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上住在离三次警察署走路大约七八分钟距离的胡子町。那里是市营住宅,警察署租借了四套,给已成家的年轻警官当住宅使用。早晚上下班的时候,另外三个同事都要经过野上家的花园。住宅的花园很小,只用竹子当围墙围起而已。野上呆在家里,怎么也会和他们打照面,况且还不到关玻璃门的季节。
同事们都像没事似地和野上打招呼,野上也尽量自然地应对着,可是依然会觉得别扭。
好像小时候,因为恶作剧而被罚站在走廊的滋味一样,同学们的眼光里交织着同情、怜悯也有嘲笑,还带有些敬畏。从同事们若无其事的神态中,野上又感觉到了那样的目光。
不管怎样,总之这次是洋相出大了。野上自己都觉得难堪,更不要提爱妻智子的感受了。
当智子追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时,野上没有作任何说明。一方面,智子和自己的工作没有关系,另一方面,要解释清楚这件事需要牵扯到很多事,这也令野上感到厌烦。首先要从八年前两位女大学生的研究旅行开始说起。况且,自己也根本无法解释清楚那件事的原委,也提不起精神将分散在脑子里的散乱线索系统地组织整理起来。
智子出门在外也听到了有关丈夫办案“失职”的谣言。按野上的说法是,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推断。野上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别人怎么可能解释清楚呢。估计,专案组对自己工作的是与非也无法定夺吧,不然,为什么一直没有处分下来呢。但这种僵持的状态是不可能一直持续不变的。
“按有的人的说法,就好像是你杀了那位高中老师似的。”
智子嘴上愤慨地说着,却用(真是这么回事吗?)疑惑的目光看着野上。实在是无聊!
野上觉得妻子的目光是那样的别扭。不过他又觉得现在社会这样复杂,别人有这样的看法也情有可原。这样一想,他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现在被停职反省,难得有这样的工夫在家里闲呆着,想要夫妻间好好温存一下,现在看来也是不行的了。
“喂,趁这机会要个孩子怎么样。”野上有意开玩笑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智子生气了。
智子长着圆圆脸,樱桃小口,很逗人爱。相亲时,野上看着智子就想到与她成亲的话,肯定很快会有孩子,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智子的胸脯并不大,在野上看来,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结婚六年了都一直没有孩子,或许也有这个因素吧。
三四天过去了,潜伏在野上心里的疑问似乎又复活了,已经消失在那场骚乱中的线索又一点一点被回忆出来。但是,野上他已失去了作为搜查官的热情。即使再有兴趣的材料放在眼前,也只会作为旁观者看看而已。自己好不容易收集来的情报,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逊色,只能成为记录而已。此刻的野上心烦意乱,他既为收集来的情报弃而不用感到可惜,又为自己的工作灰心丧气。
吃过午饭,乘着闲着没事的工夫,按妻子的吩咐,野上开始墙脚的修缮工作。突然,他发现自己的面前站了位身材修长的青年,一副被太阳晒得油黑的脸上挂着微笑。
“东京的浅见,您不记得了吗?”
青年轻松地说道。他身着轻便服装,更有都市人的感觉。
“啊,是那时的……”
那青年正是正法寺美也子的朋友,浅见裕子的哥哥,浅见光彦。
“我去了警署,听说您是住在这里。只有厚着脸皮来打搅了。”
浅见爽快地说道。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在家修养。”
“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是广岛报社的朋友告诉我的。”
“是吗,那么解释起来就方便多了。”
野上将浅见请到了花园里。智子刚好从厨房走出来,冷不防与客人打了个照面,吓了一跳。
相互介绍完后,智子客气地请浅见进屋,浅见说道:“还是这里好。”就在廊檐下坐了下来。智子慌忙拿来了坐垫。
“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一直关注着这个案子。也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不少情报。听到高中教师因不堪忍受野上先生的追究而自杀时,觉得非常惊讶。我当时就想您终于下决定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说来真不好意思。”
“啊,不。您别误会。我是佩服您能走出这一步,得到这么多线索。”
野上不敢相信似地看着浅见。“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应该是这样啊!”
