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历史大潮推到前台的还有郕王朱祁钰。他原本只负责留守北京而已,说得不好听就是留下来给他的哥哥看门。没想到明英宗兴冲冲地出门“打猎”,最后自己倒成了人家的猎物。现在朱祁钰已经身不由己,国家正值生死存亡之际,他退无可退。很快,皇太后就命他监国,于谦等人随后联名上疏,请郕王即位。这种天上掉“皇位”的好事别人盼还盼不来呢,朱祁钰听后的反应却是“惊谢至再”。因为这次掉下来的不是馅饼而是石头,弄不好会被砸得头破血流,说不定命都会没了。土木之变,朝廷精锐尽丧,也先大军转眼即至,谁知道北京城到底能不能守得住?尤为重要的是,自己的哥哥——英宗朱祁镇并没死,成了也先的摇钱树,被也先带到宣城、大同等地索要钱财。如果朱祁镇死在乱军中,或者被也先杀死,那么这个帝位倒可以坐着试试,可偏偏朱祁镇没死,还四处抛头露面,喊话要钱,这个皇帝可就做得很没意思了。说不定哪天朱祁镇偷跑回来,或者被放回来,朱祁钰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但是,当时的情形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文武大臣不会放过他这个最佳人选的。八月二十九日,皇太后传旨,同意郕王即皇帝位。九月六日,郕王朱祁钰即位,遥尊明英宗为太上皇,以明年为景泰元年,是为景帝。
景帝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在他由监国升至皇帝前,皇太后已经下诏立英宗世子朱见深为皇太子。这样,即使朱祁钰做了皇帝,也不过就像溪流中的石头一样,溪水拐了一个弯,仍然流了下去,最后皇位还是朱祁镇一系的。朱祁钰就算在皇位上坐得再久,最后也要传位于朱见深,不可能轮到自己的儿子。承担全部责任,付出全部精力,却仍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谁会甘心呢?这时于谦已经升任兵部尚书。于谦受命于危难之际,“毅然以社稷安危为己任”,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从各地调集了大批后备军,使北京的兵力达到二十多万,并抓紧时间修造兵甲、整顿部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等待也先到来。
在景帝的支持下,于谦分遣诸将分列于京师九门之外,自己则身披甲胄亲赴石亨军中督战。
石亨列阵于德胜门,都督陶瑾列阵于安定门,广宁伯刘安列阵于东直门,武进伯朱瑛列阵于朝阳门,都督刘聚列阵于西直门,副总兵顾兴祖列阵于阜成门,都指挥李端列阵于正阳门,都督刘得新列阵于崇文门,都指挥汤节列阵于宣武门。随后于谦将兵部事务托付给侍郎吴宁,下令关闭九门,以示有进无退、背水一战的决心。十月十一日,瓦剌军攻破紫荆关,抵北京城下,列阵西直门外,把英宗放置在德胜门外空房内。也先先以议和为名,邀索大臣迎驾,景帝和于谦则虚与委蛇,只派出两个小官前来交涉。
也先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十三日,也先派出骑兵万人攻击德胜门。于谦早有准备,事先在路边空舍内设下伏兵。当时明朝的火器已经是世界一流水准,待蒙古骑兵进入包围圈,明军神机营火炮、火铳齐发,同时伏兵四起,前后夹击,大败瓦剌军。瓦剌兵死伤惨重,也先的弟弟也中炮而亡。也先于是转攻西直门,又受到明军阻击。瓦剌军进而转向彰义门土城,城中居民爬上屋顶投砖石击敌,呼声动天,瓦剌军再次被击败。
在各地明军相继勤王京师的形势下,也先深恐退路被截,乃挟明英宗拔营退走。十一月八日,瓦剌军退出塞外,京师解严。在于谦的领导下,北京保卫战取得了辉煌胜利。
后人评价于谦“有巍巍定难之功”,实在不为过。
战争已经结束了,英宗由大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变成了谁都不想要的废物。这个可怜的人被遗弃了。
刚俘获英宗时,也先欣喜若狂,以为奇货可居,足以要挟明朝投降,至不济也可以勒索到一大笔财富,没想到除了刚开始从皇太后和英宗的钱皇后那里诈骗到一些钱财之外,再也没得到过什么好处。景帝即位以后,明英宗的价值骤然下降。瓦剌内部在北京保卫战还没有结束时,就已经出现了分歧,傀儡皇帝脱脱不花和三号人物阿剌知院开始计划与明朝议和,也先虽然是瓦剌的实权人物,却也不得不开始考虑放归英宗,实现与明朝关系的正常化。所以他多次派出使者,请求议和。
没想到,景帝对也先伸出的橄榄枝根本就不感兴趣。原因很简单,景帝不想见到他的哥哥,他想让这个大明朝的太上皇继续“北狩”,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权力如同毒品,一直没有也就罢了,一旦拥有便别无所求,要从尝到甜头的人那里剥夺掉权力,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这就是权力的魔力。景帝已经体会到权力的甜头,不想从皇帝宝座上下来了。群臣屡次请求派出使者到瓦剌迎接英宗,景帝总是百般推托,实在推不过去了,就派出一两个小官充当使者去瓦剌应付一下。其实群臣也猜得到景帝的心思,但有些大臣本着“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觉悟,不断劝说景帝接回英宗。有一次,吏部尚书王直等人又向景帝建议迎接英宗,景帝终于发作了:“我本来就不想坐这个位子,当时还不是你们这些人硬将我推上来的?!”于谦摸透了景帝的心思,上前说道:“帝位已定,不会再做更改了。我们还是派人去一趟吧,如果也先不同意送还英宗,那么我们正好就有了借口。”在得到于谦等人的“效忠”保证后,景帝这才答应迎接英宗归来。但是暗地里,景帝还是设置了重重障碍,百般阻挠英宗归来。例如,不让使者带礼物以激怒也先,使也先扣留英宗,等等。
