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成田机场,有一男一女来迎接我们。男的是日本人,女的我就说不准了。她温柔文静,谦恭有礼,如想象中日本古典的女子:她会说汉语,虽然不很流利,发音竟带着浙江的风味。我们一起走出候机厅,有人低声告诉我,这位女士是中国人,只不过到日本时间长了,举止方面,自然产生变化。但我还是有些惊讶的。
我们坐上客车,前往东京市区。在车上,我们开始亲切地交谈。女士娘家果然是浙江杭州,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了。她和她先生,因为生活的逼迫,因为种种的远虑近忧,在家里也只说日语,汉语就渐渐变得生涩。她的儿子三岁时,随别人回国探望外婆,汉语便只会说一句“三岁了”。曾经有一次,她跟母亲通电话,说着说着,有一个意思,她想不出汉语怎样表达,脱口就说了一句日语。她笑着对我们说:“我妈妈怎么听得懂呢?”
她始终微笑着,然而其中的淡如茶香的哀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说日子像飞一样,总是忙得头昏脑胀,因此很少想到家乡。但每年一到了中秋节,心里就要难过。一家人坐在窗前看月亮,指着月中的影像,跟儿子说,那里是孤山,那里是苏堤,那里一片白花花的,是外婆家门前的西湖……
我们在东京住了几天,要去川崎和横滨,有一个颀长清秀的青年做向导。这个青年是北京人,曾在德国留学,到日本才一年多,但日语已经讲得很好了。我们在川崎午餐,饭店的老板娘赞扬他:“你的汉语说得真是不错啊!”他说老板娘把他当作日本人了,言下十分得意。
到了横滨,青年在路上打听中华街的方向,叫住了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少女。他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手里握着一柄蓝伞,高挑的身材,俯首作倾听状;少女白衣黑裙,人站得笔直,仰起绯红的脸,不住地说着。少女说完便匆匆走了,青年突然忧郁地说:“我为什么要向她问路?这个女孩,长得和我表妹,好像一模一样……”
中华街几乎都是食品,价格跟外面的市价相比,同样令人咋舌,听说店主多为台湾人。青年看到大肉包子,在摊位前徘徊,留恋地对我说:“我真想买一个吃,但你们这么多人,不好意思。”我知道他是北京人,爱吃这种包子,就劝他买,我们虽然人多,但都不太爱吃包子。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实在不好意思,忍一忍就行了。”他说着往前走去。
我深受感动,他毕竟还是一个华夏青年,虽经欧风美雨,但真情显露,依然质朴纯真。这种包子,价格是很贵的,我犹豫了一下,买了一只,赶上去塞给他。他不肯接受,后来又要给钱,我就说:“只当我从国内带来的礼物吧!”他站在街尾的中华牌楼下,低着头慢慢把包子吃了。
我们住在东京都的新小岩,一幢洁净雅致的公寓。主人也是中国人,好大一条山东汉子,却姓花。我跟他开玩笑,说:“老花,你为什么姓花呢?”
老花夫妻刚到日本的时候,在住房的屋顶上,插了一面中国国旗。有一天晚上刮起大风,把旗子刮掉了。老花冒着危险,爬上屋顶去找,妻子在下面浑身发抖地抬头望着。旗子终于找到了,又重新插牢,两个人回进屋里,对视了一会儿,突然都哭了。
我还认识了一个华侨,他早年在日本上大学,随后就留下了。我和他闲谈,说到祖国的话题,他感慨万千,认为思念祖国,是一种奇特的情绪,是藏得很深、又长得很高的一棵令人难过的树。他连从未去过的拉萨、喀什、甚至南沙群岛,都觉得亲热。那年唐山大地震,他大哭一场,哭过后安慰自己:你哭过了,菩萨也知道了,就这样吧。我回国前,想起这位老人,打了个电话跟他珍重道别。
在日本短短半个月,我仔细地记下这些事情,证明我同样怀上了几许故国情思。回到国内,回到亲人身边,我就感到心中有几只风筝消失了。现在我整理笔记,又依稀见到,它们在遥远的云端,在月光下静静地飘浮着。
1999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