浅见的脸上明显地带有不平的神情。
“我觉得,警察都是些没有远见的人。啊对不起,您是例外。”
“哈哈哈,我也是同类呀。”
“不,您不一样。能解决这个案子的只有您一个人。请千万不要放弃。”
“那当然,我也想这么做。可是,现实却由于池田的自杀,搜查也进入了死胡同。”
“不会吧,野上先生您不会真的认为,高中教师是自杀的吧。”
浅见一针见血地说道。“那个,很难说……”
“不,肯定不是自杀。如果野上先生简单地就相信了这种事的话,就不可能最初就开始搞私下调查。我认为你是那种对自己的追求锲而不舍的警察,所以才特地从东京赶来。”野上大吃一惊:
“您就是为了这个,特地赶来的?”
“是啊。听说野上先生离开了专案组,被勒令闭门思过。我实在坐不住,才赶来了。”
“可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您那些好不容易查到的事实真相,这些线索又怎能被葬送在黑暗里呢。”
唉……,野上叹了口气。
“浅见先生,您的诚意令人感动。而且,像我这样的人能得到您的赏识,真的很高兴。
可是,说实话,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警察的组织能力比你想像的要强大得多,这样强大的组织都不能解决的案件,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解决呢,最多是将软弱的人逼到自杀而已。”
“混蛋!”
严厉的词语从浅见的口中脱口而出。正在厨房里准备咖啡的智子吓了一跳,停下手来听着。
“您为什么总是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警察的组织或许确实是强大的,可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而且,说是组织,还不是由活跃在探案第一线的警察个人组成的嘛。无视个人的判断、个人的推理,那么,警察的组织力是不存在的。”
啊,野上想了起来。浅见的兄长是警视厅的干部,浅见对警察机构的官僚主义的批判,也许是对自己兄长的反感,更可能是对自卑感的一种反抗吧。
“喂,快端上咖啡呀。”
野上叫着智子。智子端出了咖啡,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脸色过于苍白。咖啡的香味飘浮在屋中,从两个男人中间穿过,飘向秋天的星空。轻松的气氛在屋中扩散开来。“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浅见红着脸搔了搔头,笑了。“没什么……”
野上喝了口咖啡,认真地说道。“好久没有这样心情振奋过了。确实,如你所说,最近我是有些自暴自弃的,需要有人这样大喝一声。但是,先将此放在一边,从客观的立场上看,这个案件很难解决也是事实。”
“那当然。我知道,这不是我这样的外行能简单说清的案件。只是,说实话,我能这样狂妄地说,自然是有礼物带来的了。”“礼物?”
“是啊,像我这样厚脸皮的人,也不会什么材料也没有,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来调教一个专业警察啊。”
“那么,就是有新的事实了吗?”
“是啊。其实上次野上先生来东京时,当时要说出来就好了。只是,当时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不敢说……。可是,现在,您也走到了这一步,这个秘密不能不说了。”“秘密?……”
“是啊,对我们因循守旧的浅见家来说是。或许,对世间一般的人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是什么秘密?”
“在说出这个之前,想同您做个约定。”“什么约定?”
“就是,也让我协助您一起搜查。”野上愣住了。
“协助……搜查吗?……”
“是啊,就是,像金田一耕助①一样。”
“可是,怎么能让您这样的普通人做这种事呢?”
