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我养过鸡,养过饱,养过猫,也养过狗。没有小动物的陪伴是孤独的,空虚的,寂寞的。我曾为白兔的死而伤心,为花猫的失踪而难过,为绵羊的卖掉而落泪,为黄狗被偷杀而痛苦。俗话说,狗是人心,猫是奸臣。其他动物失去了很快就被遗忘,只有作为朋友的狗死去是忘不掉的。自从那次我家的狗被贼偷吃以后,我发誓不再养狗。后来到乡镇工作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养了一条狗,那条狗的死亡至今想起来心里郁郁不乐。
一个雪天的夜晚,我在墙角拐弯处发现一个雪球样的东西,开始我以为是一只刺猬,用脚一踢,待身上的雪抖落,才看出是一条冻僵的小白狗。出于同情和怜悯,我把它抱回家放在火炉旁。不一会,小白狗身上有了温度,吱吱叫着坏小孩哭。我倒了温水,用抹布抹去它身上的污垢,用梳子给它梳理皮毛,它慢慢地站了起来,摇摇尾巴,用舌头舔我的手。我知道它饿了,把一碗米饭放在炉上热了热,倒进碟子里,它吧唧吧唧地很快吃干净。肚子里有了食,小白狗立即活跃起来,围着我跑来跑去。我逗着它,就想起我十岁时家里养的邓条黄狗,名叫大黄。大黄是我从小喂大的,它对我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指什么,它就用嘴叼什么。只要它在身边小伙伴们就不敢欺负我,谁动我,它把牙一咙,脊毛竖起就往上扑。邓时我还喜欢养鸦雀,上坡割草,身后跟着大黄,肩上站着鸦雀,大有苏东坡“左牵黄,右擎苍”之慨,威风得意。大黄除了晚上我睡觉时在院子里履行它看家守门的义务外,一天到晚不离我左右。大黄是我忠实的伙伴和朋友。
一天早晨我睡起觉来,忽然不见了大黄。我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也不见大黄的踪影。找不到大黄,我像丢了魂似的,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憋闷得直想哭。我又到邻村去找也没有找到,直到第三天,我在沟边发现了大黄的皮毛和一堆白骨,挖去眼睛的头骷髅望着我,仿佛向我诉说它被害的经过。我当即就大哭起来,那些日子我像害了一场大病。奶奶说,以后不要再养狗了,被人偷被人去怪疼人的。自此,我虽然喜欢狗,却断了养狗的念头。当然,捡到这条小白狗,也没有养着的打算。
被我安排了打扫卫生的老赵到家属院打听谁家丢了小狗,找到失主后把小白狗还给人家。老赵挨户去问,都说没有丢的。我知道这是条流浪狗,找不到失主送给谁呢?
不巧,我的一个朋友来我家玩,中午吃饭时,他用筷子夹着肉鱼喂小白狗,说小白狗是条狼狗叉子,很机灵。我看不惯他这样宠爱小狗,就说,你看好就把它带走吧。朋友高兴地说,好,我儿子整天嚷着要我给他买条小狼狗。
临走时,朋友抱起小白狗,小白狗用力挣扎着,两眼望着我,唔唔叫着,显出绝望和无奈。我说,赶快抱走吧。
第一天早晨我一开门,小白狗就从我脚底下钻了进来。真是狗记千里猫记八百。朋友村隔镇驻地七八里路,它怎么会跑回来呢? 我给朋友打电话,说小白狗跑回来了,你再抱回去吧。朋友这次用自行车带着个小纸箱,他把小白狗放进纸箱里扣上盖,在院子里转了九九八十一圈。他说上次往家抱时没给它蒙眼,所以它跑了回来。这次把它转晕了,往家走时再绕几个弯,它肯定跑不回来了。
过了两天,早晨一开门,小白狗又一头窜了进来。我又打电话告诉朋友,说小白狗又跑回来了。朋友说,是谁家的东西向着谁,我是养不住它了。我说,你不能用铁链子拴住它。朋友说,我拴过了,拴它就坏孩子哭,叫得四邻八舍睡不着觉。今天刚解开它,这不,又跑了回来。朋友说,这条狗是地地道道的狼狗叉子,你还是留着吧。你把它喂大了,放在后院,兴许还能沾它的光。
所谓狼狗叉子,就是它的父辈或祖辈是狼狗,有狼的基因。朋友的建议我觉得也有道理。我们镇领导的家属院都是前后院,后院墙外面是坡,墙不高,为了安全,后院养条狗很有必要。再说,这狗有灵性,我救它一命,兴许它是想以后报恩的。
我决定养着这条小白狗。既然要养这条狗,就得做好养狗的准备。我不想慷现在有些宠狗者们让狗过着公子小姐那样的生活。又是给狗做衣服,又是给狗缝小被,甚至专供肉食猪肝之类的食物,让狗变成家庭贵族。它毕竟是一条狗吗,狗是为人服务的。人都粗茶淡饭,何况一条狗。我在后院用破砖碎瓦给它垒了一个窝,里面铺上干草,找一个破塑料盒当狗食钵子。我还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虎子。它每天的伙食就是玉米饼子加菜汤,骨头鱼头算是给它改善生活。虎子吃食泼,精神头也很足,每次喂它它都高兴地跑着跳着围着狗食钵子转几圈,像个孩子似的用头拱拱你的手或脚,然后大口大口吃起来。虎子很机灵。它能听懂人的话。比喻你不让它进屋,它走到后门口两眼望望从不往里走。把它的屎尿用锨端着让它闻闻再放到坑里,它以后大小便都到坑里去解决。
