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房子不算大,老婆孩子一走,就变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头两天,卜晓得很不习惯,以前睡懒觉,起来吃的喝的宋昭都做好了,现在热牛奶、烤面包,全得自己动手,早餐还凑合,午饭晚饭就不好办了,勉强对付两次,手忙脚乱,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软得烂糟糟就是硬得嚼不动,宋昭的色、香、味俱全,到他手里,成了色难看、香难闻、味难吃,硬着头皮下咽,纯粹为了填饱肚皮。最后,索性家里停伙,到教工食堂吃饭,虽不如宋昭做的可口,比自己做强多了,而且,每天省下做饭时间,时间就是生命,一天多出两三个小时,岂不是生命的延长。
院长一天三餐都在职工食堂吃,跟那些单身教工多了接触机会,平日难得见他一面的,也可以端着饭碗到他桌前说上几句。有说好的,赞他:“心无旁骛,以院为家!”“别人无官一身轻,卜院长是为官一身轻,日子过得挺潇洒。”也有反映困难、提提意见建议的,课时多的嫌负担重,课时少的嫌吃不饱,分居两地的希望调到一起,增人添丁的要求给间房子,等等等等,他态度平和,一一倾听,办得到的当场答复,房子一类老大难,解决不了,他让人家不要着急,慢慢来,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今天去食堂午饭前,他转到人文大楼工地,三天两头,他喜欢转到这里看看。不是他在白书记办公室里看到的那张挂在墙上的蓝图了,一幢庞然大物从平地骤然升起,盖大楼的速度,不晓得哪个国家赶得上中国,大概没有了吧。他个人这一阵子起飞的速度,似乎不逊色于这幢上升中的大楼,看大楼蓝图的日子,他还名不见经传,什么职务也没有,而今,他可是声誉鹊起,是社会名人了。
吃饭也得有个好心情,精神愉快,才能助推肠胃运动,卜晓得在工地找到良好感觉,肚子发出呼叫,转身前往食堂,一路上,来来往往的男女同学们,过去没有谁会多看他一眼的,现在不同了,似乎都朝他投来注意的目光。
“卜老师!”上来拦住他的是个女生。声音柔媚悦耳,他认识这个女生,教室坐前排,给他递纸条提问的那位,叫水杉,高高的个子,穿身牛仔服更显得挺拔有朝气,刘海飘洒在两道秀眉上方,看人的时候,那双眼睛忽悠悠,时而冷时而热,冷,让人打寒战,热,也让人心里颤,课堂提问常常语出惊人:“孔子是不是私生子?中国有女皇帝为什么没有女孔子?”这些问题难不倒他,借回答机会,他一次次展示自己的博学多才,学生们敬佩的目光,他感到莫大的享受。此刻这姑娘又有什么怪问题!
“卜老师,你不回家吃饭?”
这让卜晓得很意外,这个小女生观察他显然不是一天了,他笑笑:“家里没人做啊!”
“师母呢?”
“出国了。”
水杉软语柔声:“我来义务劳动,帮卜老师做饭。”
卜晓得连连摇头:“这不可以,你时间宝贵,不能影响你的功课。”
“不要紧的,我从小就会烧菜,动作快,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就当成是课外活动。”
“谢谢你,还是食堂吃饭方便点。”卜晓得不假思索,老婆刚走,就弄个年轻女生来家烧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没有事也会编派点绯闻出来,闹个满城风雨,在生活作风上,至今他无懈可击,不能得不偿失,以小失大。
水杉却不放过他:“卜老师,你放心,我只帮你做一顿饭,不在你家里多呆的。”
卜晓得不松口:“不行不行,这样影响不好,我不能耽误你的学业。”
水杉不再坚持,淡淡一笑说:“也好,卜老师有什么家务劳动要帮忙,随时通知我。”说罢掉转身,回眸一笑,那眼里闪动着的热辣辣光芒,竟让卜晓得浑身随之一颤,如同火焰穿透了坚冰,化成一股暖流在体内奔涌。回眸一笑百媚生,这句诗卜晓得以前只停于欣赏,此刻他有了实感,心软了,感到是不是太不近人情,女孩子一片好心,自己态度何必如此生硬呢,下次不能这样。
到食堂找了个位子坐下,面对着外面走廊,看见洪仁达陪着校长、书记一伙人走进一个贵宾包间,他对校领导接待什么样的来客是很关心的,这常常能透露一些值得注意的信息,今天不同,没有一个陌生面孔,都是学校里的人,卜晓得不禁自言自语,谁请谁啊,又是自己人找机会给嘴皮子抹抹油,公款报销!对座一个熟悉的年轻教师小鲍告诉他,卜院长,洪主任高升了,校领导给他办送别宴。
卜晓得心里一咯噔,这么大的事,洪仁达也不跟自己打个招呼,太不够朋友了,不禁悻悻然,闷头饭吃得很不舒心,小鲍是个消息灵通人士,他索性不耻下问:“洪主任升到哪里去啊?”
