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书橱里翻出几本线装书,翻了几页,心不在焉,一个个铅字都像生锈的钉子,格格不入,他推开书,身子往靠背椅一仰,伸腕看表,估算着水杉此刻到了哪里,是不是下了公交车,忽然,一阵门铃响,人已经到了,忙起身小跑着奔过去,打开门,一朵鲜花,香风扑面,水杉笑盈盈地站在面前,齐眉的刘海,闪动的眼波,浑身透出的青春妩媚和诱人气息,搅得他身上起了奇妙的反应。美女带来了阳光,房间变得明亮了暖洋洋了。他让进水杉,沙发就座后,问水杉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卜老师您别忙,给我杯白开水吧。”
卜晓得称赞这是好习惯,白开水有利肠胃清洁,拿保温瓶倒水。
水杉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喝惯白开水。”
卜晓得打趣:“你这长相,可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
水杉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娇气?”
卜晓得修正自己的话:“我指的是气质,不是娇气。”
水杉端着杯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我念初中的时候,就会烧饭、做菜了。”
卜晓得赞赏:“难得、难得,这样的女孩子,现在是珍稀品种,太少了。”
水杉若有所思:“光是烧饭、做菜拿手,是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的。”
“不对,”卜晓得纠正说,“你的学业优秀,前途无量。”
水杉说:“毕业后去哪里,我正愁着呢。”
“你可以考我的研究生。”
“谢谢卜老师对我的关心。”水杉心想,这个许诺对她是没有意义的,家境不允许她没完没了地把书读下去,她得想办法挣钱。
“你今天上门来接受我辅导,这种求知的劲头,相信你能考取我的研究生。”
水杉感激地点头:“卜老师,我会努力的。”心里却在说,她不是做学问的料子,真的考研究生,那是别无他路可走了。她仰起脸,好奇的探索的目光移向门边。“卜老师,可以让我参观一下吗?”
“当然可以。”卜晓得绅士风度地把手一扬,“请吧。”
水杉先看书房,老师书真多啊,三面墙壁书橱都顶到天花板,地上的书,东一摊西一摊如丘陵起伏,她是第一次见到一间屋里聚集这么多的书,屋中间的书桌成了书海中的一座小岛,卜晓得指着书桌上的线装书说:“为了给你上辅导课,我又翻出《史记》,把《吕太后本纪》又细细读了一遍。《史记》记载女性的文字、事迹,大多一笔带过,着墨不多,唯独对吕后作了单独描述,可见吕后在历史上的地位非同一般。刘邦死后,她驾驭朝政有方,她的政治智慧完全可以当女皇帝,不当女皇帝,那是忠于刘姓天下,当然刘邦的话她也不是都遵守,‘非刘姓为王者,天下共击之’这一条她就违反了,吕氏兄弟都封了王,这为日后吕氏一族垮台埋下祸根。还有,她跟辟阳侯的暧昧关系,刘邦在阴间也就无可奈何了。”
“卜老师,我不喜欢吕后,但我也反对拿她私生活做文章,你皇帝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皇后找个男人算得了什么,宫里的男人都是废掉的,要找就宫外找。还是武则天最勇敢,毫无顾忌地养起了面首。”
卜晓得笑道:“你思想很解放,但解放也是要有条件的。武则天敢养面首,是在她登上女皇帝的宝座以后,皇帝从来就是没有任何禁区的。武则天曾被从宫中赶出来当过尼姑,她是要加倍补偿青春的损失吧。”
“卜老师,记得我在课堂上提的一个问题吗?”
“你是一个爱提问的同学,数你提的问题多,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个问题。”
水杉头一扭:“一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中国历史上能出女皇帝,为什么出不了女孔子?”
卜晓得稍稍提高声调:“我现在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声明在先,你可别说我是性别歧视。”
水杉笑吟吟地表示:“怎么会呢?”
卜晓得坐下,也让水杉在身旁的椅子就座,清了清喉咙,从提问开始。
“水杉同学,吕后也好武则天还是后来的慈禧也好,她们是不是通过起义、造反得到最高权力的?”
