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开渠故作惊叹:“你这个大院长,含金量高。”
卜晓得回答道:“你这个老总,含金量更高。”
范开渠也立作纠正:“老总找别人当了,我是董事长。”
卜晓得接话改口:“范董事长,你是名副其实的大亨啦。”
范开渠摇头:“跟那几个大公子比,我还是小八拉子一个。”
说着就到了签到处,卜晓得还想多聊聊,让范开渠把支持、回报母校、母院说得具体点,不要开空头支票,无奈会议规定委员分界别入座,二人只得分手,范开渠去经济界席位就座,卜晓得在文教界席上找了个靠走道的位子。离开会还有半小时,第一次当委员,官场上的朋友缺缺,身旁座位还空着,益显独座无聊,便从书包取出《先秦漫游》书稿清样阅看,发现错漏,他拿笔改正,右边座位来人了,他不加理会,人家对他说话了:“对不起,请你往里边一个位子移一移。”他抬头,电视台的摄像机架过来了,他只能移座,摄像机架好,摄像记者就势坐在他空出的位子上,对他的配合道了谢,递给他一张名片,他也回了记者一张,记者看了:“啊,你是卜晓得教授,我跟你是第二次见面了。”
卜晓得迟疑,记不起什么地方见过这位记者。记者很热情:“郑书记召开的座谈会上,我拍的新闻片有你的镜头啊。”
卜晓得笑答:“那我们是一回生二回熟啦。”记者说:“你写的文章,我也喜欢看。”
“荣幸、荣幸!”卜晓得心里甜丝丝,我的文章多着呢,“你说的是哪篇?”
“连载《先秦漫游》,我每篇都看,你什么时候出书?”
“快了,我正看清样呢,书出了,我送你一本。”
记者叮了一句:“说话算数!”
“当然。你的名字我记住了,劳陆!”
劳记者马上把手伸过来:“谢谢!”
大会开始,全体起立唱国歌,劳记者忙活开了,没空再说闲话。分组讨论大会报告,劳记者扛着摄像机来到文教组会场,正赶上卜晓得发言:“我感到这个工作报告水平很高,信息量很大,含金量很足,既高屋建瓴,又脚踏实地,既讲足已经取得的巨大成就,又高度重视谋划未来,着意于可持续发展,视野开阔,分析透彻,举措具体,可操作性强,宏观与微观结合得恰到好处,具有科学性、人民性、前瞻性,是一个充分体现民意的鼓舞人心的好报告。”不知是讲得太精彩还是因为有了一面之缘,劳记者的摄像头对着他就是几秒钟,他愈加神情振奋,滔滔不绝。首次政协会议参政议政,他的表现着实不同凡响。晚上回家,电视正播放会议新闻,卜晓得发言的特写镜头持续了好几秒,阿宝这回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爸爸真是棒,一口气讲那么多,明天到校,跟小班长再有一比,赢定了。
宋昭也是满面带笑,老公很努力,老公行情看涨,自己可没少费心血,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女人,千真万确,辛苦一点,也值。不知小店老板娘此刻是不是打开了电视,明天碰见了又该问来问去问个没完没了。
第二天小组讨论前,昨日的讨论情况简报发下一份,卜晓得的发言被引用长长一段,说明小组讨论热烈,发言质量高,小组召集人和每个成员也都有了小小成就感,今天的发言,开始三分钟静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卜晓得爽快,打了头炮。召集人提议,明天大组会交流,让卜晓得委员去说。“有异议没有?”全场无声,召集人说,好,没有反对,一致通过。
挨卜晓得坐着的是电视台黄编导,赞赏卜晓得的能说会道不亚于一位电视主持人,他侧转脸,小声建议说,到我们电视台客串一个节目如何?
“行啊,”卜晓得不假思索,“我们当老师的,整天对学生磨嘴皮子,说话是我们的强项,不过,要安排一个适合我的节目。”
黄编导说:“我们有个读书节目《开卷有益》,给观众推荐几本书,一定是你的拿手好戏。”
卜晓得问:“我本人的著作,报刊连载的《先秦漫游》,我可不可以来个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黄编导想了想,这个连载没读过,但市报有好评,差不到哪里去,便说:“可以啊,举贤不避亲嘛。”
卜晓得更正说:“其实我也不是自卖自夸,我是反馈广大读者读后的意见,我每天都收到读者夸奖这本书的来信。”
黄编导说:“很好,你就来个作者和读者的二重唱,这倒是新颖别致,可以破破我们谈话节目的刻板模式。”
卜晓得是个抓住机会就不放的人,会间休息,他拉着黄编导找了个空房间讨论客串细节。黄编导是台领导倚重的骨干,说话算数,两周以后,卜晓得就在《开卷有益》栏目闪亮登场。
一向自说自话的单口相声,到了卜晓得这里,变成有问有答的二重唱。谁来充当读者,自然还是主持人,事先约定,读者不能光说好听的,也要提点带刺的问题。
主持是位漂亮女士,案头工作做得很充分,看过连载和报纸上发表的读者来信,笑容可掬地问:“卜教授,《先秦漫游》连载受到读者空前欢迎,是不是出乎你的意料?”
“不,在我意料之中。”
“你何以有此自信?”
“读者是喜欢创新的,把文学与史学结合得完美、恰到好处,既重文采又有学术含金量的著作,这本书开辟了一条新路,它契合市场化时代的需要,受到读者欢迎是很自然的。这一点我很自信,跟着时代走的学者,时代也会跟着你走,这是有先例的。”
“卜教授,你能说说这个先例吗?”女主持想难他一下。
卜晓得毫不迟疑:“当年梁任公的文章,酣畅淋漓,笔锋饱蘸感情,万人争睹,风靡神州,引领了一个时代的文风,就是有说服力的例子。”
女主持不知梁任公何许人也,连忙掉转方向:“卜教授,在我们的想象中,圣人是远离尘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你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不同的孔圣人。”
“是的,我提供的是真孔子。我写了孔夫子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是还孔夫子的本来面目,食色性也,孔夫子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女主持话题一转:“都说文学和史学不能兼容,你书里的多处描写,是文学想象,你把孔夫子的吃写得活灵活现,我只听说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来的九不食,你的发挥是不是离开了史实?”
