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十里长亭,李春芳设酒宴为吴承恩送行。
吴承恩放下酒杯:“春芳兄,送客千里,终有一别。还是请春芳兄回去吧!”李春芳潸然说道:“这次愚兄邀你来京,非但没有相帮谋就一官半职,还让你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小弟心里好生不安。”
吴承恩笑道:“不能这么说。我有幸结识了杨继盛这样的好官,又认识了一批坏官,还参与把仇鸾送上了断头台,与严嵩、刘降交了手,小弟对那个闹天宫的美猴王孙悟空,好像又多了许多认识,这比捞个乌纱有价值得多!”
李春芳说:“确实,你说了我们当官的不敢说的话,做了我们当官的不敢做的事,朝廷内凡正直的同僚无不心怀感激,自愧不如。”吴承恩道:“别。不就因为我是个平民百姓吗?不拿朝廷俸禄,自然无所顾忌,无私、无求、无欲,大概才能无畏吧。也许小弟当了官,就是另一番面目了。”
李春芳不无担心地:“只是你与老对手刘降又接上了招,与严嵩也结下了梁子!他们这次虽然不便动你,但是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可要存神提防啊!”
吴承恩道:“放心吧,此去南京国子监,有沈坤老弟在那儿当祭酒。谅他们的手一时还伸不过去。”李春芳说:“那成。那你就先回南方避几天。待京里一有松动,小弟还会举荐你的。”
吴承恩自嘲地笑了:“不必勉强。也许,我这辈子就像孙悟空一样,根本没有当官的命。”李春芳道:“承恩兄,玩笑归玩笑,有个正经事你得去办!”
吴承恩问:“什么事?”李春芳说:“找水仙呀!多少年了,她终于又露面了,不是她,严嵩的尾巴怎么能踩得住?算来她也是有功于朝廷的。不过,这也正说明她一直就隐在你的身边,只是没有大事、不到万不得已不现身而已!”
吴承恩遥想起来:“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当隐身人?也不知她成家没有?”李春芳说:“如果没有,吾辈读书人岂不耽误了人家一辈子?再不能让她做浮萍草了。我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承恩南下南京城,一路无话。国子监府门大开,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沈坤率官员及当地名流迎接风尘仆仆的吴承恩。
沈坤一把抱住吴承恩的肩膀:“承恩兄,你大闹奸相府的壮举已经传遍大江南北。闹得大气!闹得爽气!闹得解气!这不亚于你写得美猴王大闹天宫!小弟我佩服得很!诸位,这就是在下的少年同窗、一身骨气的吴承恩吴太学!”
“吴太学!”众官一齐拱手致敬。吴承恩连忙还礼:“岂敢岂敢!一介草民,怎能承受各位大人的礼数?”
沈坤道:“承恩兄,你当得起。你的称谓从吴秀才、吴贡生,变成了吴太学。尽管不是官,但是你为读书人出了口恶气,你就受到天下人的尊重!”
当日,沈坤就安排吴承恩与众文人见面,地点选在秦淮河画舫。就在沈坤吹箫、船娘伴唱、众文人以纸扇击拍时,吴承恩突然独自登岸,他寻到了当年疗伤的柳春院:两扇厚重的大门紧闭,门槛老态龙钟;门边镶嵌的白石,斑驳错节,依然苍劲;门头上方石额中的“秦淮八艳”四个字伤痕累累,萧条破败;唯有门前地下的绿草还残存着生机。
吴承恩满腹疑惑,恰巧古巷里走来一位卖炊饼的矮个子老伯,他遂走上前去:“请问老伯,这丽春院的人呢?”老伯上下打量了吴承恩,左右看了看巷头巷尾的动静,怯生生道:“前几年被东厂的一帮太监满门抄斩啦!说是这院里的女子尽是女妖。唉,咱南京城里多美的姑娘,花儿一样啊,一夜之间全败了!”
吴承恩吓出一身冷汗:“那…有位叫春兰的姑娘呢?”老伯答道:“菩萨保佑好人,满院里就她一人没遭毒手!”
吴承恩急忙问:“为啥?”老伯说:“幸亏在那次屠杀之前,她自己赎身离开了丽春院,据说回老家了。”
吴承恩大为庆幸地回到画舫船尾,却又感到一阵伤感、失落、空虚、窒息,痴痴地看着逝去的河水。河水中,好似回旋着玉兰幽怨多情的倩影……
就这样,吴承恩在沈坤的庇护下,在南京国子监得到了片刻休闲。他与王爷对弈;他在鼓楼“独倚栏杆倾一斗”,迂疏漫浪地咏诵过《金陵客窗对雪戏柬朱祠曹》;他挥笔作下了《二郎搜山图》、《桃源图》、《海鹤蟠桃图》、《寒江钓雪》、《折梅逢使》,文名愈发大躁。但是,他依然感到空虚无聊、郁闷寡欢。
这天,老管家浑身孝服,哭着进了府院二堂,向沈坤跪下:“沈老爷,老……老夫人在老家过世了!”