水杉摇头:“没有,历代农民起义终成大事的领袖,没有一个是女人。”
卜晓得双手一摊:“这就不难明白了,女人是通过依傍掌握最高权力的男人得到最高权力,权力到手,男人会用,女人也会用,有野心而又聪明的女人还会用得更好。皇帝死了,皇后登台,权力完全可以转移。知识、学问不同,你可以依傍一个最有知识、学问的老夫子,老夫子死了,知识、学问都装在老夫子脑袋里带走,它不像权力,可以直接转移到你手里,皇帝、统治者,死了一个又是一个,这个长长的链条从来没有断,大师、夫子、大学问家就总是断档。知识、学问的积累,需要漫长年月的皓首穷经,女人有这份耐心、受得了这份寂寞吗?”卜晓得说到这里,不禁心中自语,别说女人,现在的男人也难得有这份耐心、受得了这份寂寞,男夫子也出不了啦。让他学过昆仑老人,他也是学不来的。他望着水杉:“我这样说,你不会怪我轻视女性吧?”
水杉不响,她的思绪飞回到昨天晚上,熄灯铃响,大家都在床铺躺下后,一天日程中最后一档节目——寝室睡谈会开始,这是大学生活里一个相互撤除屏障、无拘无束畅抒胸臆的精彩瞬间,谁有快乐,说出来大家共享,谁有烦恼,倒出来大家排解,谁被一封突如其来的求爱信扰乱芳心,坦白了大家帮着出谋划策。这两晚的睡谈会连续讨论的是毕业后的工作、前途、出路,六个女生有一半是把希望寄托在婚嫁上,相互比较着择偶标准。几乎一致的认知是,有一份工作不如嫁一个好男人。大款、大腕、大官,基本上是男人垄断,你不依傍男人怎么办?大家议了一圈外面的男人,离她们太远,目光转到校内院内,卜晓得教授成了被热议的男人,她们欣赏卜教授的风度,卜教授长得不算伟岸,却很有特点,额角宽宽的,下巴厚厚的,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微微拳曲的浓发,站在讲台上写板书扬起的手势,使人想起贝多芬昂奋的狮子头和指挥演奏的小白棍,卜教授讲课喜欢逗笑,随口道来的典故、比喻,让姑娘们津津乐道,睡她上铺的“货比货”出语惊人,要上床就跟这样的男人上床,熟男,不是没有内含的小白脸。她说她的婚恋方针也是搞开放,多边多元,多交朋友,广泛接触,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个卜教授,把她前面的几个男友都比下去了。对面上铺笑她痴心妄想,卜教授有老婆,你要做二奶是不是?货比货说,你们别笑,做二奶,竞争上岗,自由下岗,好刺激!对面下铺支持她,但要她动作快,说水杉没闲着,紧紧盯着卜教授,抢在头里跟卜教授单线联系上了。她听了直嚷嚷,狗嘴吐不出象牙,净胡说八道,可心里却怦怦直跳。
卜晓得注意到水杉脸色变化,一副羞答答的样子,真想伸手抚摸。“你怎么脸红,该不是我说得不妥吧?”
水杉脸热心跳,还未从睡谈会氛围走出,室友们最后表示,我们等着瞧,看谁钓到卜晓得。她故作败退,谢谢你们啦,卜教授架子大,几次找他提问都碰了软钉子,让货比货去钓吧。她是以退为进,此刻坐在卜教授面前,把货比货远远扔在后边啦。
她还没有回答卜教授的问题。
“卜老师,你说的这些我懂了,男女不是平等的,女人还是要依靠男人。”
卜晓得接过话头:“女人有女人的优势,女人要懂得女人的优势在哪里,要善于利用、发挥自己的优势。”
水杉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卜晓得来了兴致:“改革开放前一个长时期里,男女平等的口号叫得震天价响,伟大领袖说,新社会男女都一样,男同志做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做得到。结果怎么样,弄得男女穿着都一样了,有画家画过一幅漫画,婚礼上,一对小夫妻背对宾客拜天地,你闹不清谁是新郎谁是新娘,因为俩人穿的是一色蓝布中山装,你说滑稽不滑稽?”
水杉惊奇地睁大眼睛:“有这样的事?”
