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词的婉约即可以含蓄代替表述,这在其词名作中可以找到。辛弃疾与韩侂胄关系微妙。陆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似言辛弃疾与韩有前嫌,云:“深仇激愤在逆胡,不用追思霸亭夜。”前嫌云云,盖如是:朱熹在朝做侍讲时,曾向皇帝上言要求弹劾韩侂胄,事未成,反被罢免落职。韩侂胄为报私仇,宣布朱熹为“伪学之魁”,成“庆元党禁”。党禁后,一些原与朱熹亲近的人纷纷远离,而辛弃疾却与朱熹过往殷勤。朱熹死时,辛弃疾亲往祭吊,称其为“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赵汝愚与韩侂胄亦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辛弃疾与赵也有观点相同之处。辛弃疾如上所为,于彼时应为韩侂胄所知,我们能够推知辛弃疾在韩侂胄心目中的地位。但由于韩侂胄的北伐主张与辛弃疾有共同之处,因此将如上所云“前嫌”一齐抛弃,辛弃疾还作《清平乐》夸赞韩侂胄为:“维师尚父鹰扬,熊罴百万堂堂。看取黄金假钺,归来异姓真王。”《六州歌头》称韩侂胄为“贤王”,又云:“孙又子,方谈笑,整乾坤。”《西江月》又赞曰:“此日楼台鼎鼐,他时剑履山河。”以上三词均作于韩侂胄权位极倾之时,此时也是韩侂胄积极备战之时,还是宁宗正式下诏北伐的一年。与此同时,辛弃疾于1204年到临安拜见宁宗时,力言“金国必乱必亡”,请求委托元老大臣韩侂胄率兵出征。由上述可看出,辛弃疾在发赞语时,不隐晦曲折,而出怨语时,则深具含蓄了。同样是针对韩侂胄而发,《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则以“用事多”的手法,含蓄地表达了对韩侂胄轻敌冒进的哀怨。这是辛弃疾为人与为词的一贯准则,此在引夏承焘语录中已作说明。《水龙吟·为韩南涧尚书寿甲辰岁》出赞语时快马直言,颂美、规励和合无间,读来使人明目。而当发怨于在朝者无才无志,酿成赤县神州之祸时,仅出“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十二字,且所指模糊,含蓄耐解。一般注者以为,“夷甫诸人”为只知空谈误国的朝臣,因为王衍官居宰相而崇尚清谈,导致西晋覆灭,所以“这句是借西晋王衍等清谈亡国来指斥南宋主和权臣对中原的沦丧漠不关心”唐圭璋,潘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425页。。如此解释恐与词人原意稍有龃龉。所言“诸人”不仅仅指“主和权臣”,恐也包括理学人物在内,其中不排除朱熹。诚然,辛弃疾与朱熹是好朋友,多有交往,而且朱熹也反对主和,高度赞扬抗金人物岳飞、张浚、胡铨,痛斥投降派头子秦桧的罪行,对主和派人物如汤思退、洪适、史浩等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对弄权的韩侂胄也上言要求弹劾。即便如此,也未逃开被坚持抗金的陈亮所攻,被说成是“风痹不知痛痒”之人,而当时社会上有些人对以朱熹为首的理学人物也时有讥讽。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云:“道学……其徒有假其名以欺世者……凡治财富则目为聚敛……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或刊注‘四书’,衍辑语录,然后号为学者……于是天下竞趋之,稍有议及其党,必挤之为小人,虽时君子,亦不得而辩之矣。其气焰有如此者。”辛弃疾对于上述只谈论一些关于道德、性命、理气等抽象问题的现象是熟知的。就像对待韩侂胄一样,歌颂与微讽有机结合,促成了辛词耐于咀嚼的鲜明特征。作为归正人,辛弃疾表达思想时,不敢像陈亮那样慷慨陈词,只能以婉转的“诸人”涉指,是极合情理的。《满江红·中秋》“美景良辰”被邓广铭编入隐居带湖与隐居瓢泉期间,此与词意甚合。词末有“更如今,不听麈谈清,愁如发”,用王衍典,实则涉指更为广泛的只事空谈而无功于实的群体,与上词妙处同在。其他如《祝英台近》“宝钗分”中“春带愁来”,张惠言解为“其刺赵、张乎”,俞陛云解为“伤春纯为自伤”。《贺新郎》“绿树听鹈”中的“将军百战”六句,被俞陛云解为“殆为岳家军而发,有袍泽同仇之感耶”。王闿运释“(更能消几番风雨)是张俊、秦桧一班人”。如上所述,是辛弃疾以词发哀怨之情的常见表达方式之一,也是重要的方式之一。
搞清辛词“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是针对曾词“何老玉斧,金瓯千古无缺”,对认识两位词人关系具有重要的作用,对准确解读辛词也有重要的意义。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考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写的是南禅宗的发悟过程,即由渐悟到顿悟的必然转换。这是对人类思维过程的美妙艺术演化,具有明显的理趣化倾向。这句词又明显地采用了《离骚》中的“求女”写法,因此“那人”有可能是指叶衡,有可能是指虞允文,也有可能是指宋孝宗,或者是数者的合一。总之,是对上层统治者知己的抽象概括,实指特征不是很鲜明。词句反映了词人年轻时为国立功思想得到认同的心理满足状态,如此之作在辛弃疾的词中并不多见,因此具有重要价值。
一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录全词如下,以供观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上选《青玉案》一词是辛弃疾的名作。长期以来,人们对此词投入了极多关注,出现了各有解说的纷争局面。特别是到了近代,理解各异。“或以为这是说成就大事业、大学问之境界问题(王国维《人间词话》);或以为这是说不与世俗合流、独往独来之品格问题(蔡义江、蔡国黄《稼轩长短句编年》);或以为这是说艳情,实在是道道地地的艳词(常国武《辛稼轩词集导读》);等等施议对撰,《辛弃疾词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15页。。“艳情说”早在彭孙遹《金粟词话》中就已提及,认为词句写出了“秦、周之佳境”。沈雄《古今词话·词品》将之发挥成了“流为秽亵”,对“艳情说”给予了确实定品。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二评此词以“艳体”称之,与上述两家出相同口声。“不与世俗合流说”也不是“二蔡”的独立见解,早在梁令娴的《艺蘅馆词选》丙卷中就有“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的说法。王国维之说只是将辛词比喻为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三个阶段,即经过努力后得到收获的阶段,并未对词句中包含的意义作出明确的判断。上述三家的判断只就字面做了浅层评说,是否还可发现更为符合作者创作本意的深刻意义?俞陛云的评判为我们提出了值得思考的启发。他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说:“其回首欲见之人,岂避喧就寂耶?或人约黄昏,有城隅之俟耶?含意未申,戛然而止,盖待人寻味也。”“含意未申”“待人寻味”是我们求得放心的指南,说明辛弃疾此句词大有考论的余地。我们还看到了梁启勋令人振奋的话语评判,他在《词学》下编中既看到了词表面写“踏灯情事”的实在,也看出了词具有“意境之高超,可谓独绝”的形上之妙。李佳《左菴词话》也云辛弃疾词“集中多寓意作……此类甚多,皆为北狩南渡而言。以是见词不徒作,岂仅披风咏月?”辛更儒编,《辛弃疾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5年,第359页。夏承焘认为“这首词里的‘那人’形象,何尝不是作者自己人格的写照?”夏承焘著,《唐宋词欣赏》,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9页。这个观点实是对梁启勋上述观点的阐释,算不上独到。从上述概括中,我们看到这个研究对象的复杂性。简单化明显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也是我们进行研究所必须忌讳的。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