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卜晓得变得年轻了,一股春潮周身激荡,水杉滋润了他,振奋了他的精神,激发了他的灵感,他浑身是劲,活力四射,小镜子一照,证实他自我感觉不错。一头黑发,浓密乌亮,苍蝇站不住,蚊子翻跟头,一对招风耳掩在发丛中,恰到好处。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充足了电,炯炯闪亮,用得上过去年代形容伟大领袖出场时的四个大字:神采奕奕。他迈步进入大礼堂,全场欢呼,跺地板的鼓掌的,哗哗啦啦,地动山摇,卜晓得放慢脚步,朝欢呼的人群频频挥手,迈着沉稳的步子登上主席台,这是旭光大学的最高殿堂,当年他踏进这座学校大门,隆重的开学典礼在这儿举行,四年学业结束,授予他学士学位的毕业典礼也是在这儿举行,第一次他是坐在下面,主席台可望而不可即,站在台上的校长是个小矮个。“同学们好,我代表旭光大学欢迎你们!你们是旭光的未来,旭光的希望在你们身上!”操着浓重乡音的这句开场白赢得满堂掌声,他浑身血流涌动,校长是蜚声海内外的大学者,是耸立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峰,讲话只有短短五分钟,一字一句,结结实实,每字每句都刻在他的心上,像灯塔指明他学海泛舟的方向,激励他奋发向上,积极创造,给学校增添一份新的知识积累。这就是权威的力量、思想的力量。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老校长走下主席台的脚步,老校长的背影一直保存在他的记忆里。第二次是毕业典礼,他上了主席台,面对面地从老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老校长握住他的手,没说话,无声胜有声,深邃目光里隐含着的是殷切的期望,这是他生命旅程中永远难忘的时刻,誓登学术高地的时刻。有志者事竟成,今天,接力棒传到他手里,他成了这所名校的校长,他也将像一座灯塔一样,指引着万千学子学海泛舟的方向。他也会像老校长那样,将证书发到每一个从这儿出去的年轻人手上,连同把自己的形象永远铭刻在他们心上。
在主席台上麦克风前站定,面对着上千双火热的虔诚的眼睛,他热情地开口了:“同学们好,我代表旭光大学欢迎你们!你们是旭光的未来,旭光的希望在你们身上!”他学着当年老校长的话,声调比老校长标准多了,他的普通话是上过电视的,不是难懂的乡音。是的,他超越了老校长,他是新时代的标志性学者,哗哗哗哗,他赢得的是更热烈的掌声。
“同学们,过去年代有支歌唱得好,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栋梁。这个社会栋梁,按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各行各业的精英,就是今天的你们,大学阶段的学习,要为你们成为当代精英打下最坚实的基础。我的孩子喜欢唱‘时刻准备着,将来主人必定是我们’,这支歌更适合你们!”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震得主席台天花板咚咚响,突然,哗啦一声,顶上的吊灯掉落下来,不偏不倚,恰好砸中他脑壳,他昏厥倒地,却不见人来搀扶救护,场内鸦雀无声,他伸手摸头,摸着的是木板,他翻身撞在床头板上了,这一撞很痛,把他撞醒了,方才是做了一个梦。
他睁开眼,黑咕隆咚,怎么不见一丝光亮,还是黑夜?这怪他自己,入睡时喜欢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窗外路灯的光亮也透不进来。他拍拍脑袋,怎么,方才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梦不是没有来由无缘无故的,这是现实将要发生变化的先兆,总是梦在先,现实变化在后,卜晓得的沮丧一变而为振奋,他躺着,伸开四肢,继续编织着自己的梦,这回是睁着眼睛,如果我当上校长,第一次登上大礼堂主席台,该发表怎样的演讲,该在哪些方面超越老校长,该引爆怎样的掌声,方才的梦不就是一场彩排?