到了景泰元年八月,也先觉得留着这个捞不到好处还白白浪费粮食的英宗实在太亏,再加上这次派出的使者杨善人品虽然低下,官职也不高,却是辩才无双,恐吓加上蒙骗,又给也先灌了一通迷魂汤,也先便将英宗放回来了。
太上皇归来,这可是一件大事。礼部设计了一套迎接程序,先是由礼部官员到龙虎台迎接,然后是锦衣卫到居庸关迎接,而后在京城外城由六部百司拜迎,诸将在教场门迎接,最后进入内城由现任皇帝朱祁钰亲自谒见,百官朝见,最后将太上皇送往住所。过程很复杂,却也符合朱祁钰和朱祁镇的身份。景帝觉得太铺张浪费了,都是自己人,干嘛整得这么繁琐?传旨,以一轿二马在居庸关接待英宗。
这是个下马威,也是对英宗的暗示,现在天下已经是我朱祁钰的了,你现在的实际身份也就只配这个接待规格,就不要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给事中刘福等人觉得这个待遇太低了,希望景帝能将迎接规格调高一点。景帝恶狠狠地威胁说:“我尊称我的哥哥为太上皇,已经无以复加。你们现在说我给太上皇的待遇低,是何居心?”礼部尚书胡濙连忙出来打圆场:“这些大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陛下和太上皇更加亲近而已。”景帝说道:“昨日收到太上皇的书信,指明迎驾的礼仪一定不要太繁琐,我这个做弟弟的又怎么敢违背呢?”谁都明白这些都是假话,可是谁又敢去挑明呢?这就是权力的魔力和阴影。
八月十五日,英宗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京。不过一年的时间,京城已经物是人非了,自己也由皇上变成了太上皇。虽然辈分长了一级,但是他宁可不长这个辈分。文武大臣也都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已经不归自己指挥了。江山仍然姓朱,却不是他朱祁镇的了。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朱祁镇朱祁钰兄弟两个互致问候,叙过家常,“各述授受意,逊让良久”,虚情假意一番之后,英宗就被直接送到南宫住了下来。紧接着十月,为了保证太上皇的“安全”,景帝派靖远伯王骥严密看守南宫。英宗这一住就是六年多。若不是六年以后景帝生病,英宗估计会继续在南宫当这几间屋子的皇帝,直到老死。
英宗回到故土做起了囚徒。除了后宫中的皇太后外,英宗这个太上皇可以说是当时中国地位最高的人了。可惜,除了一个名分外,他要什么没什么,想干什么干不成,没有自由,更不能享受一个太上皇应有的权力。总不会因为是在故土,所以就比在瓦剌那边做囚徒做得心情舒畅吧?没办法,谁让他闲着没事非要跟着王振去玩打仗,这又怨得了谁?不要觉得做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做任何事情都会有风险的,也是有后果的,现在他要继续负责失败的后果。
并不是所有的弱者都值得同情,像英宗这种咎由自取的人只用两个字就可以了:“活该”。
权力斗争中不会有亲情的存在,或者套用一句话,权力让亲情走开。当年十一月,礼部尚书胡濙上书,希望在万寿节那天率领百官前去为太上皇祝贺,景帝不准。过了一个月,胡濙又提出了一个类似的请求,希望景帝批准百官在元旦那天去朝见太上皇,景帝还是不准。从此以后,百官就没有见过他们太上皇一面,直到夺门之变英宗突然复出,重新做起了皇帝。
景帝相比英宗具有道德优势吗?恐怕没有,在中国这个强调伦理的国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以伦理作为规范。朱祁钰的继位是在英宗被俘和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实行的,只是特殊情况下的一种变通手段。如果不是强敌环伺这种特殊情况,不要说英宗被俘,就是英宗战死都轮不到他朱祁钰,皇位自然会由英宗的世子继承,哪怕他年龄再小也不是问题。朱祁钰同朱祁镇相比,身份的不同就已经决定了他不可能超越朱祁镇,这是朱祁钰出身的悲剧。无论在皇太后还是大臣们的心里,皇位都是朱祁镇一系的,除非这一系绝后,否则不可能改立别的系。所以,皇太后在同意朱祁钰继承皇位之前,抢先立英宗之子朱见深为皇太子,用意就是为了保证帝位在朱祁镇这一系传承下去。朱祁钰的皇位只是暂时的,等英宗归来或者朱见深长大后,皇位是要归还的。“归还”二字就是问题的关键。
景帝毕竟不够厚黑,没有除掉英宗这个潜在威胁。骨肉相残的悲剧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但对景帝来说,囚禁英宗这种做法还是引起了很多人不满。景帝并不太担心,现在整个天下都在自己的掌握中,绝大多数人也就是想想,顶多是说说罢了,不会钻牛角尖跟自己过不去的。
过一段时间,这些人自然也就消停下来了。景帝比英宗年轻,他不相信自己会活不过关在南宫里缺吃少穿、没有自由的英宗。
