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盛下座,走近:“严嵩父子,一百个仇鸾敌不过他!难道,你就不怕受牵连?”吴承恩慷慨激昂道:“愿借笔墨一副,即席一联。
一为述怀,二为奉赠,以敬老将军。”下人取来笔墨。吴承恩笔走龙蛇,书就对联一副:“舍生害义,即非烈丈夫;杀身成仁,才是奇男子!”
杨继盛禁不住心生敬佩:“好个烈丈夫,奇男子!请受我一拜!”
杨继盛跪倒。吴承恩连忙跪下:“老将军,折杀学生了!”烈丈夫与奇男子相互拥抱在一起了!
众官散去,吴承恩留在杨府书房挥笔直书。杨继盛亲自端来一杯浓茶,敬给吴承恩。吴承恩站起,杨继盛含笑轻按吴承恩的肩头,请他重新入座拟章。
吴承恩入座,两眼潮红,他又拿起笔。杨继盛为吴承恩磨墨。老将军胸前浓黑的虬须,随着磨墨动作,上下张扬,使惯兵器的青筋暴突的粗手,笨拙地紧紧捏着松墨!吴承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两双眼睛赤诚地相对了,一文一武,两位忠义的心意相通了。
吴承恩奏牍书就,高声念道:“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汗,在内之贼为严嵩。内贼不去,外贼不可除。故臣请除贼嵩,当在剿除俺答之先!”
杨继盛一拍大腿:“这个头破得好!开宗明义,刺刀见红!”
吴承恩继续读道:“嵩之罪恶,不止贪污之大,更在窃权之大。有史以来,凡专权者,凡叛君者,又孰有过于嵩者?臣请以嵩之专权叛君十大罪,为陛下谏之:”杨继盛道:“打蛇打七寸,‘专权叛君’四个字,一下子就捅向严嵩的致命要害!有力!吴先生写了他哪十大罪?”
吴承恩读道:“嵩以丞相自居,坏祖宗之成法,大罪一;窃君上大权,使群臣感嵩畏嵩,甚于感陛下畏陛下,大罪二;掩君上之治功,将陛下之善,归于自己,大罪三……”
杨继盛高赞:“写得好!严嵩所恃的,无非独得君宠。其实他明里忠君而暗里欺君,以陛下的神圣而不知的原因,是严嵩逢迎蒙蔽圣上的功夫到家了。首要三罪直指严嵩叛君阴谋,让圣上清醒清醒,太必要了!”
奏牍呈报朝廷了,杨继盛万万没想到,吴承恩所写皇上根本没有看到,而是由韦太监直接送达了严府。此刻正由刘骏接读“杨继盛奏章”:“……严嵩纵子窃居大权,扰乱朝政,故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说,大罪四!”
严嵩半躺在内厅华榻上:“接着念。”刘骏继续念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侄刘骏,贪赃枉法,却掌管天下钱粮!连严府家丁,尽管未涉行伍,却也能冒军功,官将帅,结私党,大罪五。”
这时,厅外传来报声:“司礼监韦公公到。”严嵩一骨碌翻滚下榻,官靴也来不及穿,直奔厅外。
韦太监被迎到书房,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用不着回避。刘骏接着念奏章:“重用罪犯,大罪六;贻误军机,大罪七;陷害忠良,大罪八;卖官鬻爵,大罪九;败坏风化,大罪十!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以正国法,则大明幸甚!”
韦太监倒抽了一口冷气:“厉害、厉害!严老兄,这个奏章字字是刀,果真上达天听,万一见准,严相啊,咳咳!”
严嵩接过奏章,念道:“臣自分斧钺,因蒙陛下破格之恩,不敢不效死上闻,冒渎尊严,无任悚惶待命之至!”奏章从严嵩的手中滑落地下,严嵩突然跪倒,声泪俱下:“公公救我!”