卜晓得觉得这个问题幼稚,水平太低:“这就是你只读语录不读原文的问题了,我的文学想象完全是以史实为依据,我读原文给你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两不’是原则,在这‘两不’后面,是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我把这九句翻成白话,叫做:变质的不吃,颜色难看的不吃,气味难闻的不吃,火候不到位的不吃,不到吃饭的时间不吃,切割不规整的不吃,没加调料的不吃,小店买来的不吃,姜不从席上撤除,不多吃。这是记在《论语》乡党篇里的,你看,老人家多讲究啊!”
“卜教授,你给我上了一课,读书要读全文,不能只记片言只语。”女主持一副心悦诚服的表情。
“这就对了。”
台里相关领导都驾临演播室监看,对卜晓得教授第一次亮相表现得如此老练自如,巧妙应答,相当满意,是个专业驾驭能力强、善于自我展示的学者,完全可以做嘉宾主持人,只是高调了一点,自我张扬得厉害了一点,有些许自爱自恋的味道,不过这是小毛病,总体表现是好的。卜晓得对这些评点意见不置可否,他自我感觉良好,经过表演训练的那些专业主持人,千人一腔,提问机械,他才不让主持人牵着鼻子走呢,他就是要与众不同,张扬个性,刮一股新风,给这类说话节目带来革命性的变革。
《开卷有益》每周一期,几个月下来,产生神奇效应,卜晓得的面孔飞入千家万户,学院办公室门庭若市,都是来请卜晓得去做讲演的,卜晓得书稿杀青,课不上了,正好是空档,于是来者不拒,一天赶几个场子,依然气昂昂、神抖抖,人虽辛苦,却满面红光,膘肥体壮。讲演费也水涨船高,这笔不菲收入加上当上院长所加的工资,他问宋昭,我们算不算小康了?
宋昭有自己的参照系,比起美国的舅舅,那还差得远。舅舅是著名资深教授,高年薪,美国主流社会的上层人士,快八十了,在学术界还很有影响,许多学术会议还请他参加。卜晓得教授也当上了,才刚刚开始有点名气,收入更差得远,她很清醒,我们只能算是基本脱贫。
卜晓得感叹道,教授收入要跟国际接轨,我们还有长长的路要走,这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宋昭问,你这个嘉宾还要当多久?
“这个月底就到期了。”
“你要找个新题目,想办法续约,这档节目你要继续做下去,你要读者喜欢你接受你承认你,就得让人家多看你的面孔,熟悉你记得你几天不见就想念你,教授、委员不稀罕,成百上千,批量生产,多着呢,在课堂在会场,他们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出了校园出了会场,谁认得他们,多上电视,你就从他们当中跳出来了,现在那些当官的三天两头,这会议那考察,不都成了电视明星?你不说仍需努力吗,依我看,就得朝这上头努力。”
卜晓得挠头皮,老婆说得对啊,时代不同了,老辈学者讲究坐冷板凳,还照他们那样,冷冻十年,你就认不得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认不得你了。生命短促,出名是越早越好。我们已经被耽误、起步晚了,思想的禁锢,无形绳索的捆绑,脑袋瓜子里的细胞坏死了,二十多岁还像幼儿园的孩子只懂背标准答案,人家梁启超、胡适之,二十几岁就遐迩闻名啦,比起他们,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啊!
找什么新题目?找新题目不如把老题目的文章做足,《先秦漫游》正式出版,签名售书,专家研讨,势必掀起一波高潮,讲座可以从头再来一遍。他问宋昭,这个想法是不是可行?
“这得说服电视台啊!他们可是喜新厌旧的。”
卜晓得摇头:“不对,我是新人新星、新教授、新院长、新委员,厌不了的,好电影好电视剧还重放重播呢,何况我啊!”
宋昭转了语调:“这我相信。不过你不能炒冷饭,得根据读者的反馈,加一些新内容。”
卜晓得来劲,在关键时刻,夫人总是能给他点拨。“你这个意见好,我要把讲稿大大扩充一下。你看,哪些部分需要加强,再学术化一些,还是再通俗化一些?”
宋昭说:“两方面都要加强,教授的谈话不能没有学术性,也不能枯燥无味大家都不要听。你在节目里不是举了梁启超的例子吗,就朝这个方向走。”
卜晓得连连点头:“好,就朝这个方向走。”
10
卜晓得又多了一个头衔:明星学者。秘书为他印新名片,要把这个新头衔也加上去,卜晓得把手一挥说,新名片上一个头衔都不用,只印三个字:卜晓得。见秘书还在迟疑,点拨说,鲁迅要是印名片,除了鲁迅两个字,还需要加别的头衔吗?
秘书拍了拍脑门,明白了,名片上印满一大串头衔,看似风光,实为名气太小,要用头衔撑着,卜晓得已经过了这个初级阶段,只要报出大名,大家谁不晓得,他连忙建议说:“卜院长,你是书法家,三个字是不是可以用你的手写体?”
“可以。”卜晓得赞赏秘书脑子转得快,“拿笔来,我现在就给你写一个。”
第二天,秘书把一沓印好的新名片摆到他面前,他看着雪白卡片上三个浓墨重彩的颜体字,心头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愉悦,这是艺术品啊,可以收藏的,多少年以后,说不定会被人拿到收藏品市场拍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