他翻身下床,拉开窗帘,天色大亮,东方天际,红日喷薄欲出。他换上跑鞋,出门健身,这是个带花园的小区,园子不算小,健身锻炼的人却不多,点头招呼的人更少,不像在大学园区,来来往往都是熟悉面孔,这里的每一户,养在深闺人未识,老死不相往来,谁也闹不清,也没有兴趣闹清谁是谁,他这个院长,也不见有人对他表示几分敬意,要是当上校长,该不同了吧。那时就不住这里,又要搬家了。
这一天,卜晓得精神焕发,情绪高昂,院务会议通过了人文学院三年远景规划,与会的教授先生完成举手表决任务后纷纷离座而去,卜晓得让齐智人留下,商量完给培训班几位特聘专家提高聘金后,两人照例要交流信息,话题自然涉及到校领导的新老交替。
齐智人似乎听到了什么。“晓得,这回朱校长不会再延了,肯定要下。”
“你哪儿来的消息?”
齐智人不愿透露消息来源,强调他说的绝对可靠。
卜晓得装作漫不经心。“朱校长倒是很关心我们人文学院的工作,不知接替者何许人,能是个出身人文学科的就好了。”
“我认为阁下就是最好的人选。”
卜晓得笑:“你是组织部长就好了。”
齐智人一脸正经:“如今要搞群众推荐,我不是组织部长,但我有一票,晓得,我这一票保证投给你。我告诉你,明天有人下来听取意见,约我下午谈,我估计谈的就是这事。”
卜晓得心动:“智人,我的好帮手,真有这一天,院长的担子就全得你一个人挑了。”
齐智人等待的就是这个结果,他这个副院长已经到顶,本已不存什么幻想,如果卜晓得升任校长,让他转正应该不成问题,这是一个机会,他牢牢抓住这句话:“晓得,这可是你说的,不要一旦当了校长,又给我派个人来,把我撂一边去。”
卜晓得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多余的顾虑,你看美国人的选举,选上总统的主儿,谁不都是对助选立下汗马功劳的论功行赏,当部长的当部长,当大使的当大使。可惜,我们这里不搞民选,要是民选,我也有得一搏。当然,现在搞群众推荐,毕竟也是民主的一小步,智人,你这一票很重要,我不会忘了你的。”
齐智人说:“明天谈了话,我会跟你通气的。”
第二天下午,卜晓得端坐办公室,神情庄重地阅读文件,心却吊在另一个房间正进行的谈话上,齐智人会说点什么,是不是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是一套,幸好,这两年共事,两人配合默契,没发生什么疙疙瘩瘩的事,原来以为老齐已经死了当院长的心,这是把人家低估了,人家还跃跃欲试呢。就凭这条,老齐也不能说自己的坏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利益互动,只有他当上校长,老齐这辈子才有可能不失掉最后一次机会。
他无心装模作样继续阅读文件,目光在面前的话机和右前方的房门之间游来移去,他等待齐智人传回信息,齐智人会来报告的,至少会来电话。时间秒秒分分地过去,谈话早该结束,电话没响,房门也没人推开,怎么回事?他继续等待,他算体验等待煎熬人的滋味了,没有法子,再等,下班时间到了,齐智人还是没有出现。
他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到隔壁去推门,门开了,齐智人不在,他心里骂了一句,这家伙到哪里去啦!
齐智人来到他的办公室,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他心有不快,齐智人丝毫不觉得来迟了,得意地说:“昨天谈完话,那位大处长回去,我正要去市区办点事,他拉我搭了他的车。”
卜晓得仰了仰脸:“你们认识?”
齐智人讳莫如深:“怎么说呢,也算有几面之缘吧。”
卜晓得直感齐智人和这位下来考察的处长关系非同一般,口气亲切了许多:“老朋友就好,你们可以敞开来谈。”
齐智人点头:“我是实话实说,干脆明白,直截了当,毫不吞吞吐吐,模棱两可。”
卜晓得迷惘,你在处长面前到底说了什么啊?
