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讲课的日子。会场设在锦华宾馆，这座披着岁月烟尘的哥特式建筑，是这座城市的资深人士，接待过上百个国家的元首、政要和富商巨贾，见证过沧桑人间的风云变幻，宾馆小礼堂更是经历过多次载入史册的辉煌时刻。卜晓得年轻时不止一次地走过这里，只能远远地抬头张望，这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建筑对他是可望而不可即，是他没有资格涉足的地方，今天不同了，别人能来的地方，他也能来，而且是被恭迎而来。他乘坐的是范开渠派来接他的大奔，而不是自己那辆过时的与周围景色不协调的桑塔纳，如果自己也拥有这辆大奔，感觉就更加不同了。
一辆白底红字的采访车近旁停下，扛着摄像机下来的大个子，是老朋友，他大声招呼：“劳陆，我们今天又见面了。”劳陆忙过来握手：“卜教授，非常乐意跟着你转。”
会场里的空位已经不多，人们还在陆续进入，会场外长廊上，呼朋唤友声不绝于耳，会议开始了，走廊上谈笑的人群依然不散，人们会朋晤友的兴趣更浓于听课。卜晓得心想范开渠真是搞大了，把电视台也请来，这给他鼓了劲，今天的课要让这些企业家一个个竖起耳朵大瞪着眼睛。
范开渠宣布开会，他热情洋溢，报告卜晓得名字前，介绍了卜的一连串头衔：教授、院长、政协委员、电视讲座走入千家万户的大作家、明星学者、大文化人。“各位同行，”范开渠音调升高，“卜晓得教授是大忙人，但是非常关注我们企业家的活动。今天抽出时间来为我们讲一课，这是对我们企业家俱乐部、对我们企业家群体的重大支持，让我们鼓掌热烈欢迎。”
掌声中，卜晓得移了移面前的麦克风。“各位老总，范董让我来讲一课，也是给我一个向各位学习的机会。我这不是客气话。过去俄国有个作家写过一本书《当代英雄》，每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当代英雄，解放后一个长时期当代英雄是谁，是工农兵，今天呢，今天是企业家，是在座的各位，当然还有知识分子，企业家和知识分子的结合，构成的精英群体就是今天的当代英雄。不知各位是不是认可我的这个观点？”
一阵掌声作了肯定的回答。
卜晓得言归正传。
“我今天讲演的题目是范董给我出的，企业家对孔子对《论语》发生兴趣，这是一种历史的回归。孔子与商道，关系匪浅。在一般人心目里，孔子好像不太看重商人，《论语》中提到圣人、贤人、善人、惠人、君子、士人、众人、小人、野人，提到君子的八十多处，赞美也多，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没有提到商人，士农工商，封建社会商人列最末位。工农兵时代，商人不入位，是臭资产阶级，除了几个顶儿尖儿的代表人物得到特殊礼遇，被安排了人大、政协职位，多数被压制得透不过气，没好日子过，吃定息也遭人冷眼，低人一等。如今是彻底拨乱反正，从商者恢复了应有的地位和尊严，成为人人称羡的企业家。范董和我是同班同学，如今他的成就比我大，创造的财富比我多。回到孔孟，孔老夫子虽然没有多谈商人，但他并不反对致富，‘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你看，能致富，老夫子也可放下身段。当然孔夫子有自己的标准，‘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很看重的弟子子贡，既当过大官，又是一名成功的大商人，只是他的炫富行为，受到了老夫子的批评。”
这个说法引起听讲者兴趣，有人发出声来：“那时候就有炫富的？”
“对的，”卜晓得肯定，“炫富是古已有之。子贡的炫富炫得很高尚。战国时期，几乎天天打仗，胜者抓到大批俘虏，有人出钱可以把俘虏赎回，子贡有钱又有善心，就出钱赎回一些俘虏。当时鲁国有条法律规定，谁出赎金的，国家要拿出钱偿还。子贡有钱，这个赎金我出定了，不要国家返还给我。不料这个高尚举动不但没有受到老夫子表扬，反而被老夫子批评是开了一个坏先例。你子贡有钱，别人可不都有钱，本来也可以勒紧裤腰带拿出一笔赎金去做这样的善事，因为国家要还他这笔钱，如果国家不还，他以后日子不好过，他还愿不愿做这等善事？这样一来，做善事的人不就少了！中国的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这就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论语》中，孔老夫子和这个子贡的对答是最多的，司马迁的《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对这个子贡着墨最多，说明老夫子看重这个学生，子贡对孔老夫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个叫叔孙武叔的，在朝廷上对大夫们说：‘子贡贤于仲尼。’有人把这话传给子贡，你们听，子贡是这样回答的：‘如果用围墙来打比方的话，我家的围墙只够肩膀的高度，别人可以探头看见家中的好东西。我老师的围墙高达数丈，如果找不到大门进去，就看不见里面的华美壮丽。能够找到大门的人寡矣。叔孙武叔大人说这种话，不也合乎情理的吗？’他还说：‘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自量也。’子贡对孔子的崇敬不是人一走茶就凉，孔子死后，他如丧考妣，守了六年墓。这些，表明子贡人品高，是一位大儒商。