“对外讲当然是这样了。我可以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告诉一个警察,也可以在一个地方同您偶然相遇,这些却是顺理成章的事,谁也不能说什么嘛。”“哦,是这样子……”
“好,就这样定了。首先,请您将包括东京在内的,到现在为止的搜查线索整理一下。”
浅见从口袋里取出了笔记本,右手拿着铅笔。
“哈哈哈……”野上看着浅见的姿势,笑了起来。他从心底里觉得奇怪,世界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而眼前的这位就是那种充满朝气的、不知畏惧的、勇往直前的人,可以说是“天生”的吧。与自己相比,浅见那充满自信的性格,令野上羡慕不已。
“那么好吧,就这样了。只是,这里不方便说,请进屋再说吧。”
野上请浅见坐到餐桌边,为了安全起见,关上了廊檐旁的玻璃门。然后将智子请到旁边房间,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案件经过的说明花了很长时间。从三次车站跨线桥上,正法寺美也子被杀案件的发生及其以后的初期搜查的落空开始,桐山警部以主任搜查官的身份的到来,专案组的设置等等。
案件搜查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列车乘客的调查上,只有野上和石川被分派去追查美也子的旅行踪迹。在对美也子的母亲、兄长及上司的案情调查中,知道了美也子是追寻“后鸟羽法皇之路”进行旅行的。
为说明以上的案件的端绪,就花了三十分钟以上。
然后是又转回到在尾道——福山——三次,以及美也子谜一样的行踪。从鸟根县仁多町开始的踪迹调查,到在府中富永那里听到了美也子所持的“绿色封面的书”失踪的信息,然后是富永的死——野上不断地按案情的发展叙述着。“富永被杀死了?”
浅见突然抬起头来问道。“啊,你不知道吗?”
“这是头一次听到。报社的朋友没有提起这件事。”
“也有可能吧。凶杀案是在庄原署的管辖内发生的,开始一直被认为与本案件毫无关系。”
“原来如此。确实是没有什么根据,可以解释两桩案子有何关联,但是……”
浅见的眼睛望着远处的空间,思考着什么。“可是,我不这么认为。因此决心要找出富永说的‘绿色封面的书"。在东京与您会面的第二天,我去了尾道的谭海堂书店。那本书-——《艺备地方风土记的研究》就是那家书店卖出的,八月九日的早晨正法寺美也子买了那本书。可是,在我之前另外有一个人也掌握了这个事实。”“是富永吗?”
“正是他。而且富永还打听到了,书的原主人是三次的高中教师池田谦二。根据池田的说法是,他约好九月八号的夜里与池田见面。可是,富永就在那天被杀害了。”
“也就是说,他是按照美也子小姐的轨迹行动的了。”
“正是如此。我当然会认为池田是掌握这两个案子的关键人物。因此,想在池田身上找到线索。”
“请等一下,我有两点搞不懂。一个是为什么野上先生没有去访问池田,而将其叫出来……”“因为池田本人也希望如此。”
“原来如此。还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野上先生的调查是一个人在进行?”
“嗯——。问到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回答。”野上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对浅见说道:“这样做确实很愚蠢,浅见先生恐怕不能理解。其实,我的动机非常幼稚。”
野上有意用开玩笑的口气接着说:“简单的说,就是要让桐山警部难堪一下……”
“是这样啊。”浅见的脸上并没有吃惊的表情,“我能理解。我想也许是这么回事吧。而且,您的这个目的不是已经充分达到了嘛。池田的死,证实了野上先生推理的正确性。很明显您比桐山警部高明。”
“应该是那样的。可是,你看现在却是这种结果。虽说我冲击了一下,可仍然不是他的对手。人家是优秀警部,我从开始就没有取胜的希望。”
“你怎么这样说呀?”浅见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现在还没有决出胜负呢。优秀又怎么样,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嘛。我赌你赢。”
野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低下头表示了谢意。对方是那么优秀的人,其兄长又是警界的高官,能从他口中听到这种激励的话,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慰。
“对了,野上先生,那本引起风波的《艺备地方风土记的研究》的书,还没有找到它的行踪吗?”
