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767头等舱,他仰靠着宽松软垫,双手捧着一本打开的旅游杂志,眼睛盯着插在文中的一张头像,宽额、肥腮、高鼻头、厚下巴、双眼皮,一双略略嫌小的眼睛颇有神采,他的文章配上这张照片,相得益彰。他很满意这张照片,形神兼备,突出了应该突出的,淡化了必须淡化的,那一对不太养眼的招风耳被齐颈的黑发恰到好处地掩住。跟那些登在报纸头版头条或者放大了挂到墙上的大照相比,他的形象一点也不逊色。
卜晓得如今喜欢旅途,常在旅途,这里嘉宾那里贵客,这里讲演那里访谈,他来去匆匆,乐此不疲。无论地上跑的、水面飘的、天上飞的,他都占得一个头等座席,倚窗远望,田野村落,滚滚波涛,厚厚云层,天上人间,人间天上,纵横驰骋,思绪翻涌,他已不再是当年的他,他升格了,成熟了,炉火纯青了。他是作家,诗歌、散文、小说、剧本,一部连着一部,还能来几首七律和先贤唱和,是学者化的作家;他是学者,漫游历史迷宫,孔孟老庄无一不通,还能细说(戏说)这些先哲,让凡夫俗子和他们接通呼吸,这又离不开作家的生花妙笔,他是作家化的学者。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在后人心目中,怎么给他排座,韩、柳、欧、苏,王、孟、李、杜,王、陈、鲁、胡,他都有得一比。俱往矣,互联网没出现的时代,拥戴者能有几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你点击谷歌、百度试试,评介他著作的文字,成千上万,你打开他的博客,跟他呼应唱和的粉丝,成群结队,超越了国界,谁也数不清!
时代呼唤什么,什么就应运而生。卜晓得生逢其时,他赶上了。
这是个打开魔盒的年代,万类江天尽聒噪的年代,比新奇比怪异的年代,形形色色精英才子繁殖的年代,各类大师批量生产的年代。放眼神州大地,东西南北中,报纸、电视、广播,三天两头可见卜晓得的大名、可闻卜晓得的声音、可识卜晓得的尊容,吆喝声中,卜晓得成了名重一时的人物,每天早晨,他都要在卫生间里的磅秤上站站,掂掂斤两,只增不减,体重称得出来,名声无法计量,只能用日上中天来形容。像美国那样搞一次总统大选,他不愁选票,说不定也会成为一匹奥巴马那样的黑马。无奈的是,在我们这里,大师参政的大门紧紧关闭,偶尔露点缝隙,是那几个经济精英捷足先登,他们充当政府智囊,他们给高层上课,却没有谁真正让他信服,他记住的是几个夸夸其谈的家伙,海吹股市大牛,百年一遇,轻信的小老百姓冲了进去,跌进深渊,金融、经济危机倒真是百年一遇,却没有一个家伙发出预警信号!
卜晓得看得累了,放下杂志,依旧仰靠着宽松软垫,半闭着眼,眼睛尾光扫描着同舱十几个衣着时尚的男女,琢磨着官员多还是老板多,公费报销的多还是自掏腰包的多,乘飞机讲级别的年代,头等舱没有老板的份,那时也没有老板,有级别才有一切,有级别就能报销,如今是有钱就有一切,掏得出腰包就有一切,而他,两面都挨着点边儿,级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资产呢,也算有一点,他不上那些精英的当,没有涉足股票二级市场,从范开渠那里弄到的一点原始股份,是只赚不赔的买卖。眼下各色各样的稿费、讲演费、顾问费收入,支撑着他的生活水平步步走高。这就是他的优越性。他比这头等舱里的人多了一个法宝:名气!它不受经济危机波及,不缩水不贬值,不受官场换届拖累,不下台不降身价。他不跟权力作对,权力自然也不跟他作对,他的名气像股市走势图上行的红线,节节看涨不断升值。
四五个手里拿着小本子的姑娘、小伙拥进舱内,准是请他签名的,对粉丝他一向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他微笑等待着,怎么,这班粉丝把邻座那个貌不惊人的家伙当成他了?都去找那个家伙签名。“这是干吗呀!”一个小姑娘白他一眼:“干吗?连超星也不识,阿憨!”招此当头一棒,卜晓得如梦醒来,原来隔壁这位老兄是超星,超星者,超级巨星也,这班粉丝是冲着超级巨星来的,这个社会彻底娱乐化庸俗化盲人化了,这班男孩女孩眼里除了演戏的唱歌的,竟然不认识卜大师,一个不识大师价值不懂得敬重大师的民族是可悲的。在香港一个高级别学术研讨会议上,他听到一个最高级别的赞词:天下无人不识君,这让他兴奋得一个夜晚没有合眼。这班小粉丝给他浇了一盆凉水:“你是谁啊,我们谁也不知道你是谁!”这让他心里堵得慌,几天不吃不喝不睡,也没有这么难受。
空姐端着饮料盘过来,他一抬头,呆了,微张着嘴,两眼发直。站在面前的这个姑娘,竟然是水杉,几年不见,更出挑更青春亮丽,空姐哪有这么漂亮的,同样的蓝制服,穿在她身上,把一个S形的身材衬托得起伏有致,曲线迷人而又仪态端庄落落大方,白衬衫外翻的领口下,被遮掩的胸脯依然不难让人窥见隐隐的丰满乳峰,瓜子脸像中国古典美人,高鼻头又兼有西洋女子之俊,双眼皮下微微抖动的睫毛和甜甜的笑意,更给这张脸锦上添花,这个空姐T台去走一走,不会输给职业模特儿,空姐未在他座席旁停下,把一杯红酒端给前座要酒的超星,超星也嘱目空姐,主动让空姐把本子拿来签名作纪念,卜晓得从后面窥望,这家伙刷刷几笔,快倒是快,可歪歪斜斜,胳膊、大腿摆的都不是地方,认不出是洋文还是汉字,咳,他叹息,什么超星,一肚子稻草,要是我来签,那就是一幅珍贵书法,他练过多年狂草,拿去拍卖行,可以换一把票子。空姐拿着签好名的本子往前走,卜晓得睁大眼睛,水杉还没看见他,是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抑或真的没认出他,他从袋里摸出小镜子悄悄照脸,自己样子没变,头发刚刚做过,黑得自然,还是很帅啊,水杉是怕难为情,有意装作没看见他吧。
