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王尔德说:人生有两大悲剧:即“得不到我所爱的”和“得到我所爱的”。什么都想尝试一番,都想据为己有,甚至满怀冲腾的意志,非要超越身边或历史前人,构成了生生息息的社会激荡的活力。但是超越和创造实现后,有时候并不只带来狂喜和幸福。记得插队时读过一本叫《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书,其中述说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的庆典上,面对着鼓噪的烟火和沸腾的夜晚,内心涌起巨大的悲哀。不错,自己毕生的追求实现了,但他同时也看到原子弹给人类带来的阴影。
人类的色彩就在现代画派的表现之中。整个人类二的生活空间为他们提供了无比巨大的画布,而人类的情绪为他们提供了所有的原料。
我总觉得自己身上缺点什么色彩。还是在插队的时候,为了周游全国,我曾经“小”当过一会儿商人。我们或打家具卖钱,或把我们知青剩余的粮食高价出售。记得那时的“黑市交易”,麦子和小米是5角钱一斤,玉米是4角,高粱是3角一斤。我们把它用自行车驮到山下,卖给县城的工人或居民。记得有个织布厂的工人是我们的老主顾,几乎每隔些日子就要给他送货上门。而每次从他那黑糊糊的手上接过钱,看到他那黑糊糊的房子里,缩在角落、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们交易的一大堆孩子,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好像我把人家坑了似的。要知道,我们在生产队里只花几分钱就买到这些粮食呀!而买了我们的粮食,就意味着他们全家虽能勉强填饱肚子,但其他开销就没了,说不定还要借债呢。但是看看别人,却只是沉浸在赚到钱的喜悦之中,就是说,我太缺乏“宰”人的天性。这在今天大概太不附和时代潮流了。
运用市场经济调控、治理中国社会,使传统的政治家“重农抑商”的治国理念黯然失色。虽然没有最终为它打上句号,但毕竟新的时期己经到来。我不时用超脱的眼光看着现实世界这生龙活虎的一切。我知道越早摆脱束缚的人就越会取得成绩。果然,“拿手术刀的,比不过操肉刀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烧蛋的”……越是没包袱的人越是发得快。
这可怨不得别人。谁叫你因袭的包袱那么沉重!历史犹如一个巨大的从山上一路滚来的雪球,它载着越来越巨大的躯体,势不可当地冲来,中国地域那二分之二的高山和丘陵,始终就没为它提供良好的跑道。所以一路的颠沛、横冲直撞令组成雪球的臣民不堪其烦。但一切都是阻止不住的。我觉得这个雪球目前充满能量地滚动,并加速狂奔,毫无疑问应归功于“经商者众”。
在这之前,我并没接触经商的本质。我只是这样粗浅地理解商业活动的意义。但我也看见了,我的一个曾是颇为落魄的亲戚,最初在闹市挑摊,从卖服装起家,至今己脐身拥有进口名车阶级。他没什么文化,但暴发后却享尽“朱门酒肉臭”的日子。经常是拥男簇女,出入声色场所。他行,为什么我不行?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沧桑,不是始终在寻找一条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吗?其实你不必管那么多,雪球不会停下来。你所谓的康庄大道,也许那雪球根本理也不理。它自有它一往无前的历程。干吗不投身商海一游?这里用得着劳伦斯的一句话:“不管天翻地覆,我们都得生活。”
