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宾馆一侧灯柱旁。
卜晓得拉着水杉的手迟迟不放,他要送水杉回家,水杉不让,我在市东,你在市西,送好我再回家你老婆不拧你耳朵才怪呢!卜晓得觉着这姑娘通达世情,也就不再坚持。一辆出租车靠了上来,他让水杉上去,又一辆车跟了上来,他招手,车子不理会,里面载着一男一女,从他面前一晃而过,他看清了是张扬帆、纪晓英两口子,真要命,怎么让他俩撞着了,刚才跟水杉的亲密状逃不过这两个鬼的眼睛,张扬帆可能不会说什么,纪晓英这张嘴就能关得住?说不定明天一早,就要给宋昭通风报信了。
又一辆空车过来,卜晓得上车,心神不宁,仰靠在后座,眨巴着眼,已过12点,宋昭可能睡了,睡着了就不知晓自己回家的确切时间,即使纪晓英通风报信,那也是胡说八道,明天宋昭盘问,也问不出个结果,夫妻间不至于爆发一场风暴,这么一想,也就不再不安了。
出租车开进畅园,停在楼前,他按大门一侧的电子键开门,上楼进屋,令他意外的是室内灯火通明,宋昭没休息,依然老姿势,背靠沙发,两腿搁在茶几上,一声不吭地看她的电视,卜晓得没话找话,笑着问:“什么节目,看得这么专心?”宋昭没反应,纹丝不动,视线没离开屏幕。
卜晓得脱下西装,一反晚上归家进盥洗室的惯例,缓缓走到沙发前,也靠着宋昭坐下。
“离我远点!”宋昭把身子移开了尺把远。
卜晓得笑嘻嘻地:“怎么回事啊,热面孔贴你的冷屁股!”
宋昭冷冷地回了一句:“小婊子热屁股才贴得你舒服是不是?”
“怎么像村妇一样骂人!”卜晓得收住笑,“今天碰到什么挠心事,火气这么大?”
宋昭依然冷冷地:“别给我装了!”
卜晓得面不改色:“请教宋昭同志,我装什么啊?”
宋昭还是冷冷地:“问你自己。”
卜晓得挺挺腰:“我很好啊!”
宋昭抬高声:“还在装!”
卜晓得故作委屈状:“我真不明白,我在装什么?”宋昭忍不住:“你说,怎么又和那个女人混在一起了?”
卜晓得转脸看了老婆一眼,嘿嘿假笑:“疑神疑鬼,哪个女人?就是有个女人一起吃顿饭,也不犯禁吧?”
“吃饭,不只是吃饭吧?”宋昭眼睛逼视过来。
卜晓得伸手抚着颈际的长发,慢条斯理地答道:“是不是你也去了饭店?你说,除了吃饭,还干什么?”
“你心里有数!”宋昭是手机上接到纪晓英的短信,说小车经过一家宾馆前看见卜晓得和模特儿学生在一起勾肩搭背,都这么晚了,影响不好,你要敲打敲打老卜。怎么敲打,卜晓得正处在自我感觉极好的状态,接受得了敲打?今晚卜晓得跟那个女人是不是有不堪言说的节目,纪晓英没说,也不一定知晓。作为妻子,她此刻能够责问卜晓得的只有一点:违背了曾经做过的承诺,就是保证过不再跟那个女生往来。从模特儿大赛起,卜晓得跟那个女人又胶在一起了,这是她不能容忍的,这关系到她做一个妻子的尊严,几年前,她找那个学生谈话感受到的屈辱还在折磨着她的神经,她本是要教训那个小女人不要再纠缠卜院长,却被那小女人反唇相讥,你还是管住自己的丈夫吧。那一次,她容忍了,没跟丈夫大吵大闹,丈夫也认错表示悔过,连夜写出了书面检讨,这事本该这么结束了,以后两人都绝口不提,今天卜晓得故态复萌,不得不重新面对,她感到悲哀,绕是绕不过去的,她捺着性子提醒丈夫:“我只问你一句,过去写过的检查,还算不算数?”
