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了。
一位师傅,摇着头朝我走来。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进船台下的小屋。他摇着头,叹口气,说:“上面的船,七千多吨;你七十斤——不到吧?”他抱了抱我,把我抱上一把工作椅。我十六岁就坐上了工作椅。
我的工作是无损探伤,这活儿要接触X光。妈妈担心它会影响我将来的一种“能力”。师傅叫我转告妈妈,他干了十多年,儿女一双,比别人家的孩子还乖些。妈妈放心了。我想了想,也放心了。我不知道我想了些什么。
我还没发育,我的嗓门十分清亮:“我是一名探伤工,我既要把藏在焊缝里的缺陷探出来,我也要把藏在我头脑里的缺陷探出来!”会场一片寂静,大家听得发呆。我鼻子痒痒,我把它扭了一下。大家就笑起来,哈哈哈哈,笑得很响。我觉得这不错,再把鼻子扭一下。哈哈哈哈,笑声更响。指导员皱紧脸,叫我写检讨。
射线探伤机是日本货,放在小屋的角落里。师傅每天给它掸掸灰,我也帮忙。我奇怪,为什么对它这么好?慢慢地我明白了,这里太冷清,怕它想家。高吊的“鸭嘴”从船台的那侧伸过来,把它吊起,它在空中溜溜地转,它很高兴。沿着舷板的“城墙”工作,它发热了,我在出汗,我也很高兴。
我是自己爬到大桅上面去的。我看到天在地上消失。鸟在地上飞。船厂很静。江里没有浪花。一只捞煤渣的小舢板,像只死蚂蚱。
夜晚的船厂很热闹。上三小时班,可以得一天的工资。焊光折扇一样展开,哔喏哒哒,跳过江岸十里。超声探伤仪的荧光屏,如同围起一个小小的春天,绿荧荧的扫描线,是一片草原,是一条海浪,也是一条蜜饯。小时候是吃过蜜饯的,长大后老吃酱菜,模样儿差不多,只是太咸。脉冲波也是非常优美,像宝剑,像竹林,像群峰连绵,也像妈妈手指拈起的一条一条的蜜饯;蜜饯真甜啊。我们早早走下船台,那是仪器坏了。买过一台新的,又坏了。都是国产的。这时,师傅经常发呆。
每月的工资十七元多,后来十九元多,再后来多少,我忘了。我让妈妈买过一个钥匙圈,还有一根链条。下班总是我锁门,关上,推一推,再走到窗口,往里瞧瞧;上班总是我先到,趴上窗口,往里瞧瞧,再推一推门,开锁进去。后来,我的钥匙交了,我想它,我想再开门进去。
我离开了,在我长个子和长肌肉的时候,在我记忆力最好的时候。我的思念是苦的。我的梦曾无数次徘徊在船台上下,立在焊弧光里。我的思念是苦的。今年年初,我出差路过新港码头,见到了当年我的船。我想哭。我想把它抱起来,像抱孩子一样。我的孩子已三岁了。
师傅给我寄来过一张彩色的照片:早晨的大海。一艘巨轮,正在横渡太阳。
1985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