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在天涯
长亭古道，芳草连天。
长亭内只有一人，一桌，一壶，一剑。桌子上两只酒杯，两盘菜，两双筷子。人是男人，剑是好剑。
“姐姐，你放心，你要杀的人我绝不会让他活在世上！”他轻笑，说不出的自信。他有资格自信，天下第一杀手冷月城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面对任何人都是有资格自信的。怀疑过的人都已经成了他剑下的亡魂，所以再没人会怀疑。或者说，再没人愿意怀疑。
“姐姐，你看看，你要杀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就剩下这最后一个了。”冷月城从怀里拿出一块丝绢，上面血淋淋地写满名字。现在，除了最后一个名字之外都被划上了红叉。那些名字是用她的血写的。那些红叉是用他们的血画的。看着那一个个红叉，他的心里莫名地有些快意，继而心中大恸，紧紧捂着心口跪了下去。
这是当年留下的症状，每次看到她的血他就会胸口剧痛，可是又忍不住不看。就像十年前第一次看到她的血一样。
十年前他八岁，她十二岁，他喊她姐姐。喊她姐姐的却不止一个他。还有一个和他一般年龄的孩子，看起来瘦瘦小小，叫何心苦。喊她姐姐，喊他哥哥。
他们是孤儿，是乞丐。白天游荡在街头巷尾，和野狗抢食，晚上蜷缩在破庙里，和那残破的罗汉作伴。他们只有三个人，怎么相识的早已不记得，记得的，就是她捡到了他们，然后带着他们乞讨。
说是乞讨，其实有些自欺欺人地抬高身份了。
街头巷尾早已被其他乞丐瓜分，他们太小，力量单薄，哪里还有乞讨的份？！
他们只能捡拾。
在臭水沟里捞取发馊发霉已经泡得稀烂的馒头，在野狗嘴里抢那些带着一星肉丝的骨头。
那时很苦，可是他们很庆幸，很开心——因为他们活着。虽然穷，但活得很好。虽然瘦，但依然很健康。虽然没有家，但他们三个，彼此都是最亲的亲人！
“姐姐，长大了我就娶你，到时候我保护你，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八岁的冷月城蜷缩在破庙里，望着十二岁的姐姐，一脸的坚定。
十二岁的姐姐已经很是漂亮。尽管把能找到的食物都分给了他们，尽管衣衫褴褛灰尘满面，尽管瘦瘦的身体上满是伤痕，但她依旧很漂亮。在他的眼里，她就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十二岁的姐姐已经很是成熟。羞红了脸望着他，“那你就快点长大，然后就能保护姐姐了！”
“姐姐、姐姐，给你！”瘦瘦的何心苦欢笑着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只肥嫩的知了。“我刚刚捉到的，姐姐吃！”
“姐姐不饿，心苦吃！”姐姐轻轻地笑，“心苦这么瘦，多吃点才能长大！”
“心苦不饿！”何心苦把知了递给冷月城，“哥哥吃！哥哥长大了就能保护姐姐，我们就不会受欺负了！”
冷月城紧紧捂住心口，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躺着的是一个早已干枯的知了。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月城不哭，你是男子汉了，不许哭，知道吗？”姐姐的话依稀又在耳边响起。
当时自己并没有接何心苦递过来的知了，“心苦，你也要长大才行啊！咱们就可以一起保护姐姐了！”自己当时似乎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然而姐姐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抱着自己和心苦竟然哭了起来。
那一夜月朗星稀，淡淡的月光照进破庙里，罗汉的面目格外狰狞。那一夜人声鼎沸，几个粗豪的汉子闯了进来，踢开了心苦和自己，却把姐姐按在了香案上。
自己疯了一样冲上去，被他们一脚踢了回来，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再也爬不起来。
何心苦也疯了一样抱住一个大汉的脚，却被一刀砍在了背上。
姐姐只是紧紧地咬住嘴唇，望着自己，“月城不哭，你是男子汉了，不许哭，知道吗？”
那一夜好长好长，那些人离开的时候仿佛已经经过了许多年。他们一个个笑眯眯地离开，对香案上的姐姐，对趴在地上的自己，对背上还插着尖刀的何心苦不屑一顾。
那一夜好短好短，姐姐呆呆地望着那残破的罗汉，突然对着自己笑，“月城不哭，你是男子汉了，不许哭，知道吗？”看了一眼没了知觉的何心苦，姐姐蹒跚着离开，“月城，三年之后的今天，来这里等着姐姐。”留下的，只有地上一串猩红的血迹。
自己不想哭，自己不停地对自己说，一定要坚强。颤抖着拔出心苦背上的钢刀，把破烂不堪的衣服撕成布条为他包扎伤口。那殷红的血流了自己一身。
何心苦果然没死。他咬着牙流着泪却在对自己笑，“哥哥，你吃，吃了就能长大，长大了就能保护姐姐，就没有人敢再欺负咱们了。”小小的手已经苍白冰冷，苍白冰冷的小手里握着的，就是这一只他一直舍不得吃的知了。
三年后再见，姐姐已经出落得很是漂亮。是真的漂亮。如果不是她认出了自己，自己都认不出她了。
三年后的姐姐一身红衣，身上有着浓浓的胭脂味道。姐姐默默地看着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咬破中指写下一个个名字。“月城，如果你心里还有姐姐，就把这上面的人都杀了！”姐姐的眼神冰冷。那一刻自己的心口很痛。
“月城不哭，你是男子汉了，不许哭，知道吗？”姐姐擦干自己的泪水，转身离开。“杀了他们，姐姐就会来这里找你。”
颤抖着把东西放回怀里，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冷月城举起酒杯虚碰一下，一饮而尽，“心苦，干杯！等我杀了这最后一人，就陪着姐姐回去看你！天涯海角，再不分开！”然后一剑把酒壶劈成两半，捂着胸口踉跄着离开。“月城不哭，你是男子汉了，不许哭，知道吗？”
天涯残月，一个人抱着一把剑，踉跄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