啊!”

“安一个偷汉子的罪名就可以将她安全送走,真是好计谋!以慕容冲的武功,会在有人走到身后还不知觉?若不是暗中一阵掌风,她也不会正巧扑进他怀里吧!”

“慕容冲因为南宫皓的事欠下你的人情,自是帮你做戏。一切都如此巧合,也只有素馨那个自以为是的蠢女人才会相信!”

声音淡了下去,不见了。

一会儿又扬起,“表哥,你真的要为她舍弃一切吗?这么多年,你耗尽多少心力,吃尽多少苦楚才换来今天的这一切,你真的舍得放弃吗?”

“她因我而家破人亡,我无法不去理会……”

“哼哼!这么牵强的理由!表哥,你当我和她一样天真好骗吗?哼!家破人亡,因你而家破人亡的人还少吗?你放不下她,不过是对她动了心,有了情罢了。安排我和歌咏去鸳鸯楼,名为卧底,实则不是为了保护她吗?”

“若非鸳鸯楼后来为我们所控制,没有我们暗中护着她,她再坚贞又有什么用?一帖****就可叫她乖乖认命……可笑她什么都不知道,竟对你死心塌地!”

“她对我一往情深,我不可负她!”

“哈哈!笑死人了!眠云山庄有几个女人不是对你‘一往情深’的,你都放在心上了吗?我和咏歌何尝不是?八年啊,我因为你一句话,给她做了八年的丫头,你记住了吗?还有咏歌,她为着你委身青楼做舞伎,这其中的酸楚你又体会了多少?”

声音渐渐低下去,伴着哽咽。

“漫雪,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沉稳的,带着点无奈的声音响起。

“离开她!回眠云山庄!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还做你的苍渺,咏歌还做梨幻。我们三个在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好不好,表哥?”

带着恳求的嗓音又低了下去。

“我累了,漫雪。我只想带着扶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已经厌倦了商场上的伎俩。”

“呵呵!表哥!”伴着尖利的笑,清亮的嗓音再度扬起,“你以为你可以做回从前那个不染尘俗的阿离吗?办不到了!如今的你不过有着与阿离相同的皮囊而已,你的灵魂早已被商场上的乌烟瘴气泡得面目全非了。”

“表哥,你不会过得惯那种淡如白水的生活的,你需要不断地刺激。你想想,带她隐居世外,八年前你大可以那么做。你不是早为她建过一座思柳居吗?可是你没有,难道不是因为心有不甘吗?表哥,你仔细想想!”

“我喂她服下了‘胭脂醉’,她会忘掉过去,我也会忘掉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你好大意呀,表哥。”笑声又起,“是什么原因让你心神不宁,察觉不到我已将药换掉了呢?”

“什么,你?”

“不错,你喂她服下的只是普通的‘三日醉’,真正的‘胭脂醉’早让我化在酒中给你喝下了。如今药效已过,想必我们这番精彩的对话她都没有错过吧!哈哈……”

我双手环膝,躲在草丛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上,耳边传来极其熟悉的声音,“表哥,你要带她走了吗?”

“对,我们再不回来。”不用看人也知道是南宫离和苍渺。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仔细听下去,许多往日不甚明了的地方逐渐明了。只是,我淡然一笑,苍渺,不,应当是漫雪。我原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想不到你也看他如此通透。

大约两个月前,我无意间在南宫离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支银簪,图腾为“蝶恋花”的银簪。那时我便已证实了我的猜测,南宫离正是当年的萧离恨。只是因为爱他,用尽全部心力爱着他,无论他是否更名改姓、变换身份,还是无法将他忘记,所以决定不动声色地继续留在他身边。

虽然明知道是他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却仍然难以对他生出恨意。当初那个华美却似冰窖的家让我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有的只是金钱堆砌出来的虚伪与残忍。所以,对于苏家的败落,或许我心中暗存一些窃喜的吧!至少这样就不必因夜夜梦到那些哭号、诅咒的冰冷面孔而无法入眠。况且,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人用这份心思,他的心意已可想而知。

只是,阿离,我怎忍心将你埋藏,让你伴着我这样平凡的一个女子过不属于你的生活?你如此耗尽心力得来的一切,我又怎么忍心将之摧毁?

一万年方修得人形,再有一万年修得七情六欲,才可以站在所爱的人面前,流下第一滴眼泪。阿离,我已为你流过那滴泪,所以离开你,倘若能让你过得更好,我了无遗憾。

耳边听得马车一阵风似的跑过,然后是阿离焦灼的声音:“扶柳……”声音随着马蹄声远去了。

“呵呵!”冰冷的笑声在我头顶炸响,是漫雪!我抱紧双膝,她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吗?毒不死我便要杀我!

忽然,一件东西落在我面前,那支“蝶恋花”的银簪!“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好自为之!”声音如风远逝。

我拾起发簪,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尘土,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白衣少年,将一朵桃花别在女孩儿的发簪上,“当真是人面桃花呢!扶柳,你送支簪子给我作纪念可好?”话语轻柔。

“好啊!”年轻的女孩儿笑开了脸,“你要哪一支呢?阿离,我有好多种啊!”

“嗯,那就送一支‘蝶恋花’的银簪给我好不?”少年满怀希冀地问。

“我没有这种款式的啊!”女孩儿皱了皱眉,忽然又绽开笑,“不过我在爹爹那儿见到一支,阿离,我下午拿给你可好?”

“好啊!”俊朗的笑容让女孩看傻了眼。

“阿离,如果可以,我愿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英俊的少年不再微笑,只紧紧地将女孩儿拥在怀里。

……

“是谁将我锁在抽屉里的银簪拿走了?谁?”满脸焦灼的苏老爷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快去给我找!”

归来的女孩被怒气冲冲的父亲喝住:“柳儿,你又疯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回房呆着去!”

“是,爹爹。”女孩怯怯地应了,掉头就走。身后的对话让她的脚步缓了下来。

“您说会不会是谁把您的簪子给偷走了?”

“应该不会,除了你我,再没人知道这支簪子的作用了。怎么办?钥匙丢了,我整个苏家都要完了……”

什么?簪子——钥匙?女孩儿脑中闪出少年温和的笑脸,用力晃了晃头,喃喃道:“不会的,阿离不会骗我的……”

不久后,苏家败落,年轻的扶柳被自己的生父卖入鸳鸯楼,十六岁的女孩儿紧紧地抱着一具琴不肯松手,那具琴名为“思卿”……

这一场浮世喧嚣,我爱上你,你亦爱过我,世事无常,注定一场劫难。我明明等到了你回头相伴、等到了最好的结局,可是终究逃不过这场命定的劫。

我一早就知道,我们终将是两个世界的人,再多柔情蜜意也是枉然。到底是我修得不够,在佛前求了三世,我佛终是没能听到我的祈求,而无缘与你相守。

就此把曾经的痴恋交给守望的流年,收拾起破碎,筑一座思念的城池,从此永坐中央。

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你我,不如淡淡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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