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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着行李车，卜晓得抬头朝前看，出口护栏外迎客人群层层叠叠，招手的、举牌的、捧着鲜花的，还有扛着摄像机的，是迎接他？不对，他乘这个航班未通知媒体，啊，又是那个超星，正走在他前面，一出栏就被包围，闪光灯对着这家伙闪个不停，他连连啧嘴，这班庸众真是不可救药，把一个唱歌的捧成这样！不可理喻，俗不可耐。忽然他手一松，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老李接过他手推车，他心情顿时好起来，老李是个好司机，每次接送，都准时到达，从不误事。不像那个小苗，时间抠得紧紧巴巴，一次他亲自去接贵宾，遇上塞车，车到机场时，下机旅客早不见踪影，他还在东张西望，手机响，客人已经打的到了宾馆，害得他给客人连赔不是。换上老李，这种尴尬事再也没有发生过，老李看人不势利，懂得他的分量，不因他换届退去院长职务而有丝毫怠慢，如果要选十佳小车司机，他一定投老李一票。
夜色中，小车缓缓开出机场，卜晓得很会利用时间了解社会信息：“老李，这几天有什么新闻，说点听听。”“小苗出事啦！”“哪个小苗？”“给你开过车的。”“出了什么事？”“跟小姐上床，给民警逮着了。”卜晓得摇头：“真没出息！”老李有几分同情：“老婆离婚后他没人管，满街按摩店，他熬不住啊。”卜晓得还是摇头：“自作自受！”老李却不这么看，说倒霉的是小老百姓，当官的养那么多情妇谁管了？卜晓得纠正说，你不能这么看，在法国，情妇也是一种文化，怎么能和嫖娼相提并论。老李不服气，我看差不离，都是搞女人！卜晓得摇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机场去市区，穿越曾经是农田的宽阔的柏油路，朝前笔直地延伸下去，两侧不见了金色稻波，消失了油菜花香，代之而起的是连绵的楼群，时而无人入住的高档住宅区一片黑灯瞎火，时而会所、高尔夫俱乐部霓虹灯闪着鬼眼向你召唤，卜晓得持有一张会所的金卡，光临过这里一家著名俱乐部，为免惹闲话，他没让老李接送。哪知老李眼一斜，话又来了：“卜院长，我听说过这家会所，小苗要是有权有钱到这里头玩女人，谁还管他！”卜晓得抬起头，这老李头，仇官仇富情结还不轻呢，可不能小看这班驾驶员，知道的事真不少，每逢有会议，头头下车了，这班驾驶员凑一起，赵头长，钱头短，孙头牌瘾足，李头爱按摩，都弄得一清二楚，如果真的搞起运动来，这就有了黑材料啦，听说“文革”那阵，学校一个造反派头头，就是老校长的驾驶员呢。今天，老李气不顺，一定是碰到烦心事，他转了一个话题：“老李，你是不是也买了股票？”“不提它了！”“想开点，股市黑幕多，小老百姓是被蒙着眼睛，瞎子摸象，怎么摸得清楚，接受教训，下次不要玩了。”“卜院长，哪有下一次，几个活命钱都陷进去啦。倒霉的都是我们这些小散户，我今早上小菜场，那个小摊主几年积的一万块钱，买的股票跌得只剩千把块，我亲家还要惨，要跳楼啦！”卜晓得加重语气：“这可万万使不得。”“卜院长放心，我不会学他。”
卜晓得微微晃着脑袋，老李的牢骚透露的信息很严重。电视台预约的一个访谈，他得顺带谈谈经济、金融问题，这方面他不是外行，自己买原始股不便透露，小老百姓钱在股市蒸发，怨声载道，他不能漠不关心，这可不是小事情，影响稳定啊。他安慰老李说：“你说到的情况，我要对电视台记者谈，要为你们呼吁。”老李不领情：“卜院长，说了也没有用的！”