“我在旧报纸里看到过这幅漫画。”卜晓得目光投向水杉,“像你今天的穿着,在那样的年代就是人们眼里的另类,要被批判的。”
“有这么严重?我很朴素啊。”水杉说着,一只手滑向紧包着屁股的牛仔裤,胸脯一阵起伏。
卜晓得目光扫描着她的脸蛋、胸脯。“你的衣服不花,但你人美,衣服穿在你身上,穿出了曲线,穿出了美感,穿出了韵味。有人把女人比做花,我要说的是,若是自然界没有花,人间没有女人,这还成什么世界!”
水杉脸上泛起一片红云,眼波盈盈欲滴:“卜老师,你的话真有诗意,你太会夸奖女孩子啦。”
卜晓得声明:“我平时很少夸奖女孩子。”
“我太荣幸啦。”水杉脸孔红红地站了起来,“卜老师带我看看下面的房间吧。”
“好的,你喝点水。”
卜晓得边走边讲,厨房、卫生间、儿子房间,最后是卧室,这是水杉要仔细看看的地方。卧室朝南,罩着秋阳的余晖,弥漫着温馨气息,卜晓得指着大床、带穿衣镜的立柜、床头小书橱。“你看,我们的装修、家具称不上豪华,我讲究的是明亮、舒适、简洁、实用、大气,不搞俗不可耐的花花绿绿。”
“卜老师,你是大学者,床头还有小书橱。”
卜晓得欣赏水杉的观察。“对我这样的学人来说,书籍就是我的第一食粮,须臾不能离的。”
水杉移动目光,注视起高高挂在床头的结婚照,不见婚纱,也没有手捧鲜花,男的穿带领扣中山装,女的方格衫翻出白衬领,气质是有的,就是太土太素,眼前的卜老师已经大不一样,潇洒洋气多啦。
“卜老师,你们是在哪里举行婚礼?”
“系办公室,等于请同事们一起开个茶话会。”
水杉瞟了他一眼:“卜老师,我问一个不礼貌的问题,你要是现在办婚礼,还会不会这样简单?”
“水杉同学,人是跟着时代走的。有些老人,觉得过去太亏了,要穿婚纱,补办婚礼,重温一次流逝的青春。”
“卜老师,你会这样吗?”水杉投来带有挑战意味的目光。
卜晓得笑答:“我是不看重形式的。但是我青春激情仍在,碰到让我心仪的女孩,我还是可以再爱一次的。”
“卜老师,这样的女孩,你碰到了吗?”
“你猜呢?”卜晓得微笑,女孩急剧起伏的胸脯,引起他无尽的相象,他眼睛热辣辣的,有团火要喷发出来。
水杉故意摇头,一眼的梦幻迷茫:“我猜不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啊!”
卜晓得再也受不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伸开双臂,水杉就势跌进他的怀里。
卜晓得转了个身,背对着墙上的婚照,水杉脸移往他左肩,恰好和墙上的宋昭脸对着脸,她忽发奇想,这个女人此刻若是真的从墙上走下来,卜老师该如何应对,是理直气壮地辩白,还是灰头土脸像只老鼠夹着尾巴逃跑?这个女人是开明大方,轻轻放过,还是大做文章,把她看成勾引她男人的女人,让她难堪受辱?她身上的热度顿减,又把身体扭转回来,让卜晓得面对着墙上的婚照,卜晓得却不管不顾,一头埋进她的胸脯,她推开他,仰起红红脸蛋:“卜老师,您还没给我上课呢!”
“不急,”卜晓得把她搂得更紧,“你在我这里吃晚饭。”
“要检验我做菜的本领?”
“有这个意思,看你是不是吹牛?”卜晓得又把身子转回到背对宋昭的位置,水杉明白了,卜老师不敢面对自己的老婆,心理障碍还不小呢。她用鼻子顶着卜老师的鼻子:“你坏,你真坏。”在她眼里,卜老师不再威严不再高高在上,他只不过是个被文质彬彬外衣掩饰着的欲望旺盛的男人。那一次次地路遇时的冠冕堂皇,都是假的,是故作姿态,是引逗她不要放弃,再接再厉,这个男人留下她,不只是为了吃顿晚饭吧。留下就留下,墙上这个女人走下的局面不会出现,这个女人远在大洋彼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