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三十四回,袭人在王夫人前说了一番话,最后是“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唯有灯知道罢了。”这句话末尾的意象,突如其来,给人一种审美的震动。起初,我觉得它有点矫情,但细细一想,就否认掉了。袭人是一个淳朴多情、心事很重的女孩,她夜晚独坐,思虑万千,这种操心劳体的情况,除了跟前这一朵明亮的、微微摇晃的灯火,竟还有谁知道呢?她肯定经常在心里和灯火对话,和灯火进行思想交流,所以在王夫人处推心置腹的交谈中,这样看似奇特异常,却又符合实情的用语,就脱口而出了。
我透过书页,看到袭人从王夫人处回去,在路上急急走着,又听见她心里还在说: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是为了宝玉好,也是为了大家好,太太若不信,可以问灯去。
如果书中一个人全是坏,但你却想念着他,想念着他的好处,那你一定是让作者暗度陈仓了。如宝玉的被打,好像是该打,但多少读者为之落泪。
作者当初写作时,没想过要写一部中国最好的小说。他能把书中的人物写活,是他想念着这些人,回忆着他们,爱着他们。像我们看自己爱着的人的照片,会看了又看,依依不舍;如果是数字的,会放了很大来看,左看右看。这些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在作者的眼里、耳里,和心里。
——读曹雪芹《红楼梦》
二
《武则天》中有一段:“骆宾王为徐敬业作檄,极疏大周过恶,则天览及‘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微笑而已……”骆宾王这样骂她,武则天也没太生气。这里的“蛾眉”,解释为女子长而美的眉毛,也用作美女的代称;“狐媚”,解释为狐狸精,也就是美貌而狡猾的女人。这话虽是“骂”,却是骂她太美,武后自然要微笑啦。
我小时住在上海,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她长得非常难看。有人胆子大,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只外国鼻头!她过后,对别人说:我这个人,别的长得都不好,就是鼻头长得还可以,有点像外国人的鼻头,是不是啊?说罢,她脸上堆满了笑容。
——读段成式《酉阳杂俎》
三
“帆影拂于门户,湍声振于枕席。”
这种环境,且不论骚人诗客,就我来说,前句还好接受,后句是不行的。在那个要将耳朵吵聋的地方,怎么睡觉呢?前几年,几个同事一起去浙东大峡谷,溪中水声雷鸣,我听得久了,心里烦躁起来。一位北京理工大学毕业的同事安慰我,说激流冲到石上,会产生许多阴离子,对人是有好处的。
——读程嘉燧《溪堂题画诗引》
四
题跋类的文章,在归有光常常也是写一件事情,而不是公文的样子。至于苏东坡,即使无事,文辞也活泼有趣,其才大也。归有光才不如东坡,但叙事抒情则胜之。人们想不到题跋也能感人。
一个人的渊雅高尚,比一个人的爵禄功名更为重要,而且重要不知多少倍。也可以说,一个人哪怕既贫且贱,一事无成,但他能渊雅高尚,以纯朴的德行自居,就是一个完整的人,值得尊重的人。归夫子为人行文以六经为宗旨,的确的确。
——读归有光《归震川先生文集》
五
看到最末一回,是荆元在清凉山弹琴,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全书就此作结。我真是佩服得不得了,这一本大书,就这样寂寥空旷地结束了,一切都好像是过眼云烟的样子,让人心里十分的感慨。本书虽写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但也写了不少好人,这是出自作者的一颗善心。如鲍文卿、娄公子、甘露庵里的老和尚、卜老爹和杜少卿等,都是好人。严监生虽然小气,但为其兄纾难,做事态度也诚恳,不算是个坏人。匡超人前半段是好的。
——读吴敬梓《儒林外史》
六
孙犁看了俄国作家蒲宁的短篇小说《乌鸦》后,觉得很不舒服,说里面写的人物一共四个,但没有一个是可爱的,或值得同情的。究其症结,是蒲宁的小说里缺少了小说的精髓。孙犁没有明确指出“精髓”是什么,但他在行文中曾写道:作品在反映社会现实、矛盾冲突中,要给人以力量,给人以希望,给人以美好的感受。我估计这就是小说的“精髓”吧。而蒲宁是我一向敬佩的大作家,于是,我把《乌鸦》找了出来,仔细看了一遍,结果我的感受也是很不爽。尤其是主人公不遗余力地丑化、挖苦和谩骂他自己的父亲(“乌鸦”也是骂他父亲的),让我极为反感。我感到不解,蒲宁为什么要写这么一篇小说呢?
——读孙犁《小说的精髓》
七
小说某个细节一假,就坏了一锅汤。原来打一百分的,也只能打七十分了。从另一方面讲,要写得真实,对于沉浸在创作之中的人来说,确实有难度。有条件的话,要请“优秀的读者”帮他看。或者加强自身修养,如王阳明一样,坐下来闭上眼睛,沉思默想,是真的还是假的,自然知道,其实大多只是一些常识。
——读温亚军《驮水的日子》
八
等你读完了从头再看,就觉得前后原来都是一样的浓淡,原来咖啡已经泡好,你一直在享用,只是不自觉而已。和别人的小说不同,特雷弗在开头就有了结尾的厚度。他已经融到故事里去了,他不是专注于给你从头到尾地讲故事,他不是一定要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只是在娓娓地表述着他的心情,他的对于人的悲悯的心情。
——读威廉·特雷弗《一天》
九
整篇小说很有味道。文笔非常朴实,这一个句子挺好的:
“这时,落下一滴又大又肥的雨点,在地上打了一个洞,出现了一团泥浆,像是吐了一口唾沫。雨就只下了这么一滴。”
——读胡安·鲁尔福《我们分到了土地》
十
女主人公十年后,债务清了,又在大街上遇到了原来借首饰给她的女友,才知道那条项链原来是假的。这点怎么看都不真实,是作者做出来的,我觉得。因为在这之前,整整十年里面,这两个“闺蜜”,只要见到一面,故事就讲不下去了。“这么巧啊?”一般清醒的读者会这么说,“但,大概也有可能吧。”然而,真实性已经遭到了质疑。太巧了就有假,假就削弱了说服力。
——读莫泊桑《项链》
2013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