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阿仲拿着一盆吊兰一盆水仙走进来,吴太太一转眼,说道:“阿仲你过来给我说说看——明香在这里,你们都在这里——小姐现在说我封建——阿仲你说说看,我是民国了,还是倒退回去封建了,啊?”
“太太不封建。”阿仲把吊兰、水仙摆在条桌上,眼瞅水仙花朵儿,凑近闻着说道,“这水仙要少放点水,多晒晒太阳,要不,疯长叶子。”阿仲说着回头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吴天泽、潘道延,接着说道:“谁说太太封建?太太不封建,我晓得,小姐也晓得……”阿仲说着,瞟了一眼桌上的茶碗,一转脸说道:“明香你在这里闲着没事啊?还不快去给太太续碗茶水?”明香一怔,“哦”了一声上前端茶碗。吴太太手一摆,说道:“罢了。唉,头痛得很,胃也跟着不舒服,一点力气也没有。明香,帮我冲个热水袋,扶我去歇会儿。天泽阿延唉,你们都起来吧。”说罢,吴太太立起来要走;明香上去搀扶吴太太走。吴天玉说:“明香,你先去,我来冲热水袋。”说罢转身就去了。吴天泽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看一眼潘道延,上前一步躬身做了个虚扶手势,“哈”一声道:“阿延,起来吧!”
阿仲跟在吴太太、明香后面离开客厅,他走到通道口,回头一看潘道延还跪在地上,犟着头颈不肯起来,便转身回到潘道延身边,一个头皮拍上去,压低声音说道:“你这么跪着,才叫封建!”
潘道延闷声不响回到书房。
吴天泽跟着进来,把门关上,转身“哈”了一声跟潘道延说话,看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问道:“阿延,你把东西包起来做什么啊?”
潘道延的头好像突然被冷水激了一下,打了个寒颤,面孔倏然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他不说话,自顾收拾了打包;憋了一会儿,说:“我走。”
“啊?”吴天泽一怔,倒吸一口冷气,“阿延,你刚才说什么?”眼瞅着潘道延没有反应,死不开口,吴天泽“哈”一声道:“问你呢,你耳朵聋啦?”
“我走!”潘道延这一说像闷雷一般,吴天泽被这个仿佛天边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仰天吐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没听见,你瞎讲。”说罢,随即上前阻止道:“阿延,不要……”潘道延冷眼瞟了吴天泽一眼,牙齿咬住嘴唇,眉毛间皱紧了说道:“要的,我要回家。”
“废话,这里不就是你的家么?”
“不是。”
“放你个屁!”吴天泽突然脸一拉,一把将潘道延拉到画桌旁边,用力把他摁在椅子上,厉声说道,“你,给我坐下!就坐在这里放屁吧,哦,闷臭!我说你放屁比我臭——我来开窗通通气……”说着,人已经走到窗口;转身一看潘道延嘴巴还在翕动,吴天泽回过来说道:“阿延别说屁话了。你怎么可以走?你给我听着,我不让你走。我爹更不会让你走。我妈知道了,也不会同意你走。还有我妹妹吴天玉,你想,她要是知道你现在要走,她肯定要哭得伤心死了。操你个阿延,你好意思叫我们一家人这个样子吗?——兄弟,别这个样子好不好?好好好好好……我见你怕……你眼睛瞪着我,你恨死我,把我恨死了倒也罢了。我现在关起门来给你赔罪。我得罪你了。罪该万死!你说吧,全是我的不是,我今天认。但是,于是,我也关起门来跟你说句悄悄话——”吴天泽顿一下,眼睛一眨一闪看着潘道延,一会儿接着说道:“阿延,你怎么可以走?你要走掉了,像什么话?跟你这么说吧,我心里还等着你这个将来的吴门画派大画家大书法家做做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做,做我妹夫。嘿,嘿嘿。”
潘道延起先聚精会神听,心里辨着是真是假;末了,忽然听到吴天泽说“妹夫”二字,一怔,心头“呼哧”一下烙了块红彤彤的铁,霎时热得滚烫!脸颊泛起红晕,额头渗出汗来,因此闷头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现在接吴天泽的话头,他不想接,一时也接不好;不接话头吧,吴天泽说得起劲儿,剃头挑子一头热;虽说自己心里被他说得热乎了,但毕竟自个儿嘴巴冷却在一边,连个热气也不见哈出来,恐怕灭了吴天泽的兴头。而吴天泽还是一副拎不清的样子,好像一桶热水拎上来还没倒完呢,继续说道:“哎呀呀,我是厚着脸皮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回头叫我妹妹知道了,骂死我!”看潘道延立起身来要走,吴天泽上前一步拦住他,说道:“怎么了?阿延你真的要走?”潘道延头一点。吴天泽“哈”一声道:“不行!你真的要走,要我爹说了算。你别忘了我爹是你老师,你是他学生,头一个学生,到目前为止惟一的一个学生——我不算;我是他儿子。我吴天泽今天跟你摆一句话:你潘道延,今天要是不听我劝,你要是够胆不跟我爹说一声,不放个屁就走,我就把你绑起来扔到外面的河里去。”潘道延下巴一抬,回道:“我会游泳,我水性好得很。我从小在乡下,在太湖边。”吴天泽眼睛一眨说道:“淹不死你?那我就叫阿仲把你倒过来插到园子井里!”潘道延立马回道:“阿仲不会的。”吴天泽“哈”道:“我会的。”
“你敢!”
