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酒·血·盟约
“想不到,来祭拜他的人会这么多。”一个女孩儿看到若松和疏影走远,这才从树后钻了出来,看了看身后紧跟着自己的七个人,女孩儿清了清嗓子,“列队,倒酒。”
七个披挂着盔甲的人迅速站成一排,举起酒碗。女孩儿满意地点了点头,从一个人身上解下一坛酒,给七人和自己倒满,“干!”
“干!”七人的动作整齐划一,举碗,一饮而尽。
“盟誓!”
随着女孩儿的话音,七人顿时单膝跪倒,将酒碗放在身侧,同时伸出左腕。
女孩儿深深呼吸几次,这才抱起酒坛蹲到第一个人身前,那人拔刀、收刀,将左腕悬在坛口上方,一道血线迅速流进酒坛。
重复七次,女孩儿有点眩晕,咬了咬牙,将酒坛放到地上,拔出发钗在左腕一刺,一线殷红顿时顺着手指滴入酒坛。
七人面无表情。女孩儿疼得吸了几口冷气,但左腕却纹丝不动,直到左腕上的伤口停止流血,这才将发钗重新插回头上,抱起酒坛给七人和自己重新将酒碗满上。
“心系家国,永不退缩;为国而死,义不容辞。”
举碗,饮尽,将碗收入怀中,“将军,一路走好!”
“礼毕。”女孩儿点了点头,“好了,你们到山下等我。”
七人站起,却有些犹豫,“可是,开蓉公主——”
“下去吧。”女孩儿摆了摆手。看到七人转身离开,这才幽幽望向墓碑,“楚歌,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其实,开蓉对楚歌的了解不多,仅有的一些了解,也是来自父亲和武将军。
武将军是武侯的小儿子,武侯是三朝元老,四个儿子有三个战死沙场,这最小的儿子也于三月前再次带兵出征。
可是武将军并不想掌帅印,甚至说,是不想领兵出征。
“爱卿可是不放心老侯爷?”御花园里,皇上摒退下人亲自垂询。
“老父年迈,身体却还好,下人照顾得也周到,不用微臣担心。”
“嗯?哦,是朕欠考虑了。”皇上点了点头,“武家满门忠烈,这一代只剩你一人,而你却还没为武家留后。这是朕考虑不周,倒怪不得爱卿。”
“皇上只有一子,此番领兵出征太子赫然在列,微臣岂敢存此等心思?而且,微臣亦非贪生怕死之人。”武将军双膝跪倒,“只是恳请皇上延迟出兵三月,让微臣了一桩心事,或者,皇上能选一合适之人,代微臣了此心愿。”
“爱卿有何心愿,不妨说来听听。”
“皇上可还记得五年前天狼谷之战?”
皇上岂会不记得,天狼谷之役,是他的耻辱。
六年前也是武将军挂帅,统三十万大军与敌对峙天狼谷,他却听信谗言拒不发饷,只求速战速决。武将军苦撑五个月,七次派兵求援遭拒,结果朝廷损失兵马近十万。后来不知武将军从何处筹到了粮饷,又得一高人相助,朝廷兵马休整三个月后于天狼谷血战七天,追敌三百里,歼敌二十一万,俘虏十六万。班师回朝后皇上始知自己险些误了大事,追悔不已。
看到皇上不再言语,脸上却阴晴不定,武将军继续道,“其实那一次多亏微臣遇到了高人,不仅我军粮饷是他筹集,后来的作战计划也大半是微臣和他共同商定。”
“确实是高人,而且富可敌国。”皇上挑了挑眉毛,“这件事朕曾问过你,你却隐瞒至今,莫非心里还在怨恨朕么?”
