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天的夜里,我睡觉时忘了摘掉眼镜,早上醒来,我就和妻子说:怪不得昨夜梦里的朋友,都看得那么清楚。妻子便问:是哪些朋友?我想了一阵,结果一个也说不出来。其实,类似的情况,我已经碰到好几次了。我并不是健忘的人,可是光阴似水,人生多事,对往事的记忆不能总如银碗盛雪那般纯净美满。我的许多亲爱的朋友,都好像在朦胧的月色之中,缓缓拍着翅膀飞远了。而我自己,可能也已飞得很远,朋友看我,或许便如月中的白鹭。这一层意思,我怎么才能说清呢。
我年轻时第一次出门旅游,经过绍兴的时候,我口袋里剩下的钱,连买张去宁波的车票都不够了,可我还要去宁波看奶奶。我走进一家益民商店,卖掉了我的一件背心。但是钱还是不够,我就决定向人借钱。人地生疏,借钱是很不容易的。我东借西借,终于有一位从黄岩到绍兴出差的青年,把钱借给我了,他还为我买了碗面条,晚上又为我安排了住宿。而他所要求的,仅仅是为他在上海买几本关于机械制图方面的书籍。我和他从此结为朋友,彼此通信五六年后,悄悄地断了来往。现在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当中有一个“熙”字,可是他姓什么,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我天性喜欢游历,在鄂西工作时,也曾去过一个偏僻的山区。那天我正在愉快地行进,却被一条宽阔的山涧阻断了去路。我沿涧寻找渡桥,可走了半天,还是没走过去。山野苍茫,天色正迅速灰暗,我渐渐感到恐惧了。我开始奔跑,待天黑之后,我就只好爬到一块岩石上,拼命地大声呼叫。突然我听见远处响起了一种声音,就像凄厉的狼嚎,我浑身发抖,不敢再叫了。那狼嚎声却越来越近,我最后才昏昏沉沉地认出走来的是一个人。这人年约五十,是看管森林的,他把我带到他的小木屋里,请我吃了晚饭。饭后我们聊天,很快就热络了。我要他再为我叫一声,听听还像不像刚才的狼叫。他就叫了,不料这一叫叫得我差点哭了出来。几年后他进城办事,顺便来看我,见了面我才知道,他已不认得我了。
能够忆起这些往事,我已感到非常愉快,仿佛珠落玉盘,听见一下便是一下的幸福。同时我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凄凉,记忆总是有限的,或许有些朋友,梦里也不会再来看我。想起我儿时种过的一盆鲜花,花朵早上开了,晚上谢了;第二天又有新的花朵重新开谢。每日面对着温柔的花枝,我总无话可说。现在想着朋友的聚散,也当如花开花谢,愉快和凄凉交替着,走完了一个自然的过程;但只要用心体验这个过程,就不难从中悟到一种永恒的美丽。人生在世,能享受到宇宙间这份珍贵的馈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又是新春佳节,我祝福的絮语,已如祥云四起,飘向我所有的朋友。在高高的天穹,在深深的梦境,我都看见了我的感激,正虔诚地礼拜着壮丽的朝暾。
1996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