只要解决掉最后一个问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个问题就是太子。现在的太子是英宗的儿子朱见深,而不是他自己的儿子朱见济。如果不能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那么自己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景帝开始处心积虑地想废掉朱见深,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权力场中,人人都在揣测别人的心意。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果一个人有权力在手,自然就会有人来为他出谋划策,帮他解决各种难题,当然力不会白出的。这就是权力的妙处了。正当景帝为废太子一事而苦恼的时候,广西思明州都指挥黄雪中送炭,上疏请求更立太子,景帝得书大喜,“没想到万里之外竟有这样的忠臣”,很快将黄提升为都督作为答谢。
黄投机成功。
朱祁钰把黄的奏疏交群臣讨论。在朱祁钰的威压下,群臣只得附和,表示同意。最后礼部尚书胡代表群臣奏称:“陛下膺受天命,中兴邦家,统续之传,宜归圣子。黄奏是。”废太子一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景泰三年五月,景帝下诏把太子朱见深降为沂王,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同时大赦天下。
除了心理感觉外,群臣对朱祁钰当皇帝,而后废太子朱见深,改立朱见济为太子并没有多大的排斥。反正给谁打工都是打工,一心维护朱祁镇和他的太子不仅不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灾祸。虽然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忠贞仁孝这一套,但是这些道德教条往往用作追求利益的外包装,真正与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这层包装纸尽可以撕掉不用。除了那些喜欢较真和钻牛角尖的人,调整心态并没有多大困难。大部分大臣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态,就习以为常了。
当然,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太上皇,并没有忘记自己还是朱祁镇的臣子,所以他们还是提出逢年过节的时候,应该去拜访一下太上皇,履行一下做臣子的义务。
这其实很好笑了。他们是真的关心他们的太上皇吗?如此热心地张罗这件事,只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道德虚荣而已。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从景帝这里领取俸禄和各种好处,从英宗那里得到道德上的虚荣和心理上的满足,两全其美,两不耽误,这就是这些大臣的如意算盘,精得很。
岂料祸福难测,眼看景帝就可以把皇位传之万世了,景泰四年(1453年)十一月,新太子朱见济突然病死。太子问题再次成为大明朝廷的焦点。由于朱祁钰再无儿子,必须立别人的儿子为太子,很多人重新想到朱见深,在心理上倾向于朱祁镇父子。御史钟同、礼部郎中章纶先后上疏请求重新立朱见深为太子。章纶在奏章上说:“太上皇帝君临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与陛下合本共根,是同气之兄也。陛下身受册封,是上皇臣子也。上皇虏廷远书传位,是以天下授也。陛下遥尊为太上皇帝,是天下至尊也。幸而奉引还宫,是陛下与天下至愿至望也……推念上皇传位之意,仍立沂王为太子。”
很多时候,慷慨直言是要付出血和生命的代价的。但是不管这些人说的对或是不对,这种敢于直言的精神首先就是难能可贵的。
对景帝来讲,这种言论实在是太刺心了,自己惟一的儿子刚死不久,这些人就来啰里啰唆,让人不得安宁。景帝从内心里不想恢复朱见深的太子地位,但是他也明白,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下,谁第一个跳出来主张恢复朱见深太子的地位,谁就一定会触霉头。钟同、章纶这番话惹得景帝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把钟同、章纶关进锦衣卫大狱,严刑拷打。
事情还没有完。景泰六年八月,南京大理寺卿廖庄进京见驾,景帝突然想起来他曾经上书要求复立朱见深为太子,怒从心头起,下令将他拉到宫门口去杖责。让皇帝想起来的还有在锦衣卫大牢里关着的钟同、章纶二人。一不做,二不休,景帝下令锦衣卫好好再教育一下这两位不听话的臣子,结果钟同被杖死,章纶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
景帝跟百官较上了劲,直到夺门之变发生也没有择立太子。不断的焦虑和丧子的打击很快就让景帝的身体垮了下来。景泰七年(1456年)十二月,景帝病重,下令免除明年元旦的百官朝贺。
夺门之变就在这时发生了。
4.祸生肘腋
景帝病重,时日无多,政局动荡中,人心纷乱,每个人都在为将来作打算,蛰伏六年的英宗朱祁镇一举成为政治投机分子眼里会下金蛋的神鸡。就在景帝打算解决太子问题的前夜,那些政治投机分子抢先一步救出了朱祁镇,英宗就此复辟,重登宝座。
就在景帝病重期间,一场政治阴谋正在慢慢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