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关键时刻,有一位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大臣给建文帝提了一个建议,说是什么燕王兵败,很快就要北撤了,南京城这么重要的地方,不能没有人防守。能够提出这么愚蠢或者阴险的建议,这个大臣要么就是天生蠢材要么就是朱棣的奸细。建文帝傻乎乎地竟然采纳了,把徐辉祖和他率领的军队调回南京。真不知道建文帝是怎么想的。既然燕军败了,南京城还用得着重兵防守吗?看来建文帝的同情心再次泛滥了。他听说朱棣已经败得很惨,而且要北还了(这当然是谣言或谎言),便不想再为难他的叔叔。他大概幻想燕王会感激得痛哭流涕,乖乖退回北平,然后上表自责,前来负荆请罪吧。这其实还是我们在前面说过的毛病——仁弱而好名。
朱棣从来都是得势不让人,他可不会这样文绉绉地让来让去。燕军抓住这难得的时机,截断了南军的粮道。驻守在灵璧的总兵何福不得不选择突围,军中约定突围信号是三声炮响。次日,燕军进攻,恰好信号也是三声炮响。南军以为是自己的撤退信号,乱哄哄地抢着出门。
一个是进攻,一个是逃跑,两军相遇,败的自然是逃跑的一方。灵璧一场混战下来,南军损失惨重,军中文臣宦官一百五十余人,将领三十七人被俘,其中包括平安。
这是建文帝与朱棣之间的最后一次大战,从此,南军再也没有形成有力的抵抗,已经没有人能阻挡朱棣前进的脚步了。朱棣离南京城里的皇帝宝座只有几步之遥了。这几步朱棣走得潇洒豪迈,意气风发。
随后,朱棣率军突破淮河防线,渡过淮水,攻下扬州、高邮(今高邮)、通州(今江苏南通)、泰州(今江苏泰州)等要地,准备强渡长江。这时,朱棣之子朱高煦引番骑赶到,燕军军势大振。
失败就在眼前。建文帝慌了,问计于方孝孺,方孝孺又不是神仙,能起死回生,他提议派人前去谈判,“许以割地”,以拖延时间,等待援兵。这条计策明摆着不行,只配去骗三岁小孩。
朱棣怎么会看不破这样的小把戏呢?他不会给建文帝留下时间等救兵的。
六月初三,燕军自瓜洲渡江,镇江守将降城,朱棣率军直趋金陵。建文帝这时逃跑还来得及,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是方孝孺坚决不同意出逃,非要建文帝固守南京等待援兵。如果守不住怎么办?方孝孺认为很简单:殉国好了。(“孝孺力请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济,当死社稷。”)十三日燕军进抵金陵金川门,守卫金川门的李景隆和谷王朱橞开门迎降。南京的二十万守卫大军不战而降。建文帝生死不明。七月一日,燕王朱棣“大祀天地于南郊,以即位诏天下”,改明年为永乐元年,是为明成祖。
历时四年之久的靖难之役以燕王朱棣的胜利而告终。
6.屠夫当道
这场政变中,建文帝输了。输了的人自然不会有好下场。仿照“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我们也可以说朱棣是“一王登基万家破”。没有好下场的还有建文帝的臣子们,当然只是其中的部分臣子。他们的死无比惨烈,令人心悸,令人激愤。
燕王进京后,宫中起火,建文帝下落不明,从此成为一大悬案。有人说建文帝死于自焚,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中说建文帝落发为僧,由地道逃出,云游天下,后于正统五年入居宫中,寿年而终。出于对失败者和弱者的同情,人们在心底不愿相信建文帝已经自焚而死,建文帝出逃为僧的故事便世代流传下来。
建文帝的三个弟弟都被废为庶人,皆不得善终。建文帝的幼子朱文圭,搜出后被囚入密室,直到明英宗天顺年间才被释放。那时他已经五十七岁了,连牛马都分辨不清!