“卜院长你真不知道?”
这一问触着卜晓得痛处,堂堂大院长,消息这么闭塞!他解释道:“这几天我在市里开政协会议,哪有工夫,我忙啊。”
小鲍表示理解:“我在电视里看过你在政协的发言,口才没得说!只是我有一点小意见。”小鲍忽然把话顿住。
卜晓得看着他:“说啊。”
“卜院长,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卜晓得一笑:“我是这样的人吗?”
小鲍受到鼓励:“卜院长,你说的都是上头爱听的。”
卜晓得解释道:“你说的那是几个月前的会,供公开报道用的,我们不是西方议会,不是反对派,我们是补台,是帮忙,要唱主旋律。当然也不是不提不同意见。最近的会是小范围,我也有一个发言,对政府工作提的几条意见就很尖锐,不适合公开报道,电视不播的。”
小鲍来了劲:“一定很精彩,可惜听不到,发言稿可以让我看看吗?”
“不能公开发表的意见,我是不留发言稿的。”
小鲍遗憾,叹了口气,又把身子往前倾。“卜院长,这回洪仁达升到市教委去当副主任,是管我们高校的。我看卜院长也是要高升的。”
卜晓得正色:“我是做学问的,对升官不感兴趣。”
小鲍不以为然:“我说卜院长你啊,既能做学问,又是当官的料子,你把几个培训班办得多红火,财源滚滚来,我去上了几堂课,收入也比以前多了。”
卜晓得口味好起来,连扒了两口饭。“听你的话,我这个院长当得还算称职?”
小鲍来了个锦上添花:“卜院长,你太称职了,说心里话,你升官,我们还舍不得你走呢。”
卜晓得放下筷子:“我不走!”
小鲍拿筷子把碗敲得当当响:“太好了!”
卜晓得这顿饭吃得美,走出食堂,步履轻快,才走了一段路,那个水杉又在面前出现了,是巧遇还是有意?
“卜老师,我们小班,委派我请你为我们上一次辅导课。”这次水杉表明自己的课代表身份。
“我忙啊!”卜晓得是在提醒水杉,我现在是院长啊,工作任务繁重,每周授两节课,已经是超额付出,哪有时间上辅导,这不是存心跟他为难吗?他表示,我给你们安排一位老师去。
水杉不甘心:“我们同学都想听你讲啊!”