“我敢吗?操你个阿延你敢,我就敢!”
“吴天泽我恨你!你又骂人了!”
“这不是骂人,这是你兄弟说话的一口气。”看潘道延闷坐在那里,一副吃瘪的样子,一会儿眼泪簌簌流下来,吴天泽心一软,说道,“阿延,你别哭。你这么一哭,我哪里受得了,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好,以后我让你,我让你行了啵?哎呀,我说以后,我还要巴结你,讨你好!要不,吴天玉不会饶我,跟我没完……哈,你跟她在家里,要是联合起来对付我,我就完了。所以,我现在要巴结你们,讨你们好,要的。”
“不要。”潘道延抹了眼泪鼻子,低声说道,“谁要你巴结讨好,凭什么要巴结讨好?”
“哎,就凭你啊。你将来啊,是我们家的姑——姑爷。”说罢,吴天泽走到书房门口开门。潘道延突然跳起来,蹿到门口拦住吴天泽,大声说道:“不要出去,不要!”
“要——的。”吴天泽学着戏文调,“我出去,你也出去好——嘞!”
“我不出去。”潘道延摇摇头,嗫嚅道,“天泽,你也不要出去。我跟你说说话,跟你一道写字画画……”
“好嘞,”吴天泽一笑,“这就对头嘞!”说着,吴天泽瞟了一眼窗外。“我不出去。到园子里晃晃,不算出去吧?你也去,现在跟我一起到园子里晃晃;我们晃完了,回来再说……”
“嗯。”潘道延头一点,跟着吴天泽往园子里去。
吴天玉陪了母亲一会儿,说:“我要出去寄封信。”吴太太点头道:“你现在去吧。明香在。我歇会儿。回来的时候,顺便到镇上的五美子香料店里帮我买些茴香、当归、桂皮——哦,对了,别忘了带些冰糖回来。厨房里大概没有了。我要用的——”吴天玉一听,知道母亲要烧“焖蹄膀”,嘴馋说道:“妈烧的焖肉焖蹄膀好吃。妈知道我平时不大吃猪肉,就那焖肉焖蹄膀要吃,想死我了!”吴太太含笑道:“烧给一个人吃啊,你想都别想!要不是你爹昨天晚上在我耳朵边上念叨要吃那个,我才不理你呢!哼,说我封建,气我。我记着,记你一辈子说的这句话!”
“妈,别气了。”吴天玉一下子趴到母亲怀里,嬉着脸嗲声说道:“我没说你封建。我是说我们家的房子东西老封建……嘿嘿……我没说人哦。我知道我妈妈早就民国了。我们家是民国的长辈,民国的小辈。妈是民国生了我这个民国的女儿。妈,瞧我今天穿的,民国不民国?”
吴天玉说罢甜甜一笑,嘴巴一撅“哟哟哟”地哄母亲,亲一口母亲的脸,立起来就走。
吴天玉走到园子里看见吴天泽和潘道延,走近了,问道:“哥,阿延,你们也想出去啊?”
“哪里,”吴天泽立马回头道:“你出去——伲不出去。”
“哦,乖!”
“说什么哪,我跟阿延是小孩子啊?”
“怎么不说‘伲’了?”吴天玉头一歪,嬉道:“哟,‘伲不出去’好听,讨人欢喜。待会儿我出去回来跟妈说,今天,天泽大白天说‘伲不出去’——这个话妈要听——我传好话,不算奸细吧?”
