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海彪的长篇小说《死是容易的》,最初发表在《收获》杂志上,1991年作家出版社把它编入了《当代小说文库》,作为“当代作家的长篇力作”推出;我那年路过杭州,在新华书店买到一本,发现已是第三次印刷了。最近,我和上海的一位朋友通电话,我们说到了海彪。因为十年前,我就是在这位朋友的生日家宴上,跟海彪相识的。
那时我已读过海彪的小说,能与他相识,我感到荣幸。并且,我又愉快地得知,海彪当时的住处,原来就在我老家弄堂的对面。那天的聚会持续直到半夜,我们就没回家,海彪躺在沙发上,我睡地铺。我知道他身体不好,起来看过他,他醒着,眼睛睁得很大。
海彪自幼患上一种人间罕见的顽疾,巨大的痛苦带着死亡的阴影,经常潮水般向他扑来。他活下来并且长大成人,确是不容易的;他还能写出这么一部出色的自叙体小说,又确是了不起的。那部小说通篇都写了“死”,文字却轻松幽默,但也正如尼采所说:“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切身地从生活中体会出来,许多话甚至是用血写成的。”海彪的书中有一段话最使我感动,他写道:“有人说,长人参的土地寸草不生。土地也未必能长出人参果,但必须耐得住……”我默念着,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生活的坚韧和顽强。
第二天晚上,我穿过马路去拜访海彪。这是一间昏暗逼仄的小屋,西面墙下放了一张单人床,床头一张方桌,上面堆满了书籍和稿纸。海彪在床上躺着,他说刚从医院回来,前一天太劳累,关节又出血了。我关心地问:“现在不痛了吧?”
“还痛!”
“这怎么办?”
“放声大哭!”海彪一边说,一边却放声大笑起来。
那天屋里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士,脸上红扑扑的。她端水让海彪吃药,非常亲切;而海彪跟她说话,声音也特别温柔。他们是一对情侣。海彪要她拿出一本《收获》,说上面有他那篇小说,要送给我。我赶紧谢绝,说我已有了。其实我并没有,我知道这些杂志,大多是他自己花钱买来的,而他的经济不会很宽裕,想让他送给亲朋挚友,我和他毕竟还是初识。我们接着聊天,海彪轻松地说:
“史铁生、陈村身体都不好,他们知道病魔缠身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们三人都找到了它的弱点;这真是医学不行文学行……”
他说到这里,调皮地看了看他的女友,他的意思是:除了文学,还有爱情!我们三人都笑了。我坐了大约半个小时,便跟他握手告别。他要女友把门打开,我走到马路对面,回头看见,他在床上朝我挥手。我这次是礼节性的拜访,从此我们就没再联系。
我后来又两次见到海彪,却都在电视上。一次是上海台播放的新闻,《死是容易的》荣获“巴金文学奖”的颁奖盛况;另一次是东方台播出的介绍海彪的专题片。在专题片中,我看到海彪终于搬进了新居,明亮的阳光照进宽敞的屋子,海彪和他的妻子,脸上都充满了喜气。我心里真为他们高兴。
我珍藏的那本小说,至今仍是崭新的;封面的图案,依然让人觉得别致动人。辽阔曙天映出几只朴素的手,它们在接近,并且开始接触了;这是强烈的人类之爱,也是永恒的生命之美。书内还印了海彪的照片,他抱膝端坐,带着微笑,在思考人生。
1999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