方孝孺是当时名重天下的大儒,虽然有些书呆子气,为建文帝出的主意也不怎么高明,但人品和学问都是顶尖的。早在朱棣北平起兵的时候,道衍就请求朱棣对方孝孺网开一面,手下留情。道衍知道朱棣这个人杀人不眨眼,视人命如草芥,用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这种说法来打动朱棣:“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希望能够保全方孝孺。
朱棣的反应高深莫测,深得中国式当权者处理事务的三味,“成祖颔之”。朱棣这是明确表示答应道衍和尚了吗?不见得。“颔之”的意思可以解释为“我同意了”,也可以解释为“我知道了”。以朱棣如此性格,怎么会受人约束?所以,“颔之”解释为“我知道了”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我同意了”。这样既给自己留有余地,又顾全了道衍的面子。真不愧是朱棣啊。
至于方孝孺的命运,还是牢牢掌握在朱棣这个现实命运的掌握者手中。道衍的求情,虽然没有成为方孝孺的护身符,却也使朱棣对方孝孺网开一面。以朱棣睚眦必报的性格来讲,如果不是道衍的求情,以方孝孺的表现,朱棣会毫不吝惜自己手中的屠刀,像对待齐泰和黄子澄等人一样,直接杀掉,哪里会跟他去废话?城破之日,多数官员夹道迎接燕王,而方孝孺却与众不同,披麻戴孝地跑到宫门外大哭。朱棣大怒,却没有就此杀了方孝孺,只是命人把他关进锦衣卫大狱。后来,朱棣想要找人起草继位诏书,所有人都推荐方孝孺。于是朱棣便将方孝孺从大牢中放了出来。
方孝孺与朱棣的这次会晤千古闻名,《明史》和其他的史书都详细地记录了当权者和一个文人的对话。这其中有当权者的卑鄙无耻和暴虐残忍,也有文人的大义凛然和铮铮铁骨。所有这些都透过史书的文字扑面而来,令人悚然动容。
方孝孺见了朱棣仍是放声恸哭。朱棣难得地降低姿态,走下坐榻,对他说:“先生不必过于哀伤,我这也是效法周公辅佐成王啊。”这种只能骗傻子的谎言既是给自己的一个台阶,也是给方孝孺的一个台阶。如果方孝孺识时务,肯折节下拜,就坡下驴,必然能宾主两欢,皆大欢喜。
偏偏方孝孺不领情,立刻反唇相讥:“你说的成王在哪呢?”朱棣回答:“他已经自焚而死了。”
方孝孺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干嘛不立成王之子?”朱棣只好接着编下去:“国家大事应该由年长的人操持。”
方孝孺抓住了朱棣的痛脚,不肯放过他,继续穷追猛打,非要在这场辩论赛中将朱棣批驳得体无完肤,方解心头之恨:“那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弟?”朱棣不耐烦了,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给了方孝孺最后一个暗示:“这是我们的家事,先生你就不必操心了!”接着命左右奉上纸笔,对方孝孺说:“布告天下的诏书,只有劳动先生的大驾了。”
方孝孺投笔于地,哭骂道:“不过一死而已,诏书我是不会给你写的!”
朱棣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一个人死也就罢了,难道你就不顾念你的九族吗?”方孝孺大义凛然说道:“祸灭十族,又奈我何!”
方孝孺实在是太低估朱棣的“勇气”了,这拼的讨价还价是吓不倒朱棣这种掌握着无限权力的当权者的,文人的骨气只会让这些当权者自惭形秽,因此更加疯狂。
朱棣暴怒,令人用刀把方孝孺的嘴从嘴角一直割到耳朵,再次关到大牢中。
为了打击方孝孺,朱棣下令把方孝孺的朋友、门生一一捉来,每捉来一人就押到方孝孺面前杀掉,方孝孺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行刑之日,朱棣先杀他的亲人,每杀一个问一次。方孝孺始终不屈。
方孝孺的两个女儿长得聪明伶俐,都还未成年,随母亲住在浙江宁海老家。在被押往南京的路上,她们惟恐父亲看到自己被杀难过,便挽着手,一起跳入秦淮河。
方孝孺在聚宝门外被凌迟处死。临刑前,方孝孺口占绝命诗一首:“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奋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吟毕,慷慨就义,时年四十六岁。
为了不让方孝孺“失望”,朱棣在杀完方孝孺的九族之后,又把他的学生廖镛、林嘉猷等人及其家属抓来,作为一族杀掉。这种“天才”的创造在历史上尚属首次。
最后结局:方孝孺一案被杀者总计八百七十三人,被牵连入狱和充军流放的人不可胜计。
辩论,朱棣怎么都不是方孝孺的对手,但是朱棣手中还有其他的法宝,还有最后的绝招,那就是他手中的刀,朱棣拥有毁灭方孝孺肉体的权力。他可以选择让方孝孺怎么死,什么时候死以及多少人陪着方孝孺一起死。这是典型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也是千百年来文人的悲哀。
方孝孺死后,朱棣又先后召大理寺卿胡润和监察御史高翔草拟诏书。二人皆披麻戴孝而至,朱棣以族诛相威胁,二人拒不从命,都被朱棣残忍杀害。
铁铉是朱棣的大对头,在济南曾设计擒杀朱棣,朱棣险些命丧其手。朱棣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险些坏了自己性命的人。铁铉被押到殿上,背对着朱棣,坐在大殿之中只是谩骂。朱棣命他转身,“终不可”。朱棣大怒,命人割去他的耳朵、鼻子,在火上烤熟,塞进铁铉的嘴里。狞笑着问他:“味道如何?”铁铉厉声回答:“忠臣孝子的肉,味道当然好!”
