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农村沉浸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黑仔呱唧呱唧的吃喝声,清脆而响亮。我躺在炕上,像听一首美妙的乐曲,那带有节奏的音律,荡起我幸福的快感。
队长突然深夜登门,通知父亲明晨把黑仔赶到公社养猪场。我听了一惊,从炕上爬起来问,赶去干啥?队长笑了说,看把你吓的,是好事,光荣事。他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县里召开养猪现场会,明天参观咱公社养猪场,为了锦上添花,每村分十头“猪代表”任务,赶到养猪场迎接领导参观。经大队研究后认为你家的黑仔长得好看,就定为参观的猪代表。到了那里,人家还要从猪代表里选猪状元。每头猪代表奖三斤地瓜干,选上猪状元的奖六斤地瓜干。队长最后加重语气说,这可是个政治任务。那个年代“政治”二字既是巨石,又是大山,很重很重。父亲便点头答应了。
公社养猪场离我们村子不远,大约五六华里。我摇动着鞭子赶着黑仔,欣赏着晨鸟的鸣叫,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耍着玩着就到了。
养猪场布置得很新鲜,松柏扎的彩门上红旗招展,两侧是粉红色的对联,上联:积极发展养猪业;下联:实现粮食早过纲。横联:大养其猪。猪场里的圈墙上,猪屋上到处是“热烈欢迎各级领导莅临参观”之类的标语和飘飘扬扬的彩旗。
黑仔天生是个美人胚子,很招人喜欢。一进猪场大门,就被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工作人员看上了。她们尖叫着:呦,这猪真漂亮呀,又精神又卫生,猪状元当之无愧。我说它叫黑仔。女工作人员笑了,说,还起了个男人名呢。来,给它把红绸带系到脖子上,再奖你六斤地瓜干票,明天到粮管所领。并指点我。进了猪场往东拐,把你的黑仔赶到猪状元圈里,你就离开。
我把印着号码的红绸带给黑仔系好又把六斤地瓜干票装进上衣兜里,心里美滋滋的。
系了红绸带的黑仔,更是猪中夺魁,俨然是一位新郎官。进了状元圈,对凑到一起的猪状元们毫无生涩之态。它一会儿舔舔邵些母状元的毛,一会儿吻吻它们的嘴巴。虽然它小时候已被阉割过,但雄性的本能使它在见到异性时仍产生一股原始的性冲动。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将它阉割呢?为什么要剥夺它的性权力呢?不免为黑仔生出许多同情。唉!你天生是个太监命。
直到日头正晌时分,穿着一色青色中山装的领导才来到养猪场参观。他们指指点点,谈笑风生,围着每个猪圈参观,尤其是对猪状元感兴趣。看到猪状元们争先恐后的吃食,评价猪场管理水平高,科学养猪效果好。大约十五分钟左右,领导们上了大客车离去。领导一走,饲养员便不再喂食,打开圈门要我们认领。我过去喊了声:黑仔!黑仔向我跑过来,俅多日没见似的。它用头在我腿上摩擦着。我鞭子一摇说,你今天可吃了一顿饱饭,咱们回家吧。
黑仔第一次吃到没带草菜的净食,就像我们那时过年走亲戚吃顿好饭一样,心里高兴,浑身是劲。我赶着黑仔跑一回,又骑着它走一回,一路上欢歌笑语。
谁也没料到,这次“光荣”竟给黑仔带来致命性的灾难。
早晨起来,我没听到黑仔的叫声,也没看到它趴在门手上瞭望。我感到奇怪,就挖了一铁勺猪食敲着石槽喊:黑仔,吃食啰。黑仔趴在窝里没有动,发出了难受的呻吟声。这一反常现象立即引论我的注意。我用手摸了摸黑仔的腋窝,火头一样烫手。黑仔病了。父亲到圈里看了看,说,快去叫你守本叔来看看。
守本叔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兼兽医员,治人也治猪。他把体温表插进黑仔的****里,三分钟后取出来一看,41.5℃。守本叔又看了看黑仔的眼睑和干燥的猪拱,摸了摸黑仔的肚皮说,这猪感染上了猪丹毒。怎么办?我急得快要哭出来。打针。守本叔说,这种病很难治,最好是用盘尼西林(青霉素),可很难买得到。先用退烧药和磺胺类药治吧。
守本叔一天三次连续给黑仔打了三天针,又用三棱针给它扎了耳朵、鼻拱、四蹄、尾巴,放出了黑血,仍不见好。我说,人病重了打点滴就好了,黑仔可不可以打点滴了守本叔说,给猪静脉注射我干过,打点滴可从来没试过。我央求说,可以试试吗。守本叔说,人打吊针时老实听话,猪扑扑棱棱地打鼓针怎么办了我忽然想起战斗片里用两根扁担攀上绳子当担架抢救伤病员的镜头。就说,找两根扁担攀上绳子两头用板凳担起,把黑仔放在上面,只要它两腿够不着地就会老实的,何况它现在已没有多少力气了。
守本叔说,小东西,你还真有办法。在征得父亲同意后,我们造好了临时输液床。守本叔把葡