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终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贺铸传》)。为了如愿,贺铸多番投靠他人,要求改武职入文资,其中给予他帮助的就有苏轼。贺铸向苏轼求情,是否用词体表达内心中的隐忧,这在文人的往来中是常有的事,就像朱庆馀向张籍发问考进士之事写出《闺意上张水部》诗一样。恰巧的是,苏轼的《青玉案》和贺方回词作于贺铸由武职换文资之后。贺铸对以武职换文资的成功有过痛快淋漓的诗意表达。贺铸诗集卷五载有《易官后呈交旧》诗,说出了内心的感慨:“当年笔漫投,说剑气横秋。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聊辞哙等伍,滥作诗家流。少待高常侍,功名晚藏收。”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贺铸的《青玉案》不是五十岁时在苏州所作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766页。,而应推断为以武职换文资之前。这样就彻底否定了龚明之《中吴纪闻》中的臆断说法,还回了词作生成的本有面目。贺铸《青玉案》词中的“横塘”未必是实指,因横塘有苏州横塘所指,南京市西南也有横塘。左思《吴都赋》中有“横塘查下,邑室隆夸”之语。宋张敦颐《六朝事迹·江河门》释云:“吴大帝时,自江口沿淮筑堤,谓之横塘。”刘渊林注《吴都赋》也与之大致相同:“横塘、查下在淮水南,近陶家渚,缘江长堤谓横塘。”在古代,横塘近靠水边,多藏美姬,文人士大夫等有闲阶层常于此处寻欢。崔颢《长干曲》之云“妾住在横塘”即是注脚。贺铸曾在三十七八岁时(元祐三、四年)两次游金陵。要说词中的“横塘”是实指,也恐只能是南京西南之横塘。钱陈群《宋百家诗存题词》可能发现了贺铸词中的横塘是为淮水之南所指,题诗道:“铁面粗豪度曲才,庆湖湖畔老方回。最怜梅子黄时雨,零落秦淮旧酒杯。”最后一句之地点所指是明了的,读者一看便知。这个时候正是贺铸“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的四顾茫然之时,触景生情当是情理中事。因此在贺铸早年就有“一番不得意、难以显言处”(黄苏《蓼园词选》),而非晚年独有。贺铸有可能将心中的苦楚用《青玉案》诉之与苏轼,算是找到了知音,苏轼也因此为贺铸作出了努力,成全了他的愿望。
二
查看贺铸的仕宦经历对理解“锦瑟华年谁与度”的深层意义具有助益。贺铸于仕途终生未能如意。“虎头相”的武人雄姿,“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的丈夫气概,却不能改变元祐更化后大臣们对西夏所抱的屈辱态度,只能以侍卫武官身份出任和州管界巡检。面对如此无奈形势,贺铸表现出十分深重的内心痛苦。在和州任上,有诗表现出了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慨。《庚午五月乌江赋高望道中》不无情绪地说:“马革非吾愿,鱼餐厌此乡。”《丙子四月赋舟发金陵望发历阳作》对英雄投闲的无人问讯之苦表现出了无比痛惜:“谁怜跃马客,衰病再投闲。”“会解腰间斩马剑,肯寻江上钓鱼矶”(《戊辰九月乌江作度黄叶岭》)也是对武职不能发挥应有作用的情绪语。通过上述几首诗可以看出,贺铸对武职早已生出厌倦。在任武职于和州之前,贺铸长期奔波于地方边鄙,还动辄被罢。这种人生遭遇如何能谈得上美官?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成了奢望。贺铸要求武职换文资,绝不可视为一时的心血来潮。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导致了宋人心理上视武人为不齿的偏颇,宰相须用读书人的祖训无疑使文人的地位远远高于常人的期望。贺铸在武任上不能如愿,可归咎于时代的不祥。但是在文资官任上,文采堪比诸多进士的贺铸,难道就能够如愿以偿?所以“悒悒不得志”在贺铸心中是一个永远抹不去的伤结。仕途困顿在心中激起的痛也可使人“断肠”,所以“彩笔新题断肠句”就不可作过分拘泥理解。“江南断肠”理应不该全指失恋的断肠,也应该包括仕进失意的全方位内涵。
贺铸的人生失意困顿固然与个人“喜面刺人过,遇贵势不肯为从谀”(程俱《故宋朝奉郎贺公墓志铭》)的个性导致在关键时候无人提携、奖掖有关,但要想找出谁在何时故意为贺铸仕进设了障碍,又是极难坐实的事情。贺铸主动接近李清臣、范百禄、苏轼等人,求情于他们,以期得到帮助,不可能没有确切的文字作为中介,文字中也不可能不叙述自己内心的委屈。叙述的内容为何?只能权作推断。贺铸从十七岁离开卫州宦游汴京开始,就遇上了宋代史无前例的“熙宁变法”。熙宁变法的功过是非在此不谈,但由此揭开了宋人新旧党争的序幕是不争之实。在这样一个大化的时代里,政局虽然在王安石主持朝政期间貌似稳定,但在朝廷内部存在的斗争却屡屡预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起伏。熙宁变法的核心是富国强兵,这对武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好的兆头,但在党争面前,一切都要服从党派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连贺皇后的族孙被冷落也就不是什么奇怪之事了。