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睡前好读古书,近来在读东坡的作品,兴致很高,常要读到翌日的凌晨。我读书时也曾想,东坡书法为“宋四家”之一,他的这些作品,总要用笔来写,字一定非常好看。有一天,晚间逛书店,我发现一本《苏东坡书法精品选》,是华龄出版社1998年影印的,内容皆为东坡诗词赋,就赶紧买下了。
东坡的《前赤壁赋》为千古绝唱,“手稿”中赫然在焉,虽然只有一部分。这篇名赋,语言原是骈散结合,书法相得益彰,为行、楷互生,且写来简拙古朴,沉郁雄浑,富有金石味。我凝神注目,看那黑底白字,渐渐浮起月光,清风徐来,远处隐约涛声。这种新鲜生动的感受,读铅印的文字就不易产生。
再看七言古体《武昌西山》,全篇笔墨潇洒,姿态横生,大气磅礴。在《宋诗别裁》中,此诗有叙,原来东坡的这件作品,是他专门写了让人刻到岩石上去的。我觉得很有意思,一代文豪也慕虚荣,字写得那么夸张,那么漂亮!另外,《宋诗别裁》中“请公作诗寄父老”,而“手稿”却分明是“愿君作诗寄父老”;两句不同之处,我反复回味,然后愉快地熄灯就寝。
元丰七年,东坡离开黄州,写下词《满庭芳·归去来兮》送给友人;到元祐六年,东坡老矣,又把此作重新书写了一遍,“手稿”中影印的就是后来的创作。此作为大楷,极有特色,笔圆韵胜,一派生趣。其实这种肥头大耳的“苏字”,我少年时就见过,觉得很好写,就像老祖母握着笔,在纸上团团点点,写给孙儿看的。“山中友,鸡豚社饮(《东坡乐府笺》‘饮’作‘酒’),相劝老东坡”一句,用颜体或者柳体来写,其天真可爱的情调可能就要减弱了。然而《东坡题跋》注中引《苏长公外纪》云:“苏公书……晚更出入颜平原、李北海,渐成丰肥,颇来墨猪之诮。”以“墨猪”来形容东坡的字,我心里很不舒服。查了《辞源》,释为“书法肥蠢”。肥固然有之,但东坡的字,怎么会蠢呢?
东坡三个儿子,都会写诗,他常替他们书写诗作,并且署上他们自己的姓名。这本法帖,保留了一首《赠远夫》,署名是坡公的幼子苏过。书法温和清秀,字里行间,似乎流露出了无尽的父爱。但这件“手稿”,只能算作东坡的书法作品。我想中华书法艺术能够经久不衰,就因为它有浓厚的人情味,是永远令人感到亲切的文化。
2000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