沈坤惊起:“什么时候?”老管家哭道:“昨天!老奴是连夜从淮安赶来报丧的!”
“啊呀!”沈坤伤痛攻心,竟昏了过去。
“坤弟!”吴承恩连忙抢上来扶住沈坤。沈府一应家人抢救沈坤。
吴承恩吩咐:“老管家,你速速返回淮安,做好一切准备。按明官制,孝子须回乡守孝三年。沈老爷随后便到。”老管家担心地:“吴太学,老奴走了,那沈老爷……”吴承恩:“有我呢,我陪他一起返回淮安!”沈坤悠悠转醒:“吴兄,你不必陪我回去,南京总比淮安的机会多,再耐心等两年,总会有转机的。”
吴承恩归心似箭:“孙悟空在天宫当养马的官,当得憋死了,最终还是回花果山快活。愚兄眼下这份心情与它无二。我早就想跳出南京官场这个闷笼子了!”
孙悟空手舞足蹈地说:“吴老先生,你太对俺老孙的脾气了!你回家乡淮安,就像俺老孙跳出天宫回到花果山一样!跳出官笼好,跳出官笼好!”吴承恩道:“可是我哪里料到,等待我的是一场腥风血雨呢?”
凄厉的锣声响彻淮安城。吴承恩、吴凤毛父子急匆匆进了沈坤旧屋。正厅已布置成孝堂,白幔素纱,一身孝服的沈坤也为锣声所惊,正在天井中不安地向外张望。
吴承恩一把拖住沈坤,就往外跑。沈坤:“承恩兄,出什么事了?”吴承恩急促地:“倭寇!倭警!倭患!烧到淮安了!”其实,倭匪早在洪武二十五年就有了。原先,倭国南北分裂互伐,后来南朝并于北朝,南朝的大批遗臣、败将、溃兵、武士、海贾、游民自然不肯臣服,就入海为盗,屡犯中国,使大明王朝备受荼毒!当时大明子民就称这些海盗为倭匪。
沈坤问:“奇怪,他们向来只在沿海侵扰肆虐,怎么一下子攻入了腹地?”吴承恩:“听说这次倭匪是由吴淞流窜南通狼山,北犯淮安的。”
三天前,江苏近海白旗腥风,倭螺嘶嚎,几十艘用湿被包裹的双枪余浆“朱印”船联舫蔽海而来。船身写有“肥前”“萨摩”“和泉”“丰后”“博多”“纪伊”等字。甲板上的倭匪手持铜铳,虎视眈眈。
明军水军游击官也曾经驾着用渔船改装的哨舟,疾驶阻挡倭匪船队。只可惜倭船火炮、佛郎机齐开,热浪蔽天。明王朝巡海鹰船、冬船、乌船、快船过于破旧零落,有的被焚,有的遭击,有的逃窜。于是倭寇肆虐沿海,城内火势熊熊,官仓被劫,民舍被掠,银楼被抢,粮行被烧,妇女被掳。渔村也战火四起,烟雾蔽天。
等吴承恩、沈坤与吴凤毛登上淮安城楼,向城下望去:只见淮安城下,身穿花衫短裤的髻首倭匪,手持锤锥斧,呐喊着攻城!匪阵分开冲出一队倭匪,齐发乌统枪药丸弹,火焰蛇窜。
矮胖的匪首池田,戴钢兜鏊,穿锁子甲,束生牛皮,扬着指挥刀狂号。刀身血漕凿刻的春日大明神”在血光映衬下,分外阴森。城楼一角已经遭到弹击,瓦砾塌陷;明军军旗被焚烧成灰烬。稀松零落的淮安守军,手持砍刀栖枪、火箭藤牌,有的躲在垛下,有的逃下城阶。
淮安府告急!
青袍束腰的淮安知府慌了手脚,见了沈坤与吴承恩,如同见了救星:“沈祭酒,吴太学!我这小小的淮安城可怎么办?”
沈坤道:“依下官看,首先动员全城官兵死守,再速报朝廷增援!就请承恩兄动笔吧。”
秋风瑟瑟,烛影摇曳,淮安府内书桌前,吴承恩用红绸下意识地擦拭着他的刀刃,陡地刀口划破手指。他霍地起身,在刚写就的告急疏的三个“急”字外,框了三个血圈。
“告急疏”扎在驿兵的肩头向京城飞奔!马蹄翻飞,疾驰的马匹腾起滚滚黄尘!
滚滚黄尘化作炼丹中袅袅青烟。青烟缭绕着蓝底金字的“奉云阁”匾额,道幔内隐着宋徽宗手书的瘦金体老聃《道德经》条幅。
磬声单调,八卦惨迷,愈显得深宫死寂。纶巾野服的陶真人在醮坛旁供奉;坛下低头站着二十个役侍童女。头戴香叶寇的嘉靖皇帝两眼微闭,比吴承恩候选进京时见到的,又苍老衰弱了许多。只见他运槌击磬,坐诵经偈,阐玄修仙。猛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景阳钟鸣。嘉靖惊得张开混浊的双目四顾。
金銮殿文武百官,两班侍立。一封封“告急疏”躺在御案上。
嘉靖皇帝喘道:“严相,卿报倭寇沿海,像小蚊子小虫子骚扰,不可能成为钜患。咳咳咳!怎么一夜之间没有警报,就已经破了海防,溯江而上,祸及腹地,围困淮安,兵临扬州,势迫留都南京,直逼……咳咳咳……凤……凤阳祖陵?”