我把卡夫卡、托尔斯泰、艾略特、聂鲁达、萨特和马尔克斯、略萨以及玛格丽特杜拉……当然也包二括老庄的处世哲学,统统付诸脑后。“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抵抗不住诱惑,我下海了。想想,那真是一次令人厌恶的经历。我曾经想拒绝。但是经过一阵徒劳的抵制,我还是硬着头皮,拼命让自己高昂着斗志,没早没晚地张罗起来。抵抗不住诱惑是人类伟大的天性。我想。否则,老祖宗亚当和夏娃就会依然躲在蒙昧时期,躲在伊甸园里受上帝的蒙蔽呢。经经商吧,看是怎么回事儿。经商一准会赚大钱的心理,时不时地窜腾。凭着我在社会上有那么多哥们儿,有那么灵的信息,能不赚钱?!再说了,咱智商比谁低?凭啥人家一下海就赚钱,我一下海就搁浅?况且我搞的还是文化生意——与出版社“合作出书”。搞这行应当说是轻车熟路。
一切都很顺利。一个朋友拉来了他的朋友。论了一番哥们儿,他把他那个什么学会的编辑部承包给我们。真是够仗义:挣了钱交点承包费,没赚钱就算了。接着几枚大印到了手。我和一位文坛朋友合伙组班子。倒是兵强马壮——都是小有名气的文坛侠客,很能拳打脚踢一番的。而且还有书商朋友助阵。不久,就有我一个中学同学翻译了一本世界级畅销书大家尚带着油墨香的作品。大家喜出望外,连忙跑书号。又是一个出版社的朋友以极优惠的价格提供了书号和一应手续(当然要交纳管理费用等)。真没想到如此顺利。我们这个总编有点迷信,一个劲儿地从命理上断言会“马到成功”。编辑部采取股份制,大家纷纷从家里掏钱,你一万我一万他两万地凑够了启动资金。而且印刷厂也找好了,发行是龙头。总编早已物色好了某省文联下属的发行部。上上下下都有哥儿们在帮忙,错不了……出畅销书最怕的是“撞车”。必须抢时间。大年三十就登上开往大西北去的列车。整个车厢除了服务员就是我们两个“书商”,一时间,真感觉自己从没有过的牛气——看看吧,我们己经有自己的专列了!
在空荡荡的卧铺车厢里,我们品茶、闲聊。谈到我夜里恶梦连连。总编使劲地问“梦见水没有?”他很关心“天兆”,认为梦中见水兆主发财。梦里还真有水我一路狂奔得如同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开心且漂亮,蓝天白云,大地舒展,春风拂面,足下的草棵里闪烁着斑斓的色彩……在五彩路上越跑越快地突然发现己经在悬崖边上,脚是收不住了,只有跌下深渊,在梦中我知道自己肯定会粉身碎骨。谁知在耳畔听了好长一段呼呼的风声之后,痛感身体沉重地落在地上还弹了两弹。片刻后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知觉!没摔死!这儿仍然是平坦宽广的草垫子,身旁有一涂叮咚流淌的泉水。我还记得梦中的内心活动哪儿的骨头断了吧?我爬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嘿,绝了,居然全须全影没伤着一根毫毛!这个梦如此完整,实在令我惊奇。总编连连叫绝。说此乃“吉人天象”,相对于文学事业,你是从高处跌进世俗的低谷,可是你什么也没损失,只是大发其财!他把叮咚的泉水看成滚滚的财源。
银川的春节弥漫着油腻腻的牛羊肉味儿。到处干冷干冷的。人们都在欢度传统佳节。在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中,我们到处走访。人人待我们为上宾。宁夏文同联的两位朋友己经分别被聘为编辑部副主编和副主任。除请这二位“挚友”吃饭还付了些许“活动资金”,其他诸如发行商(是承包文联发行部门的个体)、印刷厂、封面设计、校对等都联络好了——连锅端都在银川!