虎子一天夫长大,声音由细变粗,就像一个进人青春期的小伙子,长了喉结苍了声。俗话说,狗长当年。一年的时间,虎子身长超过了一米,体重六十多斤,四条腿棒槌,一把攥不过来。长大了的虎子开始有了狼的特征。两只尖耳上翘,眼神时刻带着警惕性,两颗钢锥一样的牙时常露在外面,红红的长舌耷拉着,尾巴斜垂着不再上卷。
虎子的辨别能力很强,我每次晚上回家,它都能听出我的脚步声。听到后,就汪汪地叫几声,我知道它在喊我。便到后院,它摇着尾巴来到我身边。我蹲下拍拍它的头。它用脸亲我的腿,用前爪拍我的手,用牙咬我的裤腿,围着我摇头摆尾,至趴在我眼前打滚。我不喜欢它邓种摇尾乞怜的奴性,也不喜欢它邵种媚态,我把手扬说,起来!它便两腿一抬,搭在你的肩上,然后两眼瞪着,接受命令。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扔到墙角,说声,给我捡回来!它掉转头,过去把打火机叼在嘴里送到我手里。我又说,给我再送过去,它又叼起打火机乖乖地放回原地。我采取多种方式训它,每次训完,都给它点物质刺激,骨头呀肉呀喂喂它,它很感激地舔舔我的手。我对虎子就像虎子对我,越来越有了感情。有时一天不见它,心里绦缺少点什么。外出开几天会回来,虎子亲热地趴在我怀里不动。我想走开,它张开两腿抱紧我的腰,很长时间才松开。
有了虎子,后院的安全我也放了心。晚上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围着院子巡视一遍,然后仰面朝天叫几声。客人到我家来,一般不去后院,只要一进后院,它就扑过来,两条腿搭在你的肩膀上,嘴对着你的脸闻来闻去,只吓人不咬人。但外人不能拿院里的东西,哪怕是一块木头,一把草也不行。你只要拿在手里,它那红红的眼恶狠狠地瞪着你,用身子拦着你,迫使你把东西放下。
一个冬天的夜里,天阴得扣了一口大锅,伸手不见五指,西北风呼啸着,树木发出疹人的哨鸣声,虎子突然狂叫不停。我穿衣下床,拿手电到后院照一照,虎子用嘴牵着我的裤脚到北墙根看。它用两只蓝火似的眼望着我,仿佛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我看看墙顶上的痕迹,知道出了什么事,拍拍它的头,又指指墙外,它懂了,蹲在北墙根下一夜没动。直到早晨,身上的青雪粒还没化。不会,派出所来电话,说夜里捉了两个到家属院偷盗的贼。我知道这是虎子报的警。虎子第一次立功,我专门到食品站买来猪下货犒赏它。
一九九零年元宵节,是农村最热闹的日子。镇子里礼炮花鞭五彩缤纷,一踢脚钻天猴流星一样在空中飞舞。一家人吃着元宵、虎子又在后院吼叫起来。它的叫声一改往日的凶猛,带着一种伤痛的悲韵。我扔下碗跑出去,只见小平房顶上的柴火被花鞭点燃,干焦的柴火伴着二尺多高的火苗发出噼啪的响声。我们家属院的平房是彼此相连的,如不及时扑灭,就会火烧连营,酿成大祸。我立即招呼东邻西舍送水救火。大家盆端桶提,很快把火扑灭。虎子又立了一次大功,我用同样的办法犒赏它。
我常想,人与人有缘,人与动物也有缘,人与人之间有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人与动物之间也存在这种关系,这也应验了那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调外乡镇工作,不知虎子是怎么感知的。家暂时还是老家院还是旧院,虎子却一扫往日的精神劲,整天眼睛无光,郁郁寡欢原想搬家时带着它,但这个镇的家属院没有养狗的,原因是过去有的干部家养狗咬过孩子,引起邻里纠纷,规定不准养狗。作为镇的主要领导,违反规定也不合适,无意中会疏远干部与群众的关系。不能为了一条狗而影响工作。只得想法把虎子送人。为了不改变虎子的生活环境,我与搬来住的新主人沟通好,把虎子留给他并嘱咐他好好喂养。
虎子有预感,我每星期日回家到后院里去,它围着我嘤嘤地小声叫着,好像是呻吟,两眼夹着泪,失去了过去的热情和狂欢。听妻子说,我到新单位工作后,它吃食大减,晚上也不到窝里去,趴在北墙根下,下雨天也在外面。不知它是想为这个家站好最后一班岗还是心存不满自己折磨自己。就在我确定搬家的前三天夜里,虎子在后院叫了两声,倒地死去。
听到虎子死亡的消息,我非常难过,几乎落下泪来。
狗通人性。我救它一命又把它喂养大,它给了我两次回报,也是尽忠尽义了吧。
虎子虽然是一条狗,一条有简单意识的动物,我觉得比邓种虐待父母、遗弃骨肉、落井下石、恩将仇报、无情无义的人强得多。这绝不是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