韦太监扶起严嵩:“哎,严兄不必如此。你严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这个奏章,咱家留中不报,让它永远石沉大海就是了。”
“不过,”韦太监呷了一口茶,续对刘骏道,“你要替你姑父连夜写它几个奏本,弹劾那姓杨的身居兵部、每年逼取边军常例银十万两,以致军心涣散,丧师辱国;而且又谋立东宫,伺机篡位。此本一上,必然激怒圣心!不过,司礼监那边,还有圣上身边的几个国师真人,就要打点了。”
严嵩对刘骏做了个手势。刘骏向韦太监递上银票:“韦公公,一切拜托。一百万两银子,买杨继盛的人头!”
朔风呼啸而来,越过长城,刮进京师。紫禁城,笼罩在漫天的黄沙之中。紫禁城西宫内苑铺设着坛场,嘉靖身着法服,左手秉象简,通诚祷告;右手持朱笔,随意地在韦太监捧着的奏章上御批了个“斩”字。这奏章弹劾的正是杨继盛。
三天之后,长城脚下添了一座新坟。古老的长城,蜿蜒在多灾多难的中华大地的崇山峻岭之间。
大雪落幽燕。银蛇狂舞,蜡象奔驰,高峰银塑,城堞冰铸。粉妆玉琢的世界,为杨继盛将军穿起洁白的孝服。刻有“杨公继盛之墓”的大字沾满雪花,招魂幡在北风中狂舞。杨老夫人率家人们和李春芳等众多官员拜祭;成千上万的百姓举着香烛,祭奠忠臣。
一匹火焰似的枣红马沿着长城疾驶而来。越来越近,马未停步,人已一个箭步跳下马,跪在地上爬向杨继盛的坟茔,止不住热泪滔滔:“杨公,杨公!你死得好冤哪!”
此人正是吴承恩。他一身孝服,手捧祭文,面对送葬的人群,面对银装素裹的群山,面对冰封雪飘的长城,以一腔真诚的悲声吟咏道:“赤身绑缚兮鬓蓬松,泪洒黄河兮魂归东;泰山颓陷兮梁木折,从容赴义兮忠良共!鹃啼归血兮愁云涌,孤忠遗恨兮何时穷;御冤负屈兮心千结,气壮山河兮万古颂!”
莽莽长城,漫漫雪原,都响起了吴承恩的祭告声:“气壮山河兮万古颂!”
在这场政治斗争中,严嵩反败为胜,于是借七十大寿之际大事庆贺。豪华的宰相府第张灯结彩,乐声悠扬,规模盛大的七十大寿庆典如期进行。
寿堂上百桌筵席酒过三巡,热闹非凡,博带峨冠的严嵩端坐主席之上,接受众官员的祝贺。
大厅边门处,吴承恩也紧挨李春芳等一批官员喝着闷酒。严嵩的几十个干儿义子争相送礼,比攀邀贵,无非是荆金、珊瑚、宝玉、古董。
刘骏出场:“姑父大人,侄儿孝敬您老的只是一对寿烛!”他剥去金皮包里,露出雕刻着五彩龙凤的寿烛,点燃起来,异香沁人,更奇者,香烟居然结成“福寿”二字。吴承恩露出轻蔑的笑容。一大帮官员献媚道:“严相,刘侍郎的孝心可算是曲尽人情了。”
严嵩大笑:“福寿双至!好,好,好!诸位同福啊!”笑声未断,韦太监捧着圣旨到了:“严嵩接旨!”众人齐刷刷山呼万岁,跪地接旨。只听得韦太监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严嵩自持君以来,忠勤体国。恰逢严爱卿七十大寿,为嘉勉政绩,朕特为严府各处厅堂御题匾额,赐大厅为‘忠弼’,内堂为‘延恩堂’,藏书楼为‘琼翰流辉’,修道阁为‘奉玄之阁’,另赠‘忠勤敏达’银章一枚。钦此!”