“是啊,还没找到。我去过三次车站的失物招领处,询问有没有拾到过那样的书……”
“尽管如此,可美也子为什么对那本书那样执着呢?就算是以前看过的书,这样不辞辛劳地去拜访书的原主人,这种行为不是那么正常的。这样说或许比较失礼,她还是有精神上的后遗症吧。”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是不能理解。不管怎么样,她看到这本书后,驱使她与池田见面的事实,却是不容否定的。至少,那本书中有关于后鸟羽法皇传说的记载,这是她和浅见先生的妹妹大学时代的论文研究主题。沉睡着的记忆受到了刺激,为了让朦胧的记忆变得更清晰,所以她来到了三次。这样的可能性,不是也可以予以充分考虑的吗?”
将案件的概要做了说明后,野上感到了一种满足感,这时他才发觉到自己很口渴。“喂,智子。倒杯茶来。”
然而,应该在隔壁房间的智子,却没有回答。“怎么了,出去了吗?”
野上站起来打开了拉门,却看到智子在擦满是泪水的双眼,脸上挂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笑容。“你这是怎么了?”“嘿,没什么。”
“说没有什么,可是你……”“只是,觉得男人好伟大。”
智子边说边从野上的腋下穿过,急急忙忙向厨房走去。
“傻乎乎的……多丢人。”
野上看着浅见苦笑着。浅见被逗笑了:
“不,夫人,不是男人伟大,是你的丈夫伟大。”“在说什么呀,傻乎乎的。”
两个男人放声大笑起来。智子的眼中满是幸福的泪水。
“那么,开始着手案件的真相吧。”
喝了茶,抽了一支烟后,浅见慢慢地说道。“首先,我们的搜查,从假定美也子、富永和池田的被杀,是同一个凶犯或犯罪组织的所为开始。”
“请等一下,池田是自杀的可能性也很大啊。”“嗯——,我不认为是自杀,不过没关系。池田的死算半个他杀吧。”“那就行了。”
“现在来看第一个案件。首先,美也子在跨线桥上站了30分钟,可以看做那里是和池田约定见面的地方。”
“可以这样看吧。只是,池田不是说自己在宿舍里等美也子的电话吗?”
“那当然是池田在撒谎了。池田在宿舍里和其他人一起看电视,很明显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不在犯罪现场,这是他的目的。池田在接到美也子的电话后,肯定和什么人取得了联系。
等她第二次打电话来时,约定了在三次车站的跨线桥上见面。这不会有错。”
“啊……”野上记起来了。
“对了,池田说在十一点半时,曾出去买过一次烟。那是为了和同伙取得联络啊。”
“是这样啊,他出去过?那就更可以肯定了。”
“那就是说,在池田看电视时,凶手去了三次车站。”
“确实如此。”
“那么,凶手是谁呢?”
“不管怎样,一定是个很熟悉当地情况的人。特别是熟悉支线车站的人,不然是不会知道,在跨线桥上会有一段空白时间的。好像我吧,总认为车站的跨线桥上一直是人流不断的。
而且,他对列车的运行情况也知道得很清楚。乘开往广岛的列车来,迅速袭击了美也子后,又乘同一列车离开。如此干脆利落的手法,如果不是杀人犯的话,应该得到赞赏的。”
“也就是说,是国铁职员了。”
“不会了,至少不会是同国铁有关的人。凶手不可能选择在自己最容易被怀疑的地方作案。况且还有被车站人员认出的危险。能想像的凶犯像应该是,在当地不被人认识的;平凡的相貌;乍一看是普通的公司职员。”
“真没想到,目前在搜查线上浮现的正是这样的人物。真了不起。”
“这没什么了不起。我不过是把在人们的记忆中不容易留下印象的人物形象说出来而已。”
如此说来确实是这样。野上似乎窥见了浅见一鳞半爪的才能。
“还有,是关于逃跑路线。其实,今天到这里来时,先搭飞机到广岛。再从广岛乘艺备线,一路上有不少的无人管理车站啊。”“总共是七个。”
“有七个啊。那好比是竹篮打水,到处有空可钻啊。从哪里来找犯人的踪迹?几乎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