严嵩脑海中映出压在金银财宝下的一摞一摞扣压留中的急报:“这……老臣也正要向圣上朝奏。万岁不必忧虑,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兵部尚书道:“启禀万岁,倭祸势嚣,举国震动,各地奏疏却如泥牛入海,分明有人从中作梗,蔽上误国!微臣适才又接到淮安府的血疏,伏乞陛下鉴阅!”
嘉靖一看三个血框的“急”字,面色发灰,咳得更厉害了:“小小的倭邦偏居沧溟,不守本分,居然渺视堂堂神州,结怨天朝,理应制裁!朕观淮安军情最急,谁愿领兵增……增援解围?”
众武将唯唯垂立,鸦雀无声。嘉靖面色更灰,连咳带喘起来。严嵩向陶真人递了个眼色。
陶真人道:“万岁如太阳升天,无物不照;如时雨沾地,无物不中年吴承恩在严嵩机用大堂,发书“满江红”,针砭群奸,大闹寿诞。滋。贫道以为,需选一福将,展整顿乾坤之手,施中兴鸿业之运,既能带兵飞驰增援破敌,又能代万岁去前沿修斋建醮,做七七四十九日道场,功成圆满。陛下有道,可祈长生;老君有灵,可平倭匪!”
嘉靖来了劲头:“不愧是通妙真人,高见!仙意何人为妥?”陶真人煞有介事地掐指道:“户部侍郎刘骏最好。”嘉靖背靠龙座吁了口气,抹起疏须:“严相的意思……”严嵩道:“陶真人所荐,事涉内侄,老臣不便多言。”陶真人道:“凡圣哲,外举不避仇,内举不讳亲。严相过于自爱了。”
嘉靖颇为赞许,他见百官要不知趣地强谏,连忙拍板:“难得严卿举家挺身抗倭,赞助玄修,此乃大忠大诚,朕意已决!”严嵩、刘骏俯伏在地:“微臣鞠躬尽瘁!”
嘉靖宣旨:“擢刘骏任抗倭御史,赐尚方宝剑,带御林军一万,代朕主祭,火速援淮,擢陶真人为三清护国天师,监军同行!”
风悲日昏,河风凛冽。刘骏、陶真人率领万人御林增援部队驰到淮河北岸,便驻扎下来。营盘中,既无往日威严,又乏战乱气氛,却是卦幡高挑,香烟缭绕,道士乐队细吹慢打,丝弦悠扬,俨然道观模样。此刻,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达官贵人携带插着杏黄色“修玄”“祭淮”小旗的礼挑礼盒,虔诚地走进中军帐。
淮安城内,朝廷派来的援军在淮河北岸扎下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吴承恩大惑不解:“难道想隔岸观火?”沈坤说:“不至于吧。他们敢违抗君命?再说,大敌当前,稍有良心的大明子民,都不会连民族大义都不要了!”
吴承恩道:“果真如此,目前这场大战,内外夹攻的态势已经形成,太有利于我们了!只要我们双方呼应,同时出兵,”他指着城下围城的倭兵,“不愁这些海匪不成夹饼中的馅心!”沈坤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是,派谁去援军大营联络约定时间呢?”
“沈叔叔,我去!”吴凤毛冷不丁冒了出来。沈坤说:“不行,不行!突破城下铁桶似的倭匪,太危险!”
吴凤毛小胸脯拍得通通响:“沈叔叔,您小瞧侄儿了,我从小跟着爹爹习练猴拳,飞墙走壁,如履平地!不是吹,淮安城里有谁比得过我?谁不服,咱可以比呀!今天下半夜,我换上一套倭兵服饰,神不知鬼不觉穿过倭营,准保天亮前可潜过淮河!”
沈坤:“这……”他看着吴承恩,“小猴儿精,你可是吴家的独苗苗啊!”吴承恩感慨地:“儿子长大了!成,干!”
当晚半夜时分,吴凤毛一身倭匪装束,憋足了一股劲儿,就像开弓之箭走上淮安城楼。吴承恩亲手为儿子绑好槌城麻绳,又查查绳结,抚摩着儿子瘦削的双肩,心里闪过一丝酸楚。吴凤毛带着不让父亲察觉的哽咽:“爹!你儿子血管里流的是美猴王的血!”吴承恩与沈坤小心地向城下放绳,吴凤毛落地……城外,无边的黑暗闪烁着莫测的营火……
朝廷大军中军帐中,刘骏、陶真人正在收礼应酬,有小校向刘御史耳语密报。刘骏立刻屏退左右,阴冷地迸出一个字:“请!”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倭主池田。奇怪的是池田全无战场上的杀气,却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他向正中虎皮椅上的刘骏深鞠一躬,并献上一扇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