卜晓得安慰说:“这阵太忙,以后有机会再说。”
水杉并不放弃希望:“能不能在你休息时间到你家去,给我个别辅导一次。”
“我说啦,这阵太忙,等以后吧。”卜晓得执意不开这个口子。学习认真的学生才会要求个别辅导,他当学生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去老师家被个别辅导过。如今谁还花得起这个时间,何况这个水杉成绩并不出类拔萃,个别辅导是借口,接近他才是真。是啊,人到中年,他还是很有吸引女孩子的魅力。他庆幸自己不为水杉的一再示好动心,情势也容不得他分心。他满脑子想的是洪仁达的升迁,这个老兄爬得够快的,从小主任到大主任,从处到局,整整升了一级,最让他不快的,是不通知他一声,把他当成局外人。你不通知我,我也不理会你,当作不晓得算啦。
哪知水杉还站在面前,一双眼睛带着深深期盼,紧紧勾着他。“卜老师,那就等以后吧,老师说的要算数啊。”
卜晓得思路被拉了回来,心里一颤。“好,我会记住承诺,把这事放在心上。”他终于松了口。
“谢谢卜老师!”水杉又是回眸一笑,这才走了。
卜晓得心颤得厉害,是喜悦的颤抖,他不再无动于衷,水杉的眼睛像是伸出一双无形的钩子,钩着他,把他的心融化了。这次他回过头去,要再看姑娘一眼,水杉却没再回眸,走得很远了。
卜晓得步履轻松地回到办公室,他真的是以院为家了。他没有午睡习惯,不像有的人办公室辟个小间安放一张床铺。他只在沙发上靠靠,刚闭上眼,水杉就在他面前出现,眼里那热辣辣的光芒让他心跳。不,我不能让这个小女生打倒,他坐到办公桌前,翻开硬塑料文件夹子,里面有份刚到的红头文件,是一串人事任免,他注意看,在任免名单的最末一行是洪仁达的任命,这家伙真的要去走马上任了,当作不知道是不行了,他不通知我,我还是得祝贺他,老同学老朋友,这层关系不能断,这份情谊不能淡化。
他抓起话筒,给洪仁达拨电话,长长空铃声后,一个陌生声音问他找谁,他自报姓名,那边客气了:“啊,是卜院长,什么事要我转告?”
卜晓得说:“请给我转告洪主任,老同学祝贺他。”
放下话筒,卜晓得又把红头文件拿过来看,自己当院长上过一次,还有没有机会再上,如果再上,该是个什么官儿,就不晓得了。
电话铃响,他伸手抓起话筒,是洪仁达。洪老兄总算不是一阔脸就变,还当我是老同学。
“晓得兄,你该向我兴师问罪啦,工作变动没有事先透露给你。”洪仁达来了个先发制人。
尽管一肚子不满意,卜晓得还是情绪很好,言不由衷:“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你理解就好。我实话跟你说,上面的意向是早就跟我谈过了,但我不能闻了风就是雨。我认识一位仁兄,要到一个新单位,职务擢升一级,任命还没下达,这位老兄就张扬开了,送别宴、纪念照,一场连着一场,对立面抓住大做文章,往上举报,新单位也提出反对意见,说这位老兄的作派,他们不欢迎。这项任命就这样不了了之。你看,教训惨痛啊。”
卜晓得没想到洪仁达也这么谨慎,笑道:“洪兄,你辛辛苦苦,清廉实干,又不张扬,有口皆碑,有谁能举报你?”
洪仁达唉了一声:“找碴总是找得到的,我分了一套房子,不就有人愤愤不平嘛。给你来一封举报信,节外生枝,也会坏事的。”
卜晓得调侃:“洪兄,现在你是高高在上,再搬大房子,没人会说三道四啦。”
“什么高高在上,我也有我的难言之隐。在学校,我还想着有一天行政工作不干了,还能回去搞教学,出不了学术成果,总能教教课,这叫进可攻,退可守。现在真正上了‘贼’船,再回头已经没有可能了。”
卜晓得觉得这也是实话,要给老同学加油鼓劲:“洪兄,你是块当官的料,我和宋昭早就预测你要高升的,你这条官船一定乘风破浪,前程远大,说不定还会上中央呢。”
洪仁达笑道:“到中央又怎么样,不会让我当总理吧,我们俩是学历史的,过去了的年代,学者的名字我们可以报出一大串,当官的呢,除了宰相和皇帝老儿,还能报出几个名字?晓得,还是你好,脚踏两条船,亦官亦学,亦学亦官,官不当了,是知名度高的大学者。”
卜晓得一副茅塞顿开的口气:“洪兄,你的话对我大有启发,我这个院长是任期制,任期届满,我就光荣隐退,弃官返学。”
那边的口气有了变化:“晓得,别把话说死,要是让你当校长,你当不当?”