齐智人看出他的心思:“我是按我的既定方针办,全力推荐你当校长,百分之百投你的赞成票。”
卜晓得起身倒了杯水端给齐智人,齐智人伸手接过,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是白开水,以后要喝你的茅台。”
卜晓得把手一扬:“这还用说。”不过心里并不这么想,你一个人的话会有多大效应,上面真的看中了我,还不是因为我已经名声在外。当然,说好话的总比说坏的好,口碑也是不能少的。他感谢老齐的支持,嘱咐说,跟上面来人谈话的事就不要外传了,张扬开了不好。齐智人应声,我知道的,我有数。
校长要换班的消息还是在校园传开了,朱校长下已经没有悬念,人们操心的是谁上。上头派,外来的和尚不利于保持工作的连续性,又要另起炉灶。本校提,熟悉校情好办事,脚碰脚的院长系主任一大把,提谁才能摆得平。几个不同版本,传得活灵活现。卜晓得知道自己是其中之一,但是民意倾向于谁,他不甚了了,要是宋昭在身边就好了,她会及时掌握舆情,共商对策,现在不行了,不能放下身段多打听,弄得不好,会被说成搞小动作,拉选票。
秘书进来,一沓文件放下后没有离开,带有神秘意味地倾身向着他:“卜院长,听说你要接朱校长的班。”
卜晓得微笑:“空穴来风,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传。”
卜晓得神态坦然:“传说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校长是上面任命的,和传说不相干。”
秘书不同意:“怎么不相干呢,有关系的,谁来当,上面也要听听下面小老百姓的意见,我们是拥护你的。”
卜晓得口气随和:“我同意你的想法,走群众路线,搞民主选举,这样上来的人才有群众基础,工作也好做。”
秘书半躬着身说:“卜院长,要是民主选举,我这一票绝对投给你。不选举,上面也应该下来听听意见。不过,听意见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小八拉子。”秘书忽然压低声:“昨天上面来了一个人,找齐副院长谈了两个多小时,我猜就是来听意见的。”
卜晓得觉得不对,已经嘱咐齐智人保密,是谁泄露出去的,这事传开了不好,是要坏事的,张扬帆没当上正院长就是前车之鉴。他告诫秘书说,不要胡乱猜测,你不要再传了。
秘书诺诺连声,转身离去。
齐智人一票,秘书一票,卜晓得拿笔在一张便笺上随手写下这两票,感到欣慰,要是放开来举行民主选举,允许他发表竞选演说,凭他办院政绩和能把稻草点化成金条的三寸不烂之舌,那就不是两票,而是几何级数的翻倍,几百票几千票了,现在我们不讲票数,不信票数,票多了也没用,要害还是上面看你行不行,看你行,不行也行,看你不行,行也不行。
如今洪仁达也是上面了,老同学、老哥们,自然是了解自己的,他虽然不分管组织、人事工作,党组开会讨论人事任免,他的发言举足轻重,能够影响讨论走向,如果投票,赞成者和反对者各半,洪仁达这一票就是决定性的。卜晓得把洪仁达的名字也写下,思索良久,画了个问号。洪仁达上去后,联系不如在校时密切,人家官大了,自己应该主动点,对,给他打个电话,老朋友问问好,也有点正事可谈,政协开会,对高校大兴土木、大量圈地造大楼意见不少,简报反映上去的是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自己作为政协委员兼老朋友,可以向洪仁达说一点真实情况。
卜晓得拨了几次电话,洪仁达不是在开会、接待外宾,就是出差、外访,这官一做大,要见一面只能看电视了。他一脸无奈,只好留言,过了两天,洪仁达终于回电了,这位仁兄官大了总算还记得老朋友。
“晓得,有什么事啊?”
