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父母在同一天里,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共青团的前身)。新团员们,从团支部得到了赠品,是每人一本很厚实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父母结婚后,把多余的一本,寄给了我的舅舅。
入团不久,他们相爱了。他们第一次约会,在一个剧场的附近。父亲先到,他打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路灯下专注地阅读起来。母亲姗姗来迟,马路对面那个读书的青年,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但热爱写作,是一家报社的通讯员。得到那本名著,他一边阅读,一边抄写精彩的句段;并且,艺术的感悟,思想的火花,都随时认真地记录,获益匪浅。四十多年后,重提此事,父亲还非常自豪,他说:
“有一天晚上,报社编辑找上门来,要我赶写一篇稿子。我写作时,他坐在一边,翻阅我的读书笔记。我把稿子写完,他看后说:怪不得你的文章分量十足,原来这本书都被你读透了!”
在我的记忆中,家里的那本书没有封面,书角几乎全都卷起,封底只剩下半张。我去外地工作时,父亲把它和其他几本好书,珍重地放进我的书箱(一只大纸板箱)。在他的眼里,我还没有长大,送几本书也是一种殷切的叮嘱。可是几年后,我搬动了一次住处,这些书竟随之失踪了。其中还有一本精装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这本书原是母亲排队买来的。晚上睡觉前,他们坐在床上,父亲念书,母亲安静地听,但因为父亲发音不准,他念完后,母亲总要把书拿过去,把那一段再看一遍。母亲说,卓娅和舒拉是苏联的英雄,在卫国战争中英勇就义,他们的母亲曾到中国访问,那时年轻人都想去见她,喊她一声母亲!
关于此书,有一件小事。我幼时养过一只麻雀,用一只纸盒子做它的窝,窝底垫的就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书是精装本,表面硬实光滑,拿湿布一擦,就可把上面的污秽擦净。母亲发现后,非常生气,她手上正拿着一把蒲扇,就用它打我,把扇子都打坏了。
另外,我家还有一本好书,就是“中国的保尔”吴运铎写的《把一切献给党》。父亲当时正积极要求入党,一位我们叫他老丁伯伯的老党员,经常送内部刊物《党的生活》给父亲看。有一次,他带来这本书,要父亲认真学习。
父亲把书一连看了几遍,并且以书名为题,写下心得体会,在报纸上发表出来。父亲说,那本书他借给过许多人,一直没还给老丁,老丁就说送给他了。六十年代末,老丁伯伯去世,那天开完追悼会回家,我看见父亲拿出《把一切献给党》,和母亲说话,说着说着,就伏在桌上哭了起来。但这本书后来也找不到了,责任却并不在我,可能是被我的弟弟弄丢的。
谈起这几本老书,是因为最近中央电视台在播放电视连续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去探望父母,和他们一起看电视,自然而然地,我们聊起了书的话题。
他们年轻时,对共产主义事业一片赤诚,向往热火朝天的革命生涯。上面所说的三本书,他们读了又读,从中获取了宝贵的精神食粮,使自己变得勇敢无畏,坚定不屈,葆有高尚的情操和蓬勃的朝气。他们的党龄,差不多就是我的年龄;现在,他们年已古稀,但回首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仍然情不自禁,说出一句句简短的话,令我深受感动。我沉思默想,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他们年轻的心灵,永远真挚纯洁。
这三本书,我都读过,而且不止一遍,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次书失踪后,我心里难过,却并非全为了它们是好书,主要的原因是它们都是我父母的。我离家千里,想家的时候,把它们拿出来翻翻,觉得种种亲切,好像还在父母的身边。对它们的感情,两代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最近几年,我在书店经常看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一直没买;《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我曾在上海的文庙书市,和一位书商讨价还价,结果仍未买。我的心态很难说,看到那两本书,眼前就会出现它们过去的影像,总以为它们还在我的书架上,并未离我远去。至于吴运铎的那本薄薄的书,却一直无缘遇上,我始终认为,这本书是我们国家最有力量的书之一;作者本人,也永远值得人们的敬仰。
但我总还要备齐那几本书的,其他像《牛虻》《红岩》《青春之歌》,我也要去买来,因为我的儿子都不曾看过。他即将参加高考,之后,卸下沉重的课业负担,他应该看看这几本好书。他的祖辈、父辈,许许多多的中国人都看过,都为之激动感奋过,它们至少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工作和生活,他看一遍会有收获。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他能够背诵保尔的那段著名的心理独白,而我却已经背不全了。
2000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