卜晓得说:“这我倒没想过。”
洪仁达说:“我建议你,想想这个问题。”
没想过的问题,给洪仁达这么一说,倒非想不可了。大学校长,这可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可以青史留名的职位,在海外,从这个职位转而当总统的也大有人在。让他当校长,以他现在的办院成绩、名声、学术实力,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现在正值新老交替,昨天还是工厂的一个普通技术员,今朝就成了省市直至中央领导的比比皆是,他认识的一位,平庸之辈,不知祖上烧了什么高香,一个三级跳就蹿上去了,看得人目瞪口呆。洪仁达的升迁也是跳级,这就全看有没有官运、馅饼掉在谁的口里了。宋昭在身边就好了,有主意,反应快,可以好好商量对策,不能等着馅饼掉下来,要有所应对才是。
宋昭赴美半个月过去,每周打回一个电话,这是走前说定的,从那边往回打,抵美后一切顺利,说孩子对那边的生活很适应,跟表姐孩子一起玩得很开心,有留在那边上学的意思,老婆也想在美多留几个月,卜晓得心虽有所不愿,也不便反对,只能顺其自然。今晚,他要主动给老婆打一个电话,院长室没装国际长途,好在洪仁达还没有离校赴任,他也正要和美国一所大学联系,有了这个理由,他就冠冕堂皇地去校长办公室打国际长途。
12
给老婆的电话果然有收获,老婆要他脑子里多根弦。“让你当校长当不当,洪仁达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问题。校长六十多了,你了解一下,准确岁数多少,过六十五,怎么也得把位子让出来!谁接替?外面来还是校内提?校内有合适的,还用得着从外面派人来吗,校长不是行政官僚,要有学术地位的,我在美国住了这些天,体会可深了,没有学术地位,谁当你一回事啊!”
卜晓得在职工食堂用早餐,脑子里还在转着老婆的话。开政协会、上电视、去一些单位作报告,忙得热火朝天,可不能把大事放了。洪仁达已经离校赴任,上面也算有人了。如果校长人选议论到他,洪老兄不会投反对票吧。现在要紧的是,要搞搞清楚,朱校长今年到底多大岁数?
校长年龄多大,不能道听途说,要以人事档案里的登记为据,校长是上面管的干部,档案不在学校,打听他的准确年龄,倒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这顿早餐,他细嚼慢咽,大脑运转的速度超过肠胃运动,一碗豆浆,两个菜包,足足用了半小时,总务处的小陆比他晚来十分钟,也抹抹嘴起身要走了,他这才放下碗,随口问。“小陆啊,我是第一次看见你来食堂吃早饭!”
小陆说:“平常是不来的,今天赶早,去订机票啊。”
卜晓得说:“还亲自去,不是可以电话订票吗?”
“电话说不清,我要给朱校长挑个好座位。”
卜晓得知道,订机票是很麻烦的,前几年第一次开洋荤,是单位开了介绍信才买上票,现在手续不这么烦了吧?
小陆说:“介绍信不要了,要看身份证。”
“你带着朱校长身份证!”
“不带凭什么买票啊?”
“那好,你帮我看看,朱校长哪天生日,我有本新书,想作为他生日礼物送给他。”
小陆说:“我帮你看,你也得送我一本。”
卜晓得把手一抬:“行。”
不费吹灰之力,破解了难题,卜晓得走出食堂,抬首仰望,蓝天白云,红日才露出半张脸,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呼叫着头顶飞过,他仿佛也要像这只鸟儿一样呼叫着高高飞翔了。
朱校长的准确年龄,差两个月就是65周岁,确实到顶了,下台的日子指日可待,谁来接,是个紧迫的现实问题,进入上面视野的候选人肯定不止一个,自己是不是名列其中?他反复思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进了办公室,卜晓得心里还念叨着这个事,秘书进来说:“卜院长,座谈会的人都到齐了。”卜晓得看表,过了5分钟,这个会是应培训班学员要求召开的,这些学员在公司都是头头脑脑,不像普通学生那么好对付,一再要求跟院长对话,齐智人去了不行,他只好亲自出场了。
会场在一间大教室,几个学员在教室门口闲聊抽烟,见他来了,忙灭了烟蒂进教室,卜晓得心里骂了声真不像话,这些家伙在单位吞云吐雾自由自在惯了,忘了如今是在哪里!办班前,他知道这些学员不同于考进来的普通学生,可他们如此随便还是超出他的预料,还好,没在教室里抽,要不,得贴一张请勿吸烟的告示了。
卜晓得早让人把座位重新排列,他不高高站讲坛上,是走下讲坛,近距离地面对着大家,他想把氛围弄得轻松随便点,一坐下,和颜悦色,先来了一通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