银川只有一条铁路向东抵达北京,向西抵达甘肃、四川、新疆等地。这里的人说,交通使他们的经济发展迟缓。在西海固地区,据说联合国难民署前来考察的官员说人生活在这里是个错误。不时听到宗教方面的纷争甚至动武。当发现在这里印书是个错误时,一切己经晚了,硬着头皮干吧。
我们在这里充分发挥“眼前一笑皆知己,座座全无碍眼人”的生意本能。在这里,我们是求人家帮忙,要装出一副“大款”派头,到处请客、送红包,显得极为慷慨好施。要让他们觉得我们不但是他们眼前的财神爷,更是今后的财神爷。每次商业谈判前,我们都极为细致地研讨策略务须让对方把我们看作最可靠的顾主。当然,也要掩饰赚钱目的而放出一套一套的冠冕堂皇的宏论。只要一回到旅馆,我们就拿出计算器和纸笔,算印张、算码洋、算日期、算种种花费……也真够伤脑筋的。算出能赚到手多少钱时,真如吃了一肚子人参果似的,每个毛孔都舒坦透了。而一到商业洽谈场合,我们就要表现出文人下海那非同一般的气魄,从出手阔绰到崇高的理论。可在真正的书商眼中,我们还是属于不伦不类之流。一次偶遇一个外省书商,谈到山东一位青年作家也下海搞书的生意,说看他背个破书包满世界地奔波却挣不到钱,顿生测隐之心,便施舍他一批自己正在发的畅销书,让他赚了一笔,我们听得很不服气我们不是那个山东作家!
谁知正是此时,从一份小报上得知,一家出版社将在春节后上市和我们正着手印的书为同一本书。面对这个打击,我主张少印,但总编却非要“顶风上!拼个你死我活。”不顾我们的坚持,他仍然把印量提高到10万册。其实那两家发行商已经把代销数量锐减了一半。
接下来的事是一塌糊涂。书倒是如期开机印刷了。也如期交货了。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印刷质量,而是南方那家出版社的书己隆重上市。撞车了。整个一个大砸锅。书商们都知道,除非极畅销书,一般畅销书在一这个市场上达10万册即饱和。前十万卖动了后十万便卖得十分困难。此后我们就处在焦头烂额之中。
女会计贷的款子是她老丈人的。到期了,我们的书款却没一点着落。幸亏我在北京的朋友大力帮助倾销了一番,刚凑够1万元,会计便撤资还帐并从此和我们此致敬礼了。总编的太太贷了2万多元的款子。人家堵上门来讨债,闹得两口子差点离婚。我则不时听老婆的数落……除此之外,一批一批的书被从上海、青岛、四川等地退回北京。又得找车把它们拉回来。拉回来还要找存放的地方,那真是数不尽的烦恼……其实那时我们一进行成本核算,即使卖得不错,大家忙那么一场,也不过赚那么万数来块钱。再留下公益金,分到每人手里,也就是那么千儿八百的。何况此书出得如此恶心呢。
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欠了印刷厂数万元款子。所有贷款的人都焦头烂额。连续几年,印刷厂都来人找主编催要欠款(因是他签的字)。找到他,他就找我。我们又得应付这笔债。后来经过谈判,终于达成协议只归还5万元。我们二人各出2万5一了结此事。
每当回忆起多少年前这件事,我都是追悔莫及。尤其一听到宁夏来人讨债了,我就从内心尝到充当债务人的苦涩滋味。想到无端耽误了日月,白搭了力气还要搭钱,自然会享受到一种年三十躲债的感受。据总编说,一次人家来找他要帐,他诉苦没钱并请求暂缓。那位厂长倒还理解,居高临下地教训说:“你们就是一批无用文人下海,想捞点钱儿。钱儿是那么好捞的吗?”听得我好生惭愧。那厂长却是个弄潮的好手。自打承包工厂以来,成绩斐然:给全厂盖起了3栋宿舍楼,同时自己也换了老婆。听说是给了原配2万,又给了女方丈夫2万,皆大欢喜,协议离婚。还得听书商教训:“我早说过你们不行!怎么样?没说错吧?一看你们就是外行,也不打听打听,谁跑宁夏印书去?“喊!”这个书商只有小学文化,说话时喜欢卖弄点墨水,可一来文词儿就别字连篇。那总编不止一次地当面纠正过他。私下里还再三强调决不走他这种书商坑蒙拐骗出黄书的路子。界限是划得很鲜明,可赔了夫人又折兵,终于被那没文化的书商报了一箭之仇。