严嵩把头磕得通通响,泪水滔滔:“微臣何德何能,受此殊荣,谢主隆恩!”捧过御赐墨宝,供于寿桌正中。韦太监被延至主桌,远远瞟了瞟寿礼,道:“果然是满堂金玉重重富。不过,内阁大学士的寿宴,光有珠光宝气,终不能免俗。皇上既题了匾额,何不请在座的各位给相府再题一些对联?”
严嵩点头称道:“高见!还是请大内总管韦公公出题。”
韦太监靠着严嵩的耳朵,低声道:“严兄,外界都传你家‘四方贡献多归其府,满朝显要半出其门’。”转而大声说道:“诸位,依咱家看,以‘一门六贵,五色全家’为题如何?”
一雀引来百鸟鸣,立刻就有人附和。“切实,切实。下官献丑,先对上一联:一门六贵同朝,五色全家封诰。”“一门六贵与国同休,五色全家万年寿考!”“一门六贵流年鹤算绵世,五色全家永为策动元老。”“一门六贵凤烛光摇,华堂恍如仙岛;五色全家龙涎瑞霭,堂筵喜临高照。”每一联对出,筵席间都响起一片起哄的、捧场的奉承声。
“当啷!”猛然厅角响起了极不和谐的酒杯落地声—只见吴承恩放浪形迹,醉眼蒙,长袍大敞,冠帽歪带,手抱酒壶“咕噜咕噜”地灌酒。刘骏喝道:“厅角何人,华筵之上,不讲礼仪?”
“是……是我,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贡生!”吴承恩一甩大袖,从大惊失色的李春芳的阻拦中挣脱开来,踉踉跄跄走向大厅中央。只见他东瞧瞧,西望望,南寻寻,北觅觅,引起一片笑声。
多年不见,刘骏已经不认识旧衣布衫的吴承恩,而且压根儿想不到在朝廷首辅的寿诞上,与冤家对头狭路相逢。他好奇地问道:“你找什么?”
吴承恩醉眼蒙:“找人!怎么这么大的厅,连一个真正的人都没有?”刘骏斥道:“混讲什么?”吴承恩举起小指头:“真的。全是属鼠的。”
刘骏惑然不解:“属鼠?”吴承恩一个踉跄:“全会钻呀!”
刘骏大怒:“滚,下去!”吴承恩高声道:“下去?是下去。我要把对连接下去!”严嵩故作大度,拦住发作的侄子:“寿酒过量是来贺者心里高兴,不必拘礼!好啊,想接连,接吧!”吴承恩口齿清楚:“一门六贵有大丞相小丞相,五色全家分真儿子假儿子!”严嵩的干儿义儿喊起来:“狂生,胆大包天!”吴承恩向他们一抱拳:“真儿子,假儿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小生重换一联——门六贵同生乱,五色全家货利场!”
刘骏气红了脸:“住嘴!”吴承恩:“怎么,不好?这个也不中意?那就重接:一门六贵二阁老,五色全家尽狱囚!”此联一出,全场官员都被惊得停杯不语,呆若木鸡。
刘骏大怒:“把这个狂生绑起来!”李春芳连忙谢罪:“严相请高招贵手!下官这个同乡酒后失德,也不知从市井民间哪儿听来这些流言,随嘴乱传,伏乞恕罪!”刘骏心内一跳:“同乡?什么身份?”李春芳:“贡生吴承恩。”刘骏大吃一惊,转而狂喜:“吴承恩!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才混了个贡生!咱哥儿俩有缘,你到底还是跳不出我刘家的手心,我岂能不尽地主之谊?”李春芳后悔不迭,忙跪倒求情:“严相……”刘骏断喝一声:“绑了!”“慢!”韦太监过来说道,“啊,吴承恩!严兄,他可是天下闻名的淮安才子呦!岂不闻索千金易,索吴承恩一字难?”
