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顺心的事也有，就是出版社太拖拉，反反复复，效率太低，几个月过去，书稿还躺在印刷厂的车间里，他是为读者着急，他在电视上滔滔不绝的几十讲，把读者胃口都吊起来了，那份等待阅读的饥渴，真像大暑天等着天降甘霖啊。
他心焦还有一个原因，宋昭受到邀请，要去美国庆贺舅舅八十大寿。带上一本在国内广受欢迎的《先秦漫游》，无疑是一份颇有价值的贺礼，舅舅上次回国，他还比较寒碜，默默无闻，这回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可惜的是，他正在势头上，公务忙，社会活动多，如果一段时间在公众视野里消失，那就会引起诸多猜测，考虑再三，不能陪妻子一起去了。
书没出版，好在还有一盒六盘电视讲座录像带，几十讲全摄录在内，市场热销，风靡神州，带给舅舅看，总该为他的学术成果感到高兴吧。
宋昭忙的是采购，给在美国的八十寿翁送礼，不能像对过昆仑老人那样，净送一些物美价廉的大路货，老头衫、小点心，得有一点滋补养生的珍品，才拿得出手，可毕竟还不富裕，太贵的野山参买不起，选点什么，卜晓得一问三不知，就靠她动脑筋了。
让卜晓得费思量的是，宋昭要带儿子去，舅舅是美国一所名校资深教授，让把孩子送到美国上学。这是大事，要不要接受舅舅盛情厚意，两口子避开孩子，一连数日，讨论到深更半夜。
卜晓得担心孩子小，生活不能自理。宋昭说，表姐的孩子跟阿宝同龄，两个孩子一起上学一起玩，阿宝就不孤单了，也不会整天跟班上的孩子比谁的爸爸官大了。再说舅舅喜欢孩子，会把阿宝当孙儿一样对待的。不是舅舅，我是不会同意把阿宝送美国去的，人家钻天觅缝冒着风险也要把孩子送美国去读书，我们现成的关系、优越的条件，没有理由不送孩子去。
卜晓得还在犹豫，身为院长、委员，把孩子送外国去读书，人家会不会议论，说我口是心非，口里赞颂社会主义，心里向往资本主义。这对日后升迁，会有负面影响。
“有啥好议论的！”宋昭开导丈夫，“比你大得多的官儿，不是也把孩子送国外去吗，你一个小小院长，轮到议论你吗？”
“人家是去上大学，我们的孩子小。”卜晓得心里不踏实。
“孩子越小送去对国家越好，读完大学去留学，十几年的培养费用是我们国家出的，变成我们为美国培养人才，穷人为富人买单。从小就送去，是让美国人为我们培养人才，富人为穷人买单，哪种合算，不是明摆着。”宋昭从架上翻出一本书，打开来指着上面的图片，“你看，当年清政府派去美国的第一批留学生，全是小孩。在这个问题上，你要理直气壮。”
老婆说的这层道理，倒真的没有想到，卜晓得觉得，顾虑似乎多余了，两口子有了共识，不能再避开孩子。“我们跟阿宝谈谈，看看他愿不愿去。”
第二天傍晚，散步归来，卜晓得叫住阿宝，坐到饭桌边，问他班上有什么新鲜事，跟那个小家伙是不是还在争谁大？
阿宝眼珠一骨碌。“我赢了一回，他又神气了，拿了个计算器，是他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爸爸，你还没去过美国吧？”
卜晓得摸摸下巴。“爸爸去美国，早晚的事，爸爸让你和妈妈优先，先去！”
“真的？”阿宝眼睛发亮。
“爸爸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
阿宝跳起来，巴掌拍得啪啪响。“爸爸好，爸爸风格高！”
“你们去，是你舅公的邀请，如果你在美国过得好，舅公留你在美国上学，你愿不愿意？”
“愿意。”阿宝唱起歌，“时刻准备着，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
“这小鬼头，野心还不小呢！”
宋昭笑。“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卜晓得一脸严肃地看着阿宝。“你先别唱，你还没到美国，还不知道是不是喜欢那里呢？”