说话间，车进畅园小区，楼下揿铃，无人应，他掏电子牌开门，先看信箱，报刊邮件塞得满满当当。老李拉着他的行李箱进电梯直送他到家门前。他让老李先回，揿门铃，无回应，主妇不在家，这也怨他，每次外出归来，他都不事前告知，是突然袭击还是为了带来惊喜，他也说不清楚，此刻，他满腔喜悦需要有人分享，妻子宋昭不在，不免遗憾，取钥匙开门，屋内倒是窗明几净，地板亮得像面镜子，清晰地映着窗台一排盆花的倒影。这次香港行，宋昭一心想去，假都请好了，他借口邀请方只请一人，只负担一人费用。宋昭说，费用我自己出。见他不答话，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你是怕老婆跟着，限制你的行动自由吧？”一气之下，声言不稀罕那个破会，可以去的地方多的是。这会儿，老婆是在班上突击译书稿，还是跟一班同事混在一起喝咖啡听音乐？老婆换了工作岗位后，联系的知名专家不少，外出组稿、开会的机会多了，跟在学校教务处工作时大不一样，开始不好侍候啦。
他摸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你在哪里？我回来了，已经到家啦！。”
电话铃响，他一屁股落坐沙发，伸手抓起话筒，不是宋昭回电，是一个陌生人声音，他不答话，对方留言道：卜晓得评委，今晚八时，模特儿大赛进入决赛，务请拨冗光临评委席。文化测试题及标准答案，还有小车停车证，已在日前寄上。
他记得这件事，才特为在今天赶回。他把留言又放了一遍，辞恳意切。
他把手一挥，累就累一点，去！随手给老李拨电话：今晚有一个重要活动，七点半劳驾你过来一趟。
他赶忙拆阅一沓邮件，露出的大红烫金请柬不止一张，有模特儿大赛的，有出席开幕式的，有做颁奖嘉宾的，有电视访谈预约的，这后一张请柬他把玩了许久，含金量最高的就是这张请柬，他打心眼里感谢这家电视台，他心知肚明，他这点学术成果的人，国内不说成千上万，也有成百上千，谁注意啊，几次电视台一上，可就变成天下无人不识君哪。难怪美国总统大选拼电视广告，它就是厉害！
时间不早，宋昭还没有回电，手机关了，没法共进晚餐，保姆回乡奔丧，没人做饭，打开冰箱，只剩几包快餐面，将就一顿算了，他摸摸脸，按按肚皮，肉厚膘肥，这几天会议，牛排、大虾嚼了不少，今晚清淡点，也好化掉点脂肪。
他摊开测试题标准答案，题目不难，如果不看答案，他也至少有一半回答不出。可在台上摆出的架势，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台上的表演，谁都是这样。“文革”年代考教授，让教授们大大出了一次洋相，那是恶作剧。今天谁还不识时务，敢这样和教授过不去。
楼下小车喇叭响了两声，老李到了，他伸腕看表，还差三分，从家里到楼下，正好三分钟，这个老李真是标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几辆出租车电视台门前停车下人，老李车的挡风玻璃下放着一张醒目的停车证，长驱直入，卜晓得朝车窗外瞥了一眼，一个苗条身影侧身而过，他眼皮子直跳，这不是空姐水杉吗，他急让老李停车，下车紧走两步，赶上这位丽人，水杉侧转脸，也认出赶到她身畔的这个男人。“卜老师，你也来看比赛。”
卜晓得得意：“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有兴趣。我在飞机上看到你就想，你完全可以参加模特儿大赛，今晚你是来看赛还是参赛？”
水杉含笑说：“参赛，卜老师今晚别忘了给我鼓掌啊！”
卜晓得啊了一声：“你是个佼佼者，可我不能鼓掌，我是坐主席台打分的。”
水杉惊喜，靠紧卜晓得：“你是评委！太棒啦，你在心里为我鼓掌，手上为我打最高分。”
卜晓得笑着沉吟：“你就在我心里，给你的分数不会低的。”
“卜老师，今晚遇到你，我更有信心了。啊，MYGOD！”
卜晓得不信上帝。“这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诗：有缘千里来相会。”
水杉脸红，嗲声地：“真的？”
“可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今晚从香港赶回来，原来一位美丽姑娘的大赛在等着我啊！”
水杉说：“我一定赛出我的最佳水平！”
卜晓得拉起她的手：“你初赛我不在，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水杉抽回染着鲜红指甲的纤手，朝他摆了摆，去了集合化妆的房间。