“啊,检查?我写过什么检查吗?”卜晓得微仰着脸,在搜索自己的记忆,啊,他是写过一张纸,上面写了些什么已经毫无印象,有一点他清楚,那不是检查,那叫表态,为什么表态、表什么态,那是因时因地而异的,彼一时此一时,现在的卜晓得,不是过去的卜晓得,名气大了,是个人物了,别说一个女的,就是有几个女的陪着,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再说今晚又没有跟女人上床,不过是吃顿饭、做个按摩,即便一起进了洗浴间,俩人都有浴巾遮着下体呢,外国的天体浴场,男女不都脱得光光的一起游水吗?老婆如此发作,小题大做,你翻旧账,我才不认这笔账呢。
宋昭鼻子里哼了一声,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她愤然起身离座,回到自己房间,窗前默默站了一会,几颗星星,让乌乌夜空有了几个亮点,不像她心情一片灰暗,这几颗星星突然照亮她一段逝去的岁月。校园草坪上,她和卜晓得相拥在一起,数着天上的星星,哪是牛郎,哪是织女,比赛着背诵《长恨歌》,她赢了,一句不漏,“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时他俩是校园里的一对比翼鸟,是校园里一对最引人注目的身影。宿舍通往教学楼大道涌动的浪潮里,他俩是两朵紧紧挨着的浪花,饭厅里她取了饭菜走到哪张桌旁,后面总是拖着一条尾巴,晚自修阅览室的席位,一个先到了,总是拿书包占一个身旁空位,下自修铃响,两人同时起身离座。星月当空的日子,照例要到操场上转上几圈,说不完的喁喁细语,风雨交加的时候,他总是高高擎着一把布伞,把她送到女生宿舍大楼门口。同寝室的女友笑她,带着戏谑的口气说她,让她“坦白交待”,她不气恼不辩驳,笑而不语,心底流淌着一股喜悦的清泉。这样的日子,似乎延续很久,却又如此短暂,一去而不复返,难道爱情的美丽只能在诗句中永存,现实中它的生命力脆弱不堪,人的地位的变化,突然间就会毫不容情地改变它的颜色。
她回到桌旁,打开抽屉,翻出笔记本,抽出卜晓得写下的那张纸,把它放到桌上,不再看它一眼,还有什么好看的,承诺、誓言的约束力是有时间性的,人变了,还有重提它的必要吗?拿这张纸去质问卜晓得,很可笑,她不是这样的人,找那个女生谈话,她已经屈辱一次,她不想再受这样的屈辱,恳求卜晓得不要背弃承诺、誓言,她做不到,男人的心飞往别处,她决不勉强,强拉是拉不回来的。
那就分手吧。在卜晓得跟那个女生的事件发生后,两人间的关系已经发生变化,她搬进另外的房间,不再有肌肤相亲的欲望,再过夫妻生活,只能让她产生怪怪的感觉。心灵的疏离导致身体的疏离,身体的疏离反过来加剧心灵的疏离。卜晓得已经忘乎所以,勉强维持夫妻关系的假相,戴着面具生活,那是一种折磨和慢性自杀,她受不了,她要毫不犹豫地作出抉择,把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
宋昭又一次朝卜晓得写的那张纸看了一眼,拿起来嚓的一声拦腰撕成两半,这时电话铃响,她随手拿起话筒,啊,是儿子的越洋电话。
“妈妈,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得奖啦!”
“快说,是哪门课得奖?”
“不是功课,是社区服务,我和几个小朋友帮一位老太太洗了车,老太太到学校表示感谢啦。”
宋昭脸红,自己脑子里装的就是分数。
儿子继续报告:“妈妈,我被选上参加暑假夏令营,不能回国去看你们了。”
“儿子,你有出息,爸爸为你高兴。”卜晓得也在客厅接听电话。
儿子在那边问:“爸爸,妈妈,你们能来看我吗?”
宋昭说:“妈妈去,妈妈正好有任务要去美国,可以顺道去看你。”
“太好了、太好了!”儿子发出欢叫。
太阳一出散了雾,儿子就是她心中的太阳。宋昭心情好多了。
放下话筒,问题来了,儿子,儿子怎么办?
她要儿子,卜晓得也不会轻易放弃儿子,还有儿子自己,他要跟爸还是跟妈?
房门被轻轻推开,卜晓得走了进来,他摆出和解的姿态:“我们应该为儿子的成绩高兴,不要争了。”
宋昭不答理。
卜晓得走到床边坐下。“你说有任务要去美国,怎么没听你说过?”