严嵩道:“老夫也有耳闻。好,骏儿暂住。”刘骏不情愿地退至一旁。“吴承恩,本相念你醉酒乱性失德,不再计较。如若你能为今日寿宴献上一道贺词,果然是下笔千言的真本领,老夫还要抬举于你!你听明白了。”
吴承恩嬉笑道:“明……明白。我为你写,吹你捧你拍你赞你,替你涂脂抹粉,为你吹喇叭抬轿子,是不?可悲啊可怜,自古文人为名为利为生为存,趋炎附势,丧失自尊!人格独立者又有几人?我老吴也要吃喝撒拉,也要食人间烟火,又何能免俗?今儿个,我写好了,你满意了开心了沽名了钓誉了,你……你就升我个官……官儿!罢罢罢,我写!”
严嵩吩咐:“取文房四宝来!”吴承恩:“只……只用墨!”
严嵩问:“笔呢?”吴承恩答:“不用。”
严嵩又问:“纸呢?”吴承恩大袖一挥:“免!”
大盆墨汁端来,吴承恩索性脱去上衣,光着上身,摔掉冠帽,放开长发,扎成一束,将发束没入墨盆。众官哪见过这种阵势,全都停了吃喝,乐队也停了演奏,几百双眼睛盯住吴承恩一人。
吴承恩跌跌撞撞至大厅东山墙前,以发当笔,倾情挥洒,顿时雪白的墙壁上留下排排大字,尽显排山倒海、吞云吐雾之势。
满江红穷眼摩挲,知见过几多兴灭。红尘内反反复复,孰为豪杰!傀儡排场才一出,要知关目须听彻。纵饶局面十分赢,须防劫。身渐重,头颅别。手可炙,门庭热。旋安排娇面孔,冷如冰铁。尽着机关连夜使,一锹一个黄金穴。被天公赚得鬼般忙,头先雪。
书毕,吴承恩“哇”地吐出一口浊酒,昏昏沉沉,不知人事。
随着吴承恩在白壁上留下“发书”,官员们窃窃私语,纷纷议论。有赞赏的,有担忧的,也有痛骂的。全场官员不约而同把视线聚焦到严嵩官帽下露出的稀疏的白发上。春芳等则为吴承恩捏了一把汗。
严嵩义子中的武将们刀已出鞘。整个大厅处于火山爆发前的出奇的压抑与宁静中。刘骏正要下令,严嵩微微摇头示意,旋即闭起昏花的老眼。他在竭力镇定已超出愤怒范畴的情绪。
韦太监踱到白壁前欣赏起来。他干笑了两声:“好!好一头发书绝技。取法于虞世南,欧阳询,上迫二王,并掺以黄山谷的笔意,挺拔有力,气韵超逸。射阳居士果然旷世奇才!”
吴承恩忽然睁开眼,死死盯住韦太监,看得韦太监倒退了两步。严嵩低压着声音问:“吴承恩,今天老夫七十大寿,连圣上都传旨祝贺,敢来大闹败兴者,除了你,满朝没有第二人!
我若制你,易如反掌!我只问你,你为什么单挑老夫?老夫与你往昔有什么冤,今日有什么仇?”
吴承恩朗朗而谈:“往昔无冤,今日有‘仇’!你以为那姓仇的卖国贼走进了阴朝,他与你之间的交易就在人世间消失了吗?他在阎王爷面前把你告了,昨晚上他托梦给我了……”
“住口!”刘骏一个箭步冲上去,抽出刀架在吴承恩的脖子上。吴承恩神色自若,索性闭起了双目!李春芳赶忙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吴承恩。正直的官员们受到感染,也都起身不顾一切地围定吴承恩。
严嵩在众怒面前愣住了。他忽然哈哈一笑,制止刘骏:“杀鸡焉用牛刀!”转对吴承恩,“你现在想什么,老夫知道,你想死!你想借老夫的手杀你,一夜之间在天下成就你义士的英名!以身求名,想得美,你以为老夫会上当?哼哼!老夫偏不杀你!”
吴承恩东倒西歪地走向厅中:“你舍不得杀我,那老吴我就不陪你们玩儿了!”他大哭着摇摇晃晃走向厅外。
厅外,传来了吴承恩的杂剧叫板:“妖怪,哪里走!老孙来也!吃俺一棒!锵锵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