卜晓得被引入贵宾厅，赞助大赛的范开渠董事长正好坐在他旁首，这位同为政协委员的大老板同学，已经涉足文化产业，对他耳语说，公司上市的材料已经到了证监会，上市指日可待，你的股权投资等着收获吧。卜晓得沾上喜气：“开渠，你是发财不忘老同学啊。”范开渠说：“你现在院长不做，一门心思搞学问、带博士生，自由自在，优哉游哉，你带了多少博士生啦？”卜晓得说：“我重质不重量，有人带几十个，我只带七八个。你是不是有兴趣捞顶博士帽戴戴？”“我哪有时间？”范开渠说着话题一转，指着今晚参赛的佳丽名单，问他看好谁，卜晓得前两轮没空来，反问范开渠，你是场场参加的，你看好谁啊，范开渠毫不掩饰地说：“我看好9号！”卜晓得一看9号叫水杉，啊了一声：“开渠，我跟你是不谋而合！”范开渠哈哈大笑：“怎么，你还没看过表演，你认识这个水杉？”卜晓得敷衍道：“我是看了介绍材料啊。”接着话题一转：“开渠，公司上市，你那个超大文化园项目可以启动了吧？”范开渠解释说：“这不是一回事，我的公司主营房地产开发，有过去几年业绩支撑，融资几十个亿只能用于扩大主营，文化园的项目要政府出资，搞成了以后，再上市融资就不困难了。这事得分两步走。当下，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你们这些吃文化饭、耍笔杆子的，也可以搞一场大赛啊！”
“行啊，开渠，你不愧为当代大儒商，商不忘文，这是战略眼光，看上去要破费一些资金，打出的社会知名度，可以让你得到加倍补偿，搞这个大赛，你准备赞助多少？”
“放心，你们文人搞一场大赛，这点钱我还是花得起的。不过，这个大赛得给一个跟我公司有关系的名目。”
卜晓得想了想：“叫开渠杯大师赛，如何？”
范开渠眨眼：“用我名字好不好，该不会说我是沽名钓誉吧？”
卜晓得认真：“谁说啊，自己出不了名看见别人出名就嫉妒就说三道四的家伙，最没出息，你何不也来沽一沽钓一钓呢？我看应该给‘沽名钓誉’这四个字恢复名誉，现在谁也不反感‘炒作’，‘炒作’是什么，不就是沽名钓誉吗？这个时代，你不沽不钓不炒，谁知道你是谁啊？”
范开渠点头：“到底是大学者，精辟、精辟！”
卜晓得希望把许诺落实，再一次问：“你准备赞助多少？怎么办，办多大规模，得看有多少经费？”
范开渠说：“你先提个计划草案，把经费大体匡算出来，我再定赞助金额。
“我让助理小吴跟你联系，具体落实。”
卜晓得兴奋，连连抚摸颈边长发，这个大赛，起点高，价值大，关乎振兴文化，提升国民精神文明素养。已经担任人文学会会长的齐智人早就跟他商量策划，搞一场有轰动效应的大赛，题目也想好了：我心目中的大师！找了几个老板，都眼光短浅，说这样的大赛太虚，不能给企业带来回报。还是这个老同学既有文化底蕴，又实力雄厚，自告奋勇，提议举办这样的大赛，该是最高学术级别的一场大赛，以前无人办过，是可以在当代文化史上记上一笔的大事。他要调整日程安排，今年的头等大事，就是筹办好这场大赛，他拿起笔，让范开渠告诉吴助理的姓名和手机号码，他要主动跟吴助理联系。
电钟时针指向8字，大幕拉开，工作人员请评委入座。乐声中，模特美女们挪移着猫步，T台上鱼贯而出。卜晓得注目的焦点，在9号身上，随着水杉身姿的移动而移动，换了装的水杉，艳丽的衣裙像一抹飘动的云彩，略带矜持的面容，时而紧裹胴体的高领旗袍显示东方古典美人的高贵，时而低领开衫乳峰若隐若现突露西洋女郎的风情万种，把中西之美结合得如此完美无缺，美不胜收，9号达到了极致，卜晓得心旌摇荡，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有独钟，亮分亮出最高的99分，除去最高最低分，水杉的总分被拉上来了。
还有文化知识测试，是范开渠力主增加的赛项，范董说，模特儿不能成为衣服架子，得有一定的文化知识，不要仅从服饰上，还要从文化素养上引领时尚，这是他赞助这次大赛的前提条件，卜晓得当评委也是他推荐的。大老板一锤定音，这也成为这次大赛宣传的一个卖点，把文化知识测试引入，是开中外模特儿大赛新风的一个创举。