宋昭冷冷地回答:“没必要。”
卜晓得继续问:“什么任务,该不需对我保密吧。”
“保什么密,引进一部书稿呗。”
卜晓得面露喜色:“你这次转岗转得好,圈子大了,视野广了,接触的专家学者多了。走出国门引进书稿,也可以把国内有影响的著述输出国门吧。”
宋昭没好气地:“当然可以。”
卜晓得嘻嘻地:“那你也可以助你老公一臂之力啊。”
宋昭没反应过来:“怎么助法?”
卜晓得毫不犹豫:“我的《先秦漫游》,有重大突破,国内反响强烈,应该有一个英语本走向国际。”
宋昭看他一眼:“想得倒美。”
卜晓得按照自己思路往下说:“你们出版社跟国外有广泛联系,也认识不少汉学家,把这本书介绍出去,他们会有兴趣翻译的。”
宋昭抬了抬眼:“要是没兴趣呢?”
卜晓得有招数:“那也不碍事,我们国内找人翻,我相信你有办法,你还可以做这本书的责任编辑。这件事,你是可以办得成的。不要跟我斗气了,工作归工作,感情归感情,还是分分开吧。”
宋昭抬高声调:“我告诉你,海外如果有人看中你的著作乐意引进,我可以从中推动,国内如果有人乐意翻译把它介绍出去,让我当责任编辑,我也不会推辞。你放心,即使我们已经分手,你风光归你风光,我不会去煞你的风景、拆你的台。”
“什么、什么,”卜晓得脸色立变,“你说分手,分什么手,经过大脑没有?”
宋昭正色:“我不是随便说的,心都不再相连了,手还需要牵在一起吗?”
卜晓得转脸,注意到书桌上撕成两半的纸片:“你把什么撕了?”
宋昭不理,卜晓得伸手抓起纸片,是他的笔迹,瞟了两眼,他真写过这样的东西?白纸黑字,可以遗忘,却无法抵赖否认。用得着抵赖否认?不过是表一个态,情境不同了,态度发生变化是常有的事。他又摆出和解的姿态:“宋昭,撕了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把这件事抓住不放。分手两个字,也不要再从你嘴里出来。”
宋昭尽量抑制心跳:“卜晓得,你还是坦诚点,事情并没有过去,它还在继续,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分手这两个字已经从我嘴里出来了,我不收回。”
卜晓得了解老婆的执拗劲儿,老婆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这是没有料到的,一定是纪晓英这个长舌妇迫不及待地通风报信,加油添醋,坏了大事。他脑海翻腾起来,他的理想境界是,老婆之外,再拥有一个以至一个以上年轻漂亮的女人,这是当今的时尚,哪个落马的官员不是如此,谁也不以为怪,老婆一造反,这就麻烦了。分手不是不可以,见异思迁是人的本性,要衡量的是这一迁带来的得失孰轻孰重。最大的问题是,儿子怎么办,儿子归谁,宋昭是不会放弃的,他也不会放弃,他不放弃,这就会是一场持久伤神的官司,即使官司赢了,儿子归他,如果他跟水杉结婚,水杉愿意带这个儿子吗?即使愿带,能当好后妈,能善待儿子、把儿子带好吗?越想下去,这事越没把握。官司胜算的概率也不大,除非儿子坚决要求跟爸爸,他这个爸爸平日在儿子身上投注多少关怀,花费多少心血,儿子能感到离不开爸爸吗?这就更没有把握了。唉,这场风暴来得太突然,他毫无思想准备,该如何应对,他没想好。他要稳住局面,好言好语,劝劝宋昭,他放慢了语调,低声下气地:“宋昭,我理解你很激动,等冷静下来,我们再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个问题,儿子才来过电话,我们首先要想想儿子,儿子已经懂事了,要问问儿子的意见,他愿不愿意让爸爸妈妈分手。今晚就到这里吧。”说罢反身出门,撕成两半的纸片也攥在手里带走了。