“微臣不敢!”武将军顿了顿,“三个月后,便是微臣与这高人商定会面的日子。每年的那个时候,微臣都要去看看他。”
“这等高人,爱卿当请来为国效力才是。”
“为国,他已洒尽最后一滴血。”武将军叹息,“他并不富有,初见时微臣看他穿着举止,不过就是一江湖草莽,或许算不得穷,但绝对不富。”
看着皇上疑惑的眼神,武将军再次叹了口气。
五年前,武将军确实每天都在叹气。三十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饷都是天文数字,就算只剩二十余万,那笔开销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可是朝廷依旧拒不发饷,每次求援带回来的只有一句话——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谈何容易!战,敌军退,退,敌军进,每次都不与我方正面接触,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已将我军蚕食了近三分之一,再这样下去,估计不用人家打,我们自己就得饿死。
当第七次派去求援的人回来时,武将军其实已经不抱希望。可这次却带回了希望。
这希望是一个人。只是武将军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人能带来什么希望。
身子有些瘦削,一袭青布长衫洗的微微泛白,手中抱着一个硕大的红色酒葫芦,眉目间有三分狡黠七分忧伤,他的皮肤有点黑,手指纤长灵活,看得出用剑是把好手,呼吸心跳轻不可闻,内功相当深厚——最后的总结就是,这人是江湖中少有的高手,但再高的高手,也不可能独自战胜对方八十万联军。
这人帮不了什么——武将军的心依旧冰冷。
“对方联军并不齐心,否则也不会这么和我们耗,所以武将军不必太过担心。”那人说得很是轻巧,“朝廷不肯拨款,我就给你们发饷,只是你们要派人接,我可拿不了那么多银子。”
“哼,我军尚有二十余万,每月消耗起码百万白银,加上需要战马的补充和消耗,每月至少也得一百五十万两才能勉强维持战力。而要想恢复最佳状态,起码要三个月调整,三个月里还要面对敌军的骚扰,物资的采办,没有上千万的银子,根本做不到,而你,上哪儿弄这么多钱来?”
“千万两白银,我军或可不败,但若想获胜,这数字起码要翻上一翻才有可能,打仗打的就是钱。”那人笑了笑,似乎对钱并不在乎,“我确实没那么多钱,但赵府有。”
赵府确实有钱,因着宫中娘娘对娘家的眷顾,这些年来赵府早已富可敌国,但要说他们肯出钱支持朝廷作战,武将军可是打死都不信。何况,朝廷其实并不打算出钱,这些日子武家已经借遍了所有亲友,再加上各地百姓的捐助,这才勉强让这支队伍没有饿死,但也只是没饿死而已。
“赵府有钱,我就能借来,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那人放下酒葫芦一脸严肃,“若你能得胜回朝,皇帝必然大喜,对你定有封赏,你得保我的朋友不受牵连。赵家若是发难,你武家可得顶着。”
赵家虽然得势,但武家还从没把他们看在眼里,若此战能胜,就算赵府因武家而遇到什么惨变相信皇帝也不会深究,何况赵府那些钱根本就见不得光。因着这层考虑,武将军爽快应允。虽然应允了,但他其实并没抱多大希望。两千万两白银堆起来是一座大山,别说一个高手,就是一百个武林高手去赵府也得搬上好几天。
但,两个月,两个月后正当武将军对着清可见底的粥碗发呆的时候,那青年却带着几十车粮草来到了驻地。
“这是这几天的粮草,银子太沉,我拿不动那么多,大家吃饱后你给我点人,我带他们去取。”青年看着武将军一脸微笑,“我叫楚歌。”将手中的酒葫芦递了过来,“来,喝点,十年陈的女儿红,味道不错。”
“他有伤,路上让大家照顾下。”送他们离开时武将军悄悄嘱咐。青年的呼吸有点粗重,时紧时慢的并不规律,对照初见时自己的观察,武将军断定他受了不轻的内伤,这也是他放心地将这几百人交给他的原因之一。
粮饷充足的大军一面暗暗操练,一面继续伪装,时而派人有气无力地去抢敌方粮草,时而派人佯装逃跑,后面兵马有气无力地追,然后这些追的人也不再回来。
当整座兵营不足十万人时,武将军率领军队齐集天狼谷,做出孤注一掷地死战姿态诱敌,而零散跑出去的那十余万部队却在暗处悄悄集结。
天狼谷一战,敌方出名的几位骁将都没有露面,武将军看着冲在最前的楚歌若有所思。
“杀!哈哈,痛快!”当武将军抱着身上插满箭枝的楚歌时,他犹自哈哈大笑,“元帅,此战我军必胜!”
