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的雨水似乎比往年多。每夜在不断的雨声中看书作文,有时甚至觉得,每个字的上面都撑着一把雨伞;这真是非常别致的体验。
我从小在上海长大,清明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可是现在回想,却感到有股清淡婉约的诗意。节日那天早晨,母亲把钱交给我,又递给我一个锅子,我就撑起雨伞,赶去乔家栅排队买青团。在纷纷扬扬的城市雨中,我有些紧张。因为这天若没有买到,第二天就不会再去买了。
青团是很好吃的传统食品,香糯甜润,绿油油的托在掌心上,真舍不得下口。在宁波乡下,清明节要做青麻糍。按民间的说法,麻糍是用来准备救人命的。把它做成被子的模样,入殓时盖在死者的身上,万一死者死而复生,醒过来了,就可以边吃麻糍,边图重见天日。这种说法,含有朴素亲切的人道精神,一直使我深深感动。
那年我在乡下过节,一清早,小叔叔就带着我,去山里摘青蓬,坟边的青蓬长得格外茂盛。青蓬摘回,处理后就揉入捣好的面团里。祖母使劲地揉,雪白的面团,越揉越青,越揉越青,我看得如痴如醉。面团是在捣臼盘中捣打出来的,兴高采烈的大人们,轮换着高举木槌不停地捣打。这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青麻糍最后切成板块状,蒸了吃或者煨了吃都很香。有一年祖母带了不少到上海,我们分送给邻居们品尝。隔壁的聋阿娘,吃着吃着就流泪了。她是宁波人,父母过世后,已经几十年没有回去,吃到青麻糍,想起了上坟的事情,不觉哀从心起。
如今祖母去世,也已近十年了。我调到宁波工作后,清明一天,只要不是出差在外,都要去给她和祖父上坟。在通往那座山坡的小石桥上,我经常恍惚地看到,祖母做姑娘时的花朵般的模样;在那座简陋的砖坟前,我又会想起祖父母成亲时喜庆的情景。我每一次都有这种难以阻挡的想象,和随后产生的幻觉。但我并没感到过悲哀。
我想清明的主题,应该是时间吧。汉族传统的民间节日,只有清明源于二十四节气,正当万象回春、行将耕种的时候;又约定俗成,是上坟扫墓的日子。一年之中,这时的空气最清新洁净,这时的雨声最缠绵悦耳。这时站在青青的坟茔前,会发现一种强烈的对比。逝去的生命,和正在如诗如画展现的时间,这一切唤起了我们要无限珍惜光阴的感情。
今年的春节期间,我跟鄂西老厂的一位同事通了电话,虽然是在喜庆的日子,但他还是告诉了我一个沉重的消息。他说一个月前,我们又一位“老乡”因病去世了。这个消息,令我万分惆怅,心里隐隐地哀痛。这几年内,当年和我一同远赴鄂西的同事,一共有四位因病去世了。这几位去世的“老乡”,我都不太熟悉,但我仍努力地回想他们给我留下的一点一滴的印象,并且恭恭敬敬地记在笔记本上,因为他们都是值得纪念的。他们在刚刚成年的时候,就告别了亲人和大城市的生活,到几千里外的异乡工作。为了建设国家的大型企业,他们贡献了全部的青春。可是刚到中年,人就去世了。我们活着的人,包括他们在当地留下的后代,都应该永远地想念他们。
屋外的春雨,仍在潇潇地下着。我还听到了行道树在风雨中摇晃的声响。昨夜和儿子聊天时,我提议做一种文字游戏,以此来训练他的语言演绎的能力。我说道:不管风吹雨打,行道树、屋顶、道路、路灯、桥梁,总是在外面过夜的。我说完后,突然就感动起来了。清明时节,一年中最美丽的时间,似乎到处都笼罩着,让人感动的氛围。
1996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