儿子、儿子,宋昭此刻心里挂着的也是儿子,儿子她是一定要的,卜晓得的话提醒她,要问问儿子的意见,她不忍心在儿子这样的年纪就用这事打扰儿子,等去美与儿子见面后,再慢慢地说,她确信儿子会选择妈妈,儿子跟妈妈血肉连着血肉,她是一个称职的妈妈,儿子只有跟着妈妈,才能不受伤害地健康成长。今晚跟卜晓得提这个问题也许早了点、急了点,实在是按捺不住啊,在这样的事上,她没有自制力,已经走出这一步,她是不会回转的,下一步可以慢一点,还得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忍受一段时间的慢性折磨。
27
卜晓得起床,宋昭已经出门,这一场风暴远未过去,热战以后,可能还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他得控制事态尽量不朝坏的方向发展。过去他在前方拼搏,有一个稳固的全力支持他的后方,这样的日子可能不会再有了,他只有在前方更出色地表现,才能渡过难关。
秀梅端上牛奶、面包、荷包蛋,昨晚的事这个保姆是不知道的,也不能让她知道。一切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那样。他边吃边翻着刚到的报纸,搜寻着他的行迹,这两天他是公共舞台上的活跃人物,大报吝啬,只发豆腐干大的短讯,小报慷慨,发了他签售照片,左看右看,角度选偏了,把他的招风耳突露出来,秀梅站在一边说:“哟,卜老师,你这张照片照得不好看。”他面无表情,这有损他光辉形象,什么原因,是他的坐姿不对还是摄影记者有意出他的洋相?市里那个笑眯眯的郑书记,市报登了他一张一眼睁一眼闭的照片,他看了大发雷霆,秘书一个电话打到报社,吓得总编辑连夜写检查,部主任检讨,摄影记者一个季度奖金扣发。卜晓得若是个上档次的官儿,也不会放过这个记者,不等他发话,总编辑也会送一份把关不严的检查来。现在他只是学术明星,并无大权,对着这张有损他形象的照片,心中不爽,却无可奈何。
他丢开这份报纸,翻开另一份小报,眼睛一亮,这个记者真会钻,把要办大师赛的消息捅出来了,舆论先行,是一切大赛成功的关键,这家小报把火点起来,众多媒体就会争先恐后,不惜篇幅,跟风而上,男女老少街谈巷议,有了热门话题,范开渠出钱也就更加师出有名。
范开渠助理的电话还没打过来,他想了想,不能等,便离座抓起话筒,自报家门,那边吴助理接上话,说是范董事长已经吩咐过了,很重视这个赛事,具体他来办,希望卜先生先提个预算,下周双方碰头商定赞助金额。
卜晓得放下话筒,靠着沙发,手托后颈,闭目寻思,大师赛是大事,还没人做过,轰动效应是免不了的,要搭个强有力的操作班子,他隐身幕后,让已经扶正的人文学会会长齐智人走上前台,当大赛组委会主任。经费预算、邀请评委、信息发布、媒体公关等等具体事儿,都得落实到人,各司其职。他现在不再担任人文学院院长,但还是名誉顾问,他力荐的齐智人,当上代理院长,尽管多了“代理”二字,毕竟是院长了,院里几个有实权的能干人还听使唤。尤其是张门生,为培训班招生立了大功,人文学会给他挂了一个副秘书长名目,让他来当大师赛的办公室主任,再也合适不过。有了他,可以让大赛机器及时运转起来。
他拿小本本把想到的事一一记了个要点,便开始拨电话,第一个电话很快拨通。
“门生啊,大师赛的事,想请你当组委会办公室主任,齐会长找你谈了吗?”
“谈过了。”
“有兴趣吗?”
“有。”电话那端很兴奋,“卜院长,你这个创意太棒了,可以申请吉斯尼创意纪录。”
卜晓得高兴:“有兴趣就好。这个工作班子就全靠你来抓了,如何运转,你考虑没有?”
那端回答说:“我昨晚加班写了个工作纲要,先把工作班子建立起来,下设公关、财务、评选几个小组,人员要精干,少数专职,多数兼职。适当给予报酬。”
卜晓得问:“这个报酬怎么给,什么标准?。”
那端回答:“专职的,每人每月三千至五千元,兼职的,每人每月一千至两千元。如果经费宽裕,还可以多给点。”
卜晓得心想,这个办公室主任至少也得给五千了,市场经济,钞票第一,他问:“不能找些同学义务劳动?”
那端回答:“要是由你出面办,我们这些做过你研究生的人,都可以出来为你义务劳动,现在是人文学会出面牵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