空姐往回走了,经过他座旁仍旧没有停步,他轻声招呼:“乘务员,请给我也来一杯红酒。”
过了几分钟,空姐端来红酒放到他面前,转身就走,他再也忍不住:“水杉,不认识老师啦。”
水杉转过身来,幽幽看着他:“卜老师,我信守诺言。”卜晓得寻思,宋昭在她面前说过什么了,逼得这个女孩连看他一眼也不敢,这太专横了,他不能再受这个制约,这两年,水杉常常在他的思念中驱散不去,此刻又出现在他面前,可见人间的情爱是扼杀不了的。现在情势不同了,他得恢复和水杉的往来,重温美好的时光。机上不是能说话的地方,但是得抓住这个机会,便说:“水杉,你等等。”
他俯下身,从搁在一旁的鼓囊囊黑皮包里取出一本书,他的再版新著《先秦漫游》,这是他集作家与学者于一身的厚积薄发之作,既展示学识的渊博,又投射出对现实的关注,鉴古察今,雅中有俗,俗中见雅,雅俗共赏的标志之作,他打开书的扉页,题辞签名:“水杉,你是我们学院的高材生,这本书送给你,它不枯燥,你从中可以读到历史,也可以读到文学,读到中国,也可以读到外国。我想你会有兴趣读的。”
空姐露出甜甜的笑容,伸手接书,卜老师的字写得很漂亮,这是第一次专门写给她的,她由衷地说:“谢谢啦,卜老师。”
卜晓得也漾出满意笑容,习惯性地抚摸盖住颈脖的黑发问,毕业以后,读过我的书吗?
空姐眼珠幽幽转动,不说是也不说不:“我看过报纸上的报道,卜老师是文化名人,你的书忒想读了。”
“你会喜欢的。读后有什么心得体会,你告诉我。”
水杉说:“不行,我跟宋老师有个约定。”
“约定什么?”
水杉笑笑:“卜老师,你应该明白的。”说着转身走了。
卜晓得转脸看着她的背影,感到失落,他心犹未甘,不相信又在他身边出现的青春美丽小鸟会从此一去不再飞回来。
拥在超级巨星面前尚未离去的粉丝群注意到他赠给空姐的大书,原来这是一位大作家,也转向他这边,为不识这位大名人感到歉意,纷纷向他要赠书,他大度地表示,各位小朋友,身边没书了,下周三我在书市有个签售活动,欢迎你们光临。我送你们每人一本。
粉丝们高兴得直拍手,方才嫌他阿憨的小姑娘转得最快,大作家,我一定去!不,我们一定去!
卜晓得宽额上的皱纹,条条道道如水波荡漾,他微微扬起双手作欢迎状,好,我等着你们!
粉丝从眼前散去,水杉的身影却仍在他眼前晃动,周身血流也增加了几分热度。卜晓得微仰着脑袋,双手抚摸着颈后黑发,飞机在下降,广播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他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凌空飞升,飘飘欲仙,他看不见前边超星的面孔,但想象得出不会像原先那么得意忘形,超星跟他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
这是个竞争的世界,你不盖倒他,他就盖倒你,在他圈子里是这样,在他圈子外也是这样,默默无声就会永远处于边缘状态,人家就当你没有存在过,他不是这种人,他是进攻型。他把这个超星打败了,真正的偶像是文化名人,是他卜晓得。
舱内光线突然变暗,灯全亮了,飞机被雨雾包围,成了汹涌波涛里的一叶扁舟,猛烈颠簸着,明明下降了,又陡地朝上飞升,明明转到右边了,忽而又往左倾侧,降而又升,升而又降,左而又右,右而又左,哗啦,身旁传来玻璃杯落地的声音,卜晓得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发白,心怦怦直跳。几年前,妻子宋昭险些死于一场空难,今天该不会挨上他吧,他默祷上苍,他现在不能走,他不能正在到达顶峰的途中离开这个世界。他右手按着左手的脉搏,一分钟至少120跳,他害怕血管爆裂,连忙闭上眼睛,想使心跳减速。直到广播报告故障已经排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才睁开眼睛,面容僵硬,水杉走到他面前:“卜老师,飞机碰到雨云层强气流,现在没事了。”
卜晓得仿佛一场噩梦醒来,这大半辈子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惊吓。“可怕、可怕,太可怕了。”
飞机终于平安降落,机轮着地引起的砰然一震使卜晓得心里悬着的石头坠地,舱内响起一片掌声,他也跟着拍了几下,庆幸一场惊魂终于有惊无险,他跟宋昭一样,都是幸运儿。
头等舱客人卜晓得优先下机,到了取行李的转盘前,头等舱和经济舱的客人平等地站在一起了,缓缓转动的皮带载来的形形色色的箱包,人们纷纷上前认领,卜晓得终于等到自己的拉杆箱,伸手上前,箱子却已到了一个妇人手里。“你拿了我的箱子!”妇人指指箱子的标志,他狼狈,妇人没拿错,是他自己认错了,如果头等舱客人另用一个转盘,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