阿宝没被难倒：“不喜欢，你们就接我回来。”
卜晓得满意，儿子是个能闯荡天下的苗子，把他送美国去见见世面，结识一班洋小囡，没问题。
第二天上班，宋昭向处长请假，一听要出去三个月，处长直皱眉头。“要去这么久？”
宋昭解释说：“我是自费探亲，不是公费出差，总要住一阵吧，不然，一大笔路费就花得太冤啦。”
处长偏着头，如今搞开放，过去不敢暴露海外关系的，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他不会当阻挡潮流的小石头，爽快地签了字，签好抬起头：“你可要按时回来啊。”
“放心吧，”宋昭抬高嗓门，故意夸张地，“我对学校有感情，美国人就是选我当总统，我也不会留在那里的。”
处长被她逗笑了：“想不到你对学校感情这么深，真可以选你当校长了。”
宋昭摇头：“我不是那块料，你就当方才我是说梦话。”还有一句她没漏出来，我们这里校长是选的吗？
领导批准了，宋昭带着填好的签证申请表，一路小跑着追上经过校门口的无轨电车，中途换乘公共汽车驶往西区，下车一路小跑着来到美领馆，排队等候的长蛇阵，尾巴甩到街口转角，足有半里长，前面的人告诉她，早晨五点就来了，她贴在尾巴上也就无话可说，站她前头的老太太回过头问她，大妹子，是去美国留学吗？她笑答道，你看我这年纪像学生？老太太说，看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不是留学就是去讲学，我女儿比你大，在美国讲学，回来前请我过去陪我走一走。宋昭说，你老人家有福气，我是舅舅请我去走一走。老太太是个话篓子，打开就关不住，在哪工作啊，孩子多大了，东也问，西也问，这倒好，把一两个小时轻松打发掉，不知不觉中，轮到宋昭，她不慌不忙，进了领馆大门，窗口递上申请表，里面的黄毛小伙翻了翻，投来好奇的目光：“你好运气，有个好舅舅。”宋昭猜，这黄毛小伙也知道舅舅？“你舅舅是一个受欢迎的教授，我听过他的课。代我向你舅舅问好。”宋昭连连点头，好的好的。今天真是运气，碰到舅舅的学生，本以为儿子阿宝的签证会麻烦，黄毛却未再问什么，让她下午来取表，门口又碰见老太太，也是下午来取表，她们是幸运儿，没碰到刁难，通过了。
接下来就是同事聚会了，出远门，时间长，张姐请李妹邀，她开始婉辞：“又不是去美国定居，就别宴请啦。”姐姐妹妹可不依不饶：“你跑那么远，谁知你回不回来啊？”没有法子，依了张姐，不能怠慢李妹，送别宴一场连一场。
最后一场，张扬帆老婆纪晓英做东，在职工食堂挑了间最好的包房。
卜晓得家宴上张扬帆对那个不知名目的菜赞不绝口后，宋昭没有食言，真的上门向张夫人传经送宝，一来一往，两人关系日益热络，得知宋昭远行，纪晓英特地上门，送了宋昭一套休闲装，阿宝一套运动服，今天送别宴，还请来洪仁达夫人于明明，包间里，气氛热烈，笑声连连，几个女人都是烹调能手，职工食堂菜的水平不在她们眼里，她们看中的是这里地点适中，是个能畅畅快快说话的地方。
宋昭见接替她工作的小祝也到了，忙把她拉坐在身边。“这回要辛苦你了。”
小祝说：“你这一去，就是三个月，真把我羡慕死了。”
“三个月不短，”纪晓英接过话，“阿昭你放开了玩，什么大瀑布、大峡谷、大西洋城，都去看看。”她钱包鼓，口气大。咯咯咯，笑声也大。
宋昭也跟着咯咯。“我又不是大款，舅舅家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我还想利用这段时间挣点工分呢。”
于明明同意：“阿昭这个想法可行，现在美国人学中文开始多起来，阿昭当过语文老师，英语又好，找一份家教当当，该不成问题吧。”
“怕没那么容易，”宋昭不乐观，“我去咨询过一对美国探亲回来的老两口，问他们在子女家里日常做什么，回答是饭桶和草包，饭桶（统），每天饭菜老婆子统统包了，草包，园子里锄草，老头子统统包了。老两口在国内都是教授呢。我怕弄得不好，基本工作也是做饭烧菜、接送接送孩子。”