从熙宁元年(1068年)到元祐六年(1091年)贺铸入文资前的二十多年中,政要人物的换位之速有如戏园的走马灯。最终贺铸还是搭上了苏轼于元祐年间回朝的马车才实现了“入文资”的愿望。李清臣虽然是变法派中的著名人物之一,与旧党中的苏轼应是不可志同道合,但“以示圣代育材敬善之意”(《中吴纪闻》卷三引李清臣语)是两党共有的心愿,更何况苏轼于彼时恰是朝中核心人物之一,为其让席的人何止一个。贺铸对苏轼的敬意早在乌台诗案之后不久就见诸贺铸诗集当中,当时贺铸非常清楚在新旧党争中,苏轼所处的弱势位置。这说明两人的友谊早已存在,是有共同基础的,而不是着眼于一时一事、一得一失的小恩小惠。在政局多变面前,贺铸作为一个有文名但又供职于武人行列,且位置十分卑下的人,能够想到他心中的愁怀与郁闷,以及在困境面前表现出的无奈。贺铸在入文资之前,其地位毕竟只是一个官位不隆的武职人员,对国家政事的走向不可能敏锐到与宰辅大臣同样的程度。在这个时候,想急于摆脱眼前困境的人,完全有可能发出“锦瑟华年谁与度”的疑问。疑问是迷惘的体现,贺铸选择以词表达忧伤的词心,说明他的迷惘并没有将自我完全丧失。“就重华而陈辞”的经典行为,对贺铸不可能是完全陌生的惊世之举。苏轼慧眼识人,又值元祐时返回朝廷,位近台辅,“几乎凡朝廷的每一重大决策,他都参与提供意见,即或不在奏章上正式提出,也会在书信或别的文字中反映出他的态度”王水照,朱刚著,《苏轼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78页。,加上多年的友谊,自然要为同仁伸之以援手。在得到苏轼荐举之前,贺铸不向苏轼表达内在情结,这在文人雅士崇尚以文会友、以文传情的宋代是难以想象的。贺铸词不以写志为擅长,但不可谓无。著名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就“表达了人们迫切要求抗战、反对投降的强烈呼声”。钟振振语,见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939页。有前车之鉴,就有可能出现后者。《青玉案》中的“闲愁”难道就只是情河孽海中的闲愁?贺铸在武任上仅列岗哨之位,谈不上有丝毫作为,真乃“报国欲死无战场”。这种无为,对于一个颇有文韬武略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闲愁”?辛弃疾《摸鱼儿》词中的“闲愁最苦”显示并非男欢女爱情绪,而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殊怨”,与贺铸“闲愁”有着同样意蕴,“稼轩豪迈之处,从此脱胎”(夏敬观《手批东山词》)的评价于此也是成立的。贺铸入文资之前,又值旧党执政,恢复了对西夏的投降态度,大片西北要塞拱手让与西夏。在这样的政局面前,武人不受重视是可想而知的。由此可以推知,贺铸寻求换职,不完全是出于个人性情。苏轼对贺铸的理解,应该从《青玉案》《六州歌头》等透露的信息及当下政局走向的判断等多方面得到启示。苦于贺铸词多没有小序,其他旁证材料又不多见,所以一些结论只能依靠惯常理性推论得出。
三
在上述考论的基础上,我们还要看贺铸作词学习古人形成的自有风貌。贺铸“博学强记”,能于古代典籍中任意拾取有益成分,加以“掉运,即自成一境”(陈匪石《宋词举》),构成名篇。《青玉案》词正是如此结晶。“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化用曹植《洛神赋》“美人不来,尽日凝伫”意而来,而《洛神赋》是“假托洛神寄寓对君主的思慕,反映真情不能相通的苦闷”的名作,传说曹植曾求婚甄逸女不遂,为曹丕所得,感于此而作,早已为后人认定为小说家附会之谈。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9页。“飞云冉冉蘅皋暮”也出自《洛神赋》,为化用“尔乃税驾乎蘅皋”而来。“锦瑟华年谁与度”出自于李商隐《锦瑟》诗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人们惯常于将“锦瑟华年”注释为与男女恋爱相关的青春年华,这种注释纯粹是龚明之《中吴纪闻》有关《青玉案》创作缘起于求横塘美人未得的猜测与附会,经不起推敲。“彩笔”句用江淹曾梦见郭璞向其索要五色彩笔典故。江淹彩笔被索后,从此才尽,作诗不出美句。用江淹此典明显含有“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恨赋》)的身世失落意味,否则“断肠”就成画蛇添足与无病呻吟。“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来源于李后主《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又与秦观《千秋岁》“飞红万点愁如海”设比相似。贺铸词句在声吻上与李后主《虞美人》酷似。众所周知,《虞美人》是李后主成为阶下囚时所作,有绝命之嫌。显然李后主彼时之愁是复杂的,不可能单指别离旧巢后不可与旧日宫中情人相见之愁。秦观《千秋岁》作于“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曾敏行《独醒杂志》)之前的衡阳贬所,而秦观词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是人们最为熟悉的特色,何况《千秋岁》里的艳情成分极为隐秘,难以确切识定。