“是的,我军必胜!”武将军眼中含泪,那些箭枝本来是应当插在他身上的,是他,突然出现代自己挡了下来。
看着楚歌含笑闭上了双眼,武将军重新上马,长枪前指,撕心裂肺喊了一声,“杀!为楚将军报仇!”
武将军讲完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皇上也不禁动容,“爱卿起来说话。”扶武将军站起,皇上再次询问,“这等事情爱卿何不早说?而且,爱卿的心事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在整理楚将军遗物时微臣发现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其实他不姓楚,而是姓秦,祖上也算名门,只因他祖父曾开罪过先皇,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他虽逃过一劫,却从那时就改姓为楚。也因此,他要求墓碑上不能刻他的名字,因为他不知该以何身份面对世人,只让微臣选一处安静的荒山,在墓碑上刻一个大大的酒字。而根据信中所言,微臣也只通知了他少数的朋友。”
忠臣蒙冤,却是父皇所判,皇上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有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直到那时微臣才明白,原来,他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说不敢求朝廷为秦家平冤,只求战死沙场,那里才是秦家人应有的归宿。”武将军再次跪倒,“微臣该死,军中擅自做主,让他做了代先锋,请皇上责罚。”
“起来吧。”皇上摆了摆手,“为秦家平冤朕做不到,但追封他为将军,恢复他的姓氏,朕却可以做到。”看了看武将军,皇上点点头,“他是你的恩人,确也值得你每年祭拜。说说看,你都是怎么祭拜的?”
“盟誓!”武将军点头,“血战天狼谷之前,我军立下盟约,誓词是他写的——心系家国,永不退缩;为国而死,义不容辞。那一战,全军将士皆抱定必死之心。我们这些活下来的,每年去祭奠楚将军和战死沙场的兄弟,都是重复当日盟约。”
“心系家国,永不退缩;为国而死,义不容辞。”皇上点头,“既有此盟约,你当知道,此次出兵刻不容缓。兵贵神速,你耽误不得。说吧,你觉得谁代你去祭拜秦将军合适?”
“我去吧。”不知何时开始坐在旁边听故事的开蓉公主突然开口,“这样的人物,除了我们皇室,还有谁能代武将军去祭拜?”
“只是——”
皇上欲言又止,武将军也叹息,“公主去自然合适,只是盟誓的时候——”武将军伸出左腕,上面满是伤疤。
“盟誓需要血是吗?我们欠他那么多,流点血又算什么?”开蓉公主擦了擦眼泪,“我一定要去,只是我又不识得路,不知道你们以前是怎么祭拜。”
“那一战之后有七个兄弟一直跟着我,他们已经伤残,上不得战场,每年我们都一起去,具体的,他们会告诉殿下。”武将军点了点头看向皇上,见皇帝应允,这才面向公主,“那就有劳开蓉公主,他的朋友多是江湖草莽,性格或许怪异,拜祭时若不小心冲撞了公主,还望公主别与他们一般见识。”然后再次跪倒,“微臣明日即领兵出征,若遇不幸,家中老父和楚将军那里,望皇上妥善安置。”
开蓉对楚歌的了解,只有这些,而看前面来来去去那么多祭拜的人,楚歌显然不是自己了解到的那么简单。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开蓉摇头,将剩下的酒坛全部打开,倾倒于墓碑上,“明年,我一定早点来,晚点出来。”瞥了眼不远处的树林,开蓉重重咳嗽了一声,背着手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