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即使偶然想到这次下海,我也往往不由得偷偷地“唉”上一两声。实在是很无聊的。可是这一切又怨谁?难道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再说了,人的一生总不会是永远“大赚”,总有“赔”的时候。赔点钱又算什么?不是有人还把命都搭进去了吗?何况我通过这一次经历的蹊径,得以把握了我们时代的生活,洞悉了人在金钱面前的本性。在一般的场合里,你是看不见人人如一只下山猛虎的。如今,你看见了。那真是变着戏法地诱你上钩,为到手点钱,吹牛放炮,勾心斗角,欺上上瞒下,欺朋骗友,实在是险恶非常。而在执掌了一定权力的部门,凡有点小权的人,就要习惯性地作点“梗”子,非让你出“血”才能通行。在宁夏的那个“铁哥们儿”,总让人觉得天底下没有比他再哥们儿的人了,“西北汉子的仗义”!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分文不取”可厂方拿出他索要并收取了6千元印刷回扣款的文字给我们看。而将编辑部承包给我们的那个“铁哥们儿”,所有的大章和执照,原来都是没有法律效力的。他的那个什么学会,是被勒令取消的。有关方面令他交回全套手续,他拒不执行,一面又拿着这套大印和己经作废的手续满处找人“承包”。我们原来都被蒙在鼓里(这一切是印刷厂方带着律师进京找我们上级时,调查出来告诉我们的)。想想他最初那种仗义的样子,实在让人对“口蜜腹剑”有了切肤之感。律师告诉说,你们属于被欺骗一方,因为用失去法律效力的执照“承包”给你们,己经犯了欺骗罪。你们的负债责任完全可以推到欺骗者身上。至于那个在宁夏任你们编辑部副主任却又吃印刷厂回扣的人,也犯有……我们却不主张胆毗必报。“都是哥们儿,算了。”由此,我又知道我们和鲁迅的距离。还有那两个书商中的一个,自发行了书籍之后,除了总编去银川讨债时付了了1000元外,至今根本不知下落……记得有一天接到通知,让去广安门火车站取上海退回的1万册书,我去了。开铲货车将书出库的司机见我没孝敬他,竟然作手脚。待他说全部运完时,我感觉到有诈,便闯进库房检查(库房是不许货主进人的),果然还有5包堆在角落里。让他拉还不管。我只好自己将它们拖出来。算算,那500册书价值近2000元!看看,哪个门子不拜到,损失也小不了!咳。屎事多得简直说不完。
除了惨败我还得到什么了呢。
不管怎么说,我曾投身到一个充满“活力”的领域。冒险、突破、孤注一掷、吹牛撒谎、欺骗、千方百计置他人于陷阱之中,心灵的极度疲惫和达到目的后浅薄的喜悦……再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世俗得既可笑又可爱。生命的每瞬间都放射着竞争和尔虞我诈、牟取暴利的闪光。当然不能排除有人抱有伟大的目标,但我知道,所有伟大目标的实践,对于商人来说,都要在赚到钱之后。西方有个谚语“圣人在金钱面前也会动心。”在残酷的商战中,无论是胜是败,都会培养出奇特的“当代英雄”。他们的行为萌发出未来的种籽,其行为和思想方式、坦诚地揭示给我们,一个早已为世界发达国家经历过的东西,正被津津乐道地重复—不管你怎么否认,对中国来说,新的年头己经到来。
我并不为自己的蒙尘而怨天尤人。如今,我十分平淡地看待过去的一切:胜利与失败都是人生。你曾经在你不熟悉的领域活过一次。只是机会不好,你失败了。如果没撞个……还是别吃后悔药吧,只消这样想如果整个世界充斥着胜利者,这个世界该是多么华撇荒谬!
只是我依然担心自己:说不定哪天商海中的一个同浪头打来,我经受不住诱惑,又会投身其中去再度追寻一下……所有这一切,即使“得不到我所爱的”和“得到我所爱的”都是悲剧,可是,悲剧,正如鲁迅说的那样“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不是也蛮够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