“什么是儒商？定义很多，在我看来，就是四个字：文心商魂。在这方面，我们可以看看日本人。把孔子学说运用于商道，日本人做得很成功。日本明治时代有个叫涩谷荣一的，写过一本《〈论语〉与算盘》，说的是经济上的成功，靠的是仁义道德，他既把《论语》精髓吃透了，又纯熟把握了商机，办了近五百家公司、企业，创造了日本历史上空前的商业奇迹。这个人表白他的成功秘诀是：‘通过《论语》的启迪，找到如何行动、如何待人接物的答案。’”
“各位都是商界的成功人士，当比我更有体会，要把企业做大做强，靠小聪明是不行的，得有大眼光大抱负大智慧，把义与利、内圣与外王、传统美德与市场经济有机结合起来，以利促义，以义保利，实现道德与财富双双大增长，创造当代儒商的崭新品牌。”
卜晓得的讲演在热烈掌声中结束，那边宴会厅早摆开席位，卜晓得被引入主桌主宾位就座，范开渠举杯起立，入席者齐刷刷跟着站起，范开渠亮开嗓门：“各位同行，这个宴会厅，是不少国家元首、政要吃过饭的地方，我们今晚安排在这里吃饭，可以感受一下历史，历史在变化中，今天卜教授把在座各位比做当代英雄，符合实际，我认同这个说法，我们大家要用孔老夫子的学说把自己武装起来，创造更加辉煌的明天，让我们一起干了这杯。”
范开渠落座，举杯转向卜晓得：“老同学，今天这课讲得不错，给大家鼓了劲，我敬你，干了。”
范开渠开了头，主桌上的七八个主儿紧跟，一一举杯相敬，卜晓得这一些日子，酒量大有长进，可以来者不拒了。
酒酣耳热，几个老板纷纷对卜晓得提出邀请，有的邀卜晓得出席企业周年庆典，有的请卜教授去给企业高中层管理人员上一课，有的请卜晓得担任顾问，卜晓得一一答应，跟对方交换名片，记下联系方式。他也没忘记推销自己的速成培训班：“你们可以派一些高中层管理人员，到我们管理学院培训。”范开渠跟着鼓动：“你们得乘早派人去，卜教授一旦当了校长，就没有多少精力管学院和培训班了。”卜晓得连忙解释：“只要我还在学校，学院和培训班的工作都会在我的日程表上的。”
老板们三句不离本行，说到新开的楼盘畅园，赞语转向范开渠。
“范董路道粗，在范董面前，我们甘拜下风。我们拿不到这样的风水宝地，造不出这种规格的楼盘。”
一个重量级人物举杯：“范董，这块风水宝地我也是志在必得的，我斗不过你，我是单兵冲锋，你是集群作战，上面有人，还有夫人做后盾，我只能认输。来，我和你干了这杯。”
范开渠也把杯子举起：“钱老板，话不能这么说啊，我这块地可没有走歪门邪道，是堂堂正正投标投中的。你是不是怀疑有人把标底透露给我，绝对没有的事，这事我不插手，全靠我们团队准确研判。”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我这个楼盘引人注目，不难理解，它的建筑风格，我是用了一番心思，专门从海外重金聘请设计师，至少到今天，还没有一个新楼盘可以跟它相比。”
坐在下首脸上有几粒麻点的胖子问：“范董，畅园预售情况如何？”
范开渠举起筷子：“火得很，百分之八十已经名花有主，这里面港台和海外买家占六成，内地的占四成。我这个楼盘是瞄准高端客户的，能住进来的都是有身价的人。”
胖子压低声：“听说郝大秘书也弄了一套。”
范开渠笑道：“这是误传，郝秘书一天24小时围着郑书记转，随时待命，他只能住在郑书记附近的机关大院里，他要是住进畅园，还怎么侍候郑书记！”
胖子说：“秘书也有任期啊，放出来就是个部门、地区的头头，房子先准备好啊。”
众人附和，这个说，当官的手头有几套空房不稀奇。那个说，郝大秘书就是自己不要房子，也可以帮小姨子弄一套嘛。
怀疑范开渠做了手脚才拿得风水宝地的钱老板心犹未甘：“范董，我们吸取失败教训，下一次土地竞拍，只要真是阳光操作，我愿意再跟你较量。”
范开渠大度地回应：“钱老板你放心，一定阳光透明，我们再较量。”
又是一轮相互敬酒，对下一次土地拍卖，大家都怀着各自不同的热切期待。
卜晓得自知不懂行情，看似埋头吃菜，却句句听得仔细，自己只能耍笔杆子、磨嘴皮子，干的是务虚的活，跟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不搭界儿，这些家伙才是左右老百姓生活的人物。他要交几个这方面的朋友。席散，拉住范开渠：“你这畅园造在哪里，带我参观参观。”范开渠说：“行，老兄是不是想买一套？”卜晓得说：“我买不起，看看豪华屋，开开眼界呗。”范开渠说：“你要是真想要，我给你成本价。就算我资教助学。”卜晓得笑了：“你这话可是真的？”范开渠把头一点：“我说话能不算数？”
“哪天领我参观，我等你通知。”卜晓得准备告辞，一个漂亮姑娘上前递给他一个红包，他转脸问范开渠：“这是什么意思？”
范开渠说：“市场经济，不能无偿劳动。是你的讲课费。还有一张俱乐部会员卡，累了，可以去打打网球，泡泡桑拿。”
16
卜晓得进了家门，急忙打开电视，赶上了，晚间新闻正播放他给企业家上课的场面，知名学者给企业家讲《论语》，开风气之先，一大新生事物，卜晓得又创造纪录，走在潮流前头。靠在沙发上的卜晓得注视着荧幕上的卜晓得，眉飞色舞，语如大河奔流，滔滔不绝。劳陆的摄像机越拍越好了，把他的神态、丰采、才华生动地立体地呈现出来，那一抹长发，把他的招风耳掩盖得恰到好处。他习惯地顺手摸出袋里心爱的小镜子，只能自己照给自己看，荧屏这面大镜子，把他展露在千千万万人面前了。现在走在大街上，认识他的可不就是小卖店的那个老板娘了。可惜老婆儿子不在身边，不能共享这一美妙时刻。不知范开渠有没有通知报纸记者到会，这堂课应该发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