秦观于那样的特定环境中所存之愁,也是复杂的,不可简单视之。苏轼看到贺铸词句与秦观词句的共有情韵,认为只有秦观才能道出与之可比的内在情怀。黄庭坚也将贺铸与秦观的满怀愁情等视,在《寄方回诗》中别有感叹地说:“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秦观与贺铸的对比能够发现二人愁的内涵,这为我们判定贺铸“闲愁”的质性又添了一个证据。胡仔还认为,“梅子黄时雨”是化用寇准诗句“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而来(《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一引潘淳《潘子真诗话》)。
《青玉案》词设计的求女不得而生无限愁情的意境,与《离骚》中的求女情节完全相同。由于在其他考论中已对“求女”作过阐释,此处不再重述。我们知道,《离骚》中的求女情节为中国古代文学创作奠定了一大范式,古代学人极少有不受其影响者。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二中就看到了贺铸对《离骚》精神的继承,说出了颇有影响的话语:“世间有《离骚》,唯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曹植《洛神赋》明言“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但在行篇构思上也没有摆脱《离骚》奠定的基本思路影响,因为“屈原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第四十五),二者具有创作精神的同一性。由此可知,贺铸采用“凌波”以开篇,实也是对《离骚》的辗转学习。
《离骚》具有强烈的抒发内心郁闷之情的倾向,在中国古代抒情诗中,堪称奠基之作,对贺铸《青玉案》同样具有明显影响,张耒褒奖其为“幽洁如屈宋”(《东山词序》),唐圭璋将此称做“满纸忧伤,固是得力于楚骚者”(《唐宋词简释》)。贺铸的忧愤情怀,在其任武职之时尤其浓烈。国事的衰败带给武职人员的精神压抑,投降态度弥漫朝野,无疑又使本来低落的武人士气雪上加霜。贺铸将这种人生失落在词中以“求女”不得,只落得“但目送、芳尘去”的常人都能遇见的现象加以艺术提炼,表现得既不离《离骚》之古,又能翻出于己于人皆能说通的新意,读来颇为耐人寻味。一些附会者之所以一附即起效应,完全是作了符合人心嗜好的文章。但附会又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在于通过附会客观上增加了词的影响,为“贺梅子”成为词坛上之美谈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上述可以看出,贺铸《青玉案》词的主要特征在于成功的涵古与用古。作品中采用什么样的典故,融入什么样的诗意,最后要达到什么样的输出效果,创作者有明确的追求,而后者是以前两者作为前提的。这样解读《青玉案》词中涵用的古代文化信息就显得比较重要了。屈原、宋玉、曹植、江淹、李煜、李商隐与寇准在古代文学史上的作为有目共睹,影响所及,众人皆得沾溉。这些人的人生经历与他们的创作一样,在后人心中多能引起共鸣,特别在创作主体身处逆境之时,应用已成的原典能够便捷地传达出作者苦闷的内在情结。贺铸在一首小词中几乎句句不脱古典,标明其内心与之沟通已达天衣无缝的程度,但同时也生出另外负面效应。由于后人对原典的判断有时不能完全切中原意,所以面对隔世之作,往往会生出歧解。李商隐的诗遇到过如此境遇,贺铸的《青玉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锦瑟华年谁与度”更是从众说不一的《锦瑟》诗句中脱出,有别解应是能够预料中事。
四
杨海明先生对《青玉案》词蕴涵有一段颇能启人思考的论断,兹录如下,以便领赏:“以前人们往往仅把它当做一首优美的艳情词来欣赏,实则其含义恐不仅止于此。”“如若唯因目睹一妙龄女郎的‘芳尘’凌波而去,就生出这‘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闲愁’,那当然勉强也可说通,但终究不够让人感到‘圆满’。关键的一句则在于‘锦瑟华年谁与度’。此句出自李商隐《锦瑟》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而全词也正同《锦瑟》诗那样,有着借物(贺词是借事)而感怀身世的扑朔迷离之风格与美感。词中的这位‘凌波佳人’,一则透露出极美的姿质,二则透露出孤芳自赏、寂寞幽困的气息(“只有春知处”也),三则透露出‘迟暮’之意味(“华年”无人“与度”也)。从她身上,就曲折表现了作者自伤身世、理想‘失落’之悲观。”杨海明著,《唐宋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41页。上述论断对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具有拨正与回归本来面目的意义。杨海明先生将“锦瑟华年谁与度”视为《青玉案》词中“关键的一句”,对本文的立意具有重要启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