“你是能干人，年纪轻，你不会的，你不会的。”纪晓英摇晃着筷子，给她打气。
话题转到准备工作，三个月时间不短，要带足衣服和日用物品，大家纷纷提供信息，纪晓英最熟悉市场行情，买时尚名牌上小街，店藏在弄堂里，筒装、套装、宽脚裤、蝴蝶衫，都是国际流行式样，价格只有进口货的三分之一，老人的、小人的服装样样有，很洋气。哪天我陪你去，老板跟我熟，让他给你打折优惠。
还真亏了热心的纪晓英，宋昭的采购完成得相当满意。自己的、儿子的、舅父舅母和他们的女儿孙儿的，拎回三大包，比在大商场买，钱少花了一半。
最后一件事，陪阿宝去学校取成绩单，出来走到校门口，跟阿宝争辩不休的小班长远远跑过来。“阿宝，你要去哪里？”
阿宝头一昂：“大洋那一边。”
小班长摸不着头脑，眼瞪得圆圆的。
阿宝得意：“就是你爸刚刚去过的地方。”
小班长惊讶：“啊，是美国！”
阿宝大声：“是啊！我舅公是美国的大教授。”阿宝还是忘不了大。
“啥辰光回来？”
阿宝晃晃脑袋：“过几年吧。”
“辰光这么长！”小班长张大嘴巴。
阿宝大模大样地答道：“你来啊，我在美国等着你来！你先打电报，我去机场迎接你！”
小班长气馁：“我不像你有个大教授舅公。”
阿宝扬眉吐气：“这回，你该认输了吧！”
小队长不再嘴硬：“算你赢。”
阿宝得胜不饶人：“算什么算，就是我赢！”
启程的日子到了，卜晓得中止这天的公务和社会活动，亲自下厨房，为老婆孩子烤面包，摊鸡蛋。
大大小小的箱包五六件，卜晓得让学校派来一辆小面包，纪晓英、于明明也赶了来，一直陪送到机场，宋昭感动不已，卜晓得觉得老婆有亲和力，女友跟亲姐妹差不多，阿宝也开心，两个阿姨对他说，到了美国，不要把阿姨忘了！阿宝说忘不了，白天做功课，夜里做梦想你们。阿姨说，美国小学功课不忙，你白天也好想我们啊。一路说说笑笑，机场到了。卜晓得陪老婆办登机手续，托运行李，东西太多，超重了，罚款两百，宋昭心痛，卜晓得安慰说，就算你小街买的东西没打折，对冲了。
到安检口，卜晓得和两位阿姨止步，宋昭拉着儿子进去往里走了一段，回头朝丈夫和女友挥手，卜晓得也使劲挥手，阿宝却头也不回，直往里走，这小鬼头也不再看爸爸一眼，拐了个弯，背影消失。
返城路上，两个阿姨前座说着悄悄话，卜晓得坐在后排，眼里晃着老婆孩子消失的背影，怅然若失。老婆三个月后就能回来，儿子呢，是适应了那边的生活不想回来，还是想爸爸、跟着妈妈一起回来？这是个未知数，难以预料。他愿意接受哪种结果呢？回来有回来的好，儿子在身边，双休日一家人出去逛商场、上公园，馆子吃顿饭，其乐融融，生活多了一分情趣。但是第一次出去，没几天就灰溜溜回来，这也预示着这孩子将来不会有大出息，从长远未来考虑，他还是希望儿子能适应那边的生活，减少对父母的依赖，从小学会独立自主，为儿子计，自己少一点乐趣，是必须付的代价，再说自己正在势头上，少一点家事缠绕，全副心力放到事业上，也未必不是好事。儿子归来之日，相互都刮目相看。两位女士意识到冷落了坐在后面的男士，一齐掉过头来：“卜院长，你要做留守男士了。”卜晓得说：“没什么，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纪晓英说：“要是宋昭觉得那边好，三个月不回呢？”卜晓得大度地说：“那就让她多住一阵子，我是无所谓的。”纪晓英说：“你无所谓，宋昭可放心不下，你要耐得住寂寞！”卜晓得冠冕堂皇：“做学问就要耐得住寂寞。”于明明跟上来问：“要是宋昭觉得你到那边也有发展，让你也过去，你去不去啊？”“不去！”卜晓得口气坚决，舅舅是舅舅，他到那边能有多大空间，这里的天地刚在他面前打开，他怎么能够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