“你奸细好了。”吴天泽回道,“我不在乎。我无所谓。我现在在乎的是阿延跟我是兄弟,没看见吗?我们俩正在园子里观赏满园景色。我说吴天玉,你看那边桃花,有几个朵儿今年开得早了些;现在看,是最好的时候。回头我来画一幅东西,叫阿延在天头写三个字‘桃花运’你看如何?”吴天泽说着,一边用胳膊肘捅一下潘道延。
这会儿潘道延假兮兮地看池塘里的红鲤鱼,又不时地偷看吴天玉。他不敢正面看吴天玉眼睛,生怕自己眼睛走漏风声;那“风声”二字,可做题画,比吴天泽出的题目“桃花运”含蓄多了。
他心里想那个“风”字,是吴天泽起的风;“声”字,则是自己闻“风”而隐“声”,只是不露声色罢了。
吴天泽、吴天玉说话的那会儿,潘道延观鱼,一边静听,脑子里想着他现在不敢说、也不敢多想的话题:天玉美如画……他面对着一汪池水,手,下意识地凭空捏笔,一笔下去,气入丹田……恍惚间,忽然听见吴天玉说:“阿延,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说话?”
“要的……”
“嚯,你们都在园子里!”是吴元厚的声音,他们三人回头一怔!
吴元厚沿着曲径走过来,阿仲跟在后头。吴天玉迎上去叫了声“爹”,随即瞟了吴天泽一眼,说:“今天天气好,到园子里走走开心哦。哦,对了,我要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我陪陪你,好不好?”
“好。”吴元厚笑眯眯的,手一摆,说,“你去吧,我跟他们说说话——”吴天玉应声“好的”转身奔门口去。
吴天泽见了父亲,心里还是有点怕,先前的潇洒倏然消失,脸阴了下来,只等他爹到了跟前,叫了声“爹”。潘道延则是惶恐得一脸尴尬,嗫嚅道一声“先生”便垂手让一边去,咬住嘴唇,再也不吭声了。
吴元厚眼睛里有数,只当没看见,一边跟阿仲说话。阿仲心里觉着好笑:老爷的一个儿子,一个弟子,眼面前已经是大人了,还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此时此刻吴天泽心里已经想好了,今天大不了给他父亲说一通,说不定劈头骂一顿。完了再罚。反正这个路数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从小到大他也疲了,已经习惯了。潘道延这时候心里边紧张得两条腿发软,嘴角一牵一动的,好像是面瘫了模样。
“天泽,”吴元厚仰头看天说话,“今儿天气比较好,不跟阿延到外面去走走?”
“我今天不出去。”吴天泽小心翼翼回道——心里想父亲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现在说这个话算是欺苦我?管他去,照实回话——“爹,我跟阿延就在园子里走走看看。在园子里,不出去。”
“嗳,”吴元厚道,“园子是园子。不妨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你们一直闷在家里不出去,也不行啊,你说呢?”回头对阿仲说道:“走啊,你跟我出去,到外面去走走——走!”
“老爷,”阿仲连忙摆手,说道,“我就不出去了。待会儿要给平台上的水仙换一遍清水,还有一盆水石盆景想把它弄好。”
“哦,”吴元厚微笑道,“也好。那我就一个人出去了。——天泽、阿延,陪我一道出去走走?”
“嗯。”潘道延点头道——吴天泽一把拉住潘道延的衣摆——回道:“爹,我今天不出去了。阿延也不出去。我跟他还有事呢。”
“是,”潘道延眼睛一亮,立马说道,“天泽跟我过一会儿回屋里,我们合着要画画——”
“唔。”吴元厚连连点头,眼睛里流露期待;他没想到儿子吴天泽今天有焕然一变的感觉,因此说道:“好啊,你们忙吧。我一个人出去散散心。”
老爷一走,阿仲忙着去弄盆景了。吴天泽跟着过去看,就着说:“阿仲弄的盆景好得不得了。”潘道延跟着说道:“好!”阿仲一笑,说道:“哎,少爷,我说你跟阿延今天搭得蛮好的吗,一个说好,一个也跟着说好,把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就是好。”吴天泽嬉道:“好,要说的。”
“要的。”潘道延瞟了阿仲一眼。
阿仲嘴巴冲潘道延一撅道:“你就会说要的。来,别立在这里闲着,帮我把那些盆子端过来……”
吴天泽、潘道延巴不得活动一下做帮手,一听阿仲使唤,屁儿颠颠地跟着阿仲忙起来,一边说笑;阿仲说:“……其实啊,我弄盆景还是跟着老爷学的。最先的时候我不会,看老爷摆弄……我现在弄的,算什么好?老爷弄的,那才是一个‘好’字!”