模特儿已经展示过她们的身姿、面孔，接下来观众要看她们肚皮里装的货色了。有高等学历的水杉，步履从容，神色镇定，拣着的是一个文学题，视屏显示：你读过《红楼梦》吗？请用书中的一句话概括荣宁二府的兴衰对其亲朋族党的影响。
水杉眨了眨眼，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我中学时读《红楼梦》，荣宁二府的兴衰对其亲朋族党的影响，可以用书中的八个字概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卜晓得满意地看着水杉，点评道：“回答正确。”接着便借题发挥：“这八个字含意深远，古今同理，既说的是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历朝历代，连绵不绝；又说的是今，用一句时髦的话就是利益共同体，这个利益共同体已经不限于家族之间，它扩大到社会上的特殊利益集团之间，他们相互守望，抱团取暖，它能左右政府决策、影响社会经济生活的走向，要引起我们高度重视。”
评委席上有人交头接耳，这个卜教授真能说。
卜晓得还在说：“随便问一句，你今年读过几本书？”
水杉这回蹙起眉头，当上空姐，除了翻翻报刊，她很少摸书，平日上网，追踪的是流行影视，着迷的是明星们的情爱纠葛，喜欢逛服装市场却从不涉足书店。属于她的书，拿在手里的却只有卜老师送的那一本，翻了翻还没来得及看呢，此刻这本书救了她的驾，她脑子急转弯，回答道：“我今年读过的书，最喜欢的是《先秦漫游》。”
卜晓得双眼发亮，这个姑娘真聪明，真敏捷，书送给她才几个小时，她都看了，喜欢上了。不禁问道：“这本书哪些地方让你喜欢？”
水杉回答道：“我从书中读到历史，也读到文学，读到中国，也读到外国。”她把卜晓得赠书时说的话背出来了。
卜晓得大喜，这是一个在全市全国观众面前展销自己新书的极好机会，他用眼色提示水杉说，这本书是谁写的啊？
水杉果然聪明，她不当面吹捧，机灵地答道：“我以前没读过这位作家写的书，第一次读，就喜欢上了。”
聪明、真聪明，卜晓得心里赞叹，水杉含而不露，效果更妙，他又问了一句：“说说你的职业和你的梦。”
“我的职业是空姐，我是大学毕业考上空姐的，我还会有新的职业选择，我要丰富我的人生经历，我梦想有一天，我也能像写《先秦漫游》的老师那样，拥有千千万万的粉丝。”
卜晓得醉了，大赛结束，水杉以高出亚军零点七分的成绩夺得桂冠，他在门口等到水杉，加油鼓劲：“你应该辞职转行，全力以赴，向影视进军！”
“谢谢卜老师，我会安排自己的。”
“明天我在书城签售，有空来吗？”
“明天还是我的假期，我来。”
“好，有往有来，往而不来非礼也。”卜晓得连连抚摸着颈畔，笑容满面，“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不了，小姐妹在等我。”
卜晓得有点儿扫兴，自个儿上车离去，一辆宝马开过来停在卜晓得停过的位置上，挂着白纱的窗玻璃摇下，卜晓得一愣，车里人招招手，水杉毫不迟疑地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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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水杉走了，卜晓得心情还是很好。今晚评委当得成功、精彩，是一次闪亮登场。人有了好心情，就想让人分享，上车坐定，他拍拍座垫问老李，看了比赛没有？老李说，没票，进不去。卜晓得摇头，老李没领会他的意思，车上有视频，可以看直播嘛。老李显然没有艺术细胞，对比赛兴趣缺缺，在车上睡大觉了。
卜晓得的乐，只有自己细细咀嚼了。进了家门，他大喜过望，宋昭回来了，正双脚搭着矮凳仰靠着沙发看电视呢，他迫不及待：“宋昭，比赛直播看了吧，给我打几分？”
宋昭鼻子里哼了一声：“看模特儿表演还是看你表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