“仁达,政协开会,对高校工作提了一些比较尖锐的意见,我想约个时间向你当面汇报。”
洪仁达笑道:“什么汇报,我可不是官僚。一起吃顿饭,随便聊聊。”
卜晓得兴奋:“好啊,找个地方,我请客,这个周末。”
洪仁达回答不行:“这阵子太忙,周末要接待剑桥大学校长,还有,你们学校正赶上新老交替,敏感时期,各方关注,我们这个时候会面不太适宜,还是过了这一阵,我请你。”
有什么不适宜,这不是明明透露一个重要信息,你也是局中人,至少,是被考虑的新校长人选之一吗?卜晓得连连应声:“我理解我理解,公务第一,不能小聚会误了正经大事。”
洪仁达说:“理解就好,不然你要骂我是官僚,老朋友见一面都难了。”
“仁达,我很高兴,我们的友谊是经得起考验的。”
“晓得,我还要给你个建议,这一阵子,不要张扬,保持低调。”
“谢谢你的金玉良言,我明白。”
卜晓得捏紧拳头,轻轻敲击着桌面玻璃板,洪仁达这个提醒太重要了,跟水杉的往来要适可而止。这一阵子,任何场合,也不要对新老交替的事表现出兴趣,一门心思做学院的工作,对传说置若罔闻,一如常态,稍安勿躁。
电话铃又响,卜晓得抓起话筒,贴耳一听,啊,惊喜得眼睛瞪得大大的。
15
来电人是开渠集团董事长范开渠:“晓得兄,你干得不错,听说还要高升,要当校长啦!”
卜晓得没料到身家过亿的范开渠会主动来电话套近乎,这位老板是政协常委,老婆是部长女儿,接触上层,关系多,消息灵通,莫不是当真听到了什么,这么看来,昨晚的梦不是海市蜃楼,是会美梦成真的。他没有喜形于色,没忘记洪仁达的提醒,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范董事长,小道传闻,当不得真啊!”
范开渠纠正他:“我是不听小道的,是预祝老同学荣升啊。”
卜晓得连声不敢当:“比起范董,我差得远呢。”
“晓得你也不要谦虚,”范开渠话筒那头大着嗓门,“我们是八仙过海,各在各的领域大显身手,你现在是大文化人,教育界精英,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请你参加企业家俱乐部的一个聚会,顺带给大家讲一课。”
卜晓得受宠若惊:“我这一阵子特忙,但范董盛情相邀,我自然没有二话。我也好借此机会接触接触经济界人士,你说吧,讲什么题目?”
范开渠说:“好,到底是老同学,一请就到。你这一阵子在电视台讲的东西很受欢迎,企业家没兴趣了解那么多,你是不是浓缩浓缩,讲讲《论语》,讲讲我们这些企业家可以从这本书得到什么启迪?企业家俱乐部推我做名誉会长,我不能光让他们泡桑拿搓麻将,吃鱼翅喝茅台,也得请几个文化名人讲讲课,给会员脑袋装点货,提升提升他们的文化品位。第一讲就请的是你。这个题目对你来说,驾轻就熟,小菜一碟。”
卜晓得说:“你交的任务我不敢怠慢,一定认真备课,让大家听了觉得值。你定个时间吧。”
“下周五下午五点,讲完了请你吃缅因州龙虾,如何?”
“可以可以。”卜晓得连连点头。
放下话筒,卜晓得唤来院秘书:“你到图书馆查查,把《论语》和谈儒商的书,给我借几本来。”
秘书任务完成得不好,把《论语》和注解《论语》的书借了四五本,没有谈儒商的书。卜晓得摇头,这都是多年来轻商、抑商的结果,这方面的书也不出版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自然是商人走在最前头,到了重商、扬商的时候了。但是还有很多人对商人看不顺眼,观念落后于形势,思想转不过弯子,当然,商人本身也跟不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素质和财富不成比例,范开渠抓到点子上了,企业家不能张口闭口都是钞票,休闲不是泡桑拿搓麻将,也得翻翻书、写写字,会说几句诗云、子曰。范开渠不请张扬帆而请他,看中的正是他的深厚学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