阿仲顿了一下,挠挠头皮,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随即把吴天泽、潘道延往屋里推,一边说道:“你们回书房写字画画。老爷关照的。”吴天泽想做帮手,阿仲就是不让。潘道延拉一下吴天泽,说:“走。”
回到书房里,吴天泽“哈”一声道:“阿延,在园子里的时候我在想,你今天跟我爹说假话了。哎,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要跟你合作画?”
“我没说假话。”潘道延立马回道,“刚才你当着天玉的面说的,她作证。你想赖?”
“我赖什么?”吴天泽“哈”一声道,“我根本就没说。我是说,我来画一幅东西,叫你阿延在天头上写三个字——写‘桃花运’三个鸟字,叫合作?”
“是。”潘道延头一点,眼神悠远起来,轻声说道,“小时候在乡下,那个时候你画了一幅山水,我在那幅画上写了‘吴中山水好——’”
“好你个屁,去你的‘吴中山水好天下——’”吴天泽突然面孔一翻道,“我听了就来气!你臭我是不是?‘不可到来偷枇杷’你接下来说,那个时候我偷枇杷吃了,怎么的?你牵我一辈子啊,操!”
“吴天泽,你怎么又骂人了?这个‘操’字,跟谁学的?”
“跟你爹学的,‘我操你个浪费纸头!’”
“哈!”
“哎,阿延,你也哈了?跟谁学的?”
“跟你,我哈了,哈你吴天泽我操!”
“嚯嚯嚯……阿延是个好孩子,也学会骂人了。好,有点意思。兄弟,我说兄弟,哈哈哈,嚯嚯嚯……”吴天泽忍不住笑得腰弯下来,一会儿笑出眼泪,张大嘴巴上气不接下气说道,“阿延,我说你变了。我看你变了。你变得像个人样子了,说人话了。哎,阿延,我觉着今天我爹好像也有点变了。你说呢?”潘道延摇头道:“我不晓得。”
“滑头,阴!”吴天泽指着潘道延鼻子道,“你阴好了。我不在乎。我现在在乎的是你不要在我爹面前说假话。我现在跟你阿延说清楚:我,没有答应跟你合作画什么‘吴中山水好天下’——这是你潘道延说的。”
“是先生说的。我已经答应了。要的。”
“哈,”吴天泽手一甩,说道,“你去要吧。回头你去跟我爹说真的,就说你阿延一个人画;说吴天泽小时候到乡下去不老实,不听话,嘴巴馋,偷吃了你们那里半生不熟的枇杷……说他没感觉了,不想画,画不好。好你个‘吴中山水好天下’,我就是不画。你瞪着眼睛做什么?嘴巴张那么大,想一口吃掉我?我已经跟你说过了,阿延,要画你潘道延画。我吴天泽不画。一句话,去你妈的!”
说到这里,吴天泽突然“喔唷”一声;只见他腰身慢慢地弯下来,左手撑住大腿,右手捂住下身,闷头呻吟道:“喔,喔……”
那捂住的部位是卵子蛋,潘道延脑子“轰”的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寻访笔记16
楚红藻,一个女人的名字,一个不男不女的男人。
事先问了他,是否可以这样写?他听了一笑,说:“我就是这个样子。”
楚红藻先生专门研究民国史;往小里边说,他主要研究“民国黄金十年”的女性。“女性最有看头了。”他说,“民国黄金十年,是民国最有发展的十年。那个时候的女性,我比较欢喜,特别是那些知识女性……”听他细道民国女性,有时候话题扯到“青楼女子”;说到这一门,楚红藻“楚楚动人”,令人胡思乱想他的姓名,感觉是那个年代的青楼头牌。
民国早期楚家上代人在苏杭两地开高级青楼;前面提到的同春楼徐娘,是楚红藻父亲的姑奶奶。那个时候吃这碗饭不犯法,公开挂牌,正规经营纳税。
楚红藻爷爷的大哥楚通里,当年在苏州开了一家有名的饭店“得鲜楼”。楚红藻说“得鲜楼跟唐楼好像有点故事”——这是后话。
楚红藻先生今年六十岁出头,满头乌发,往后梳的大班头上寻不出一根银丝;说话、走路、做派、心态,不见一个“老”字。看他长相跟张国荣比较像。他研究过《霸王别姬》里扮演“虞姬”的张国荣。他说:“我研究年轻、漂亮、有文化的女人,人就年轻了。”没想到男人养生还有如此一招。
通过寻访认识他以后,我跟他交了朋友。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要写民国时期一个故事,有些章节要写到某些女性。他听了将我指点一番,教人寻思返回到我们正在说的那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