朱棣便命人将铁铉凌迟处死。铁铉至死,口里一直骂声不绝,年仅三十七岁。
刑部尚书暴昭被俘后,“抗骂不屈”。朱棣大怒,命人敲掉暴昭的牙齿,继而砍掉手脚,暴昭一直骂声不绝,直到被杀。
户部侍郎卓敬,曾建议建文帝徙封朱棣于南昌,便于控制。可惜建文帝不听,否则朱棣早就是建文帝的阶下囚了。卓敬被斩首,三族被灭。
礼部尚书陈迪连同他六个儿子被凌迟处死,宗族中一百八十多人被谪戍边。
左佥都御史景清,假意归附,身怀利刃意图谋刺,不果,朱棣将其剥皮实草,后又“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
右副都御使练子宁被逮后语出不逊,朱棣将其断舌,而后磔死。宗族中被杀者一百五十一人,戍边者数百人。
齐泰,被杀。
黄子澄,被杀。
右副都御使茅大方,被杀。
大理寺丞刘端,被杀。
……
除了多位忠于建文帝的臣子自己或全家自杀外,朱棣虐杀建文帝忠臣及其家属共一万多人。
作家张宏杰在《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中就朱棣的暴行这样写道:美丽的面具被揭开,后面露出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这个流氓的卑劣、下流、凶残,比之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与他父亲的惟一区别,他不过是一个精通经典的流氓……从道德水平上讲,他并不比大明帝国范围内任何一个地痞流氓更高一点点。
鲁迅先生曾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有勇气的人就是中国的脊梁。
朱棣还做了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情,就是把许多建文帝时朝臣的妻女送入教坊司(官家妓院)做性奴,每天受二十个精壮汉子轮奸,生下男丁则当家奴,生下女孩长大后接着做妓女,死后便“着抬出城门喂狗吃了”。对此谷应泰叹道:“嗟乎!暴秦之法,罪止三族,强汉之律,不过五宗……世谓天道好还,而人命至重,遂可灭绝至此乎!……此忠臣义士尤所为直发冲冠,椎胸而雪涕者也!”
堂堂一个皇帝,竟然沦落到一个流氓无赖的水平,实在令人脸红,又令人气愤。
这种残暴连外国学者也看不过去,《剑桥中国明代史》称之为“一次恐吓中国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的血腥行动”。朱棣登基之后,建文帝的很多事迹都被人为地涂抹掉了,将建文帝从历史和人们的头脑中“挖掉”,这正是朱棣希望达到的效果。所以,朱棣宣称他的皇位并不是传自建文帝,而是他的父亲朱元璋,所以建文四年就变成了洪武三十五年。虎父无犬子,朱棣“这一次血腥清洗的猛烈程度只有明太祖所实行的暴政可与之相比”,朱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表现也可以让朱元璋的在天之灵安息了。
二十二年后,朱棣的儿子明仁宗朱高炽继位,这才下诏称:“建文诸臣家属在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及习匠、功臣家为奴者,悉宥为民,还其田地。”
永乐帝朱棣登基后,北逐蒙古,南平交趾,修《永乐大典》,派郑和下西洋,大明帝国威震寰宇。但是朱棣变革之际杀伐过重,这种暴虐和罪孽难逃后世人的口诛笔伐,恶名必然永负,遗臭万年不止。
胡适说:“中国是中世纪的中国。”在朱棣等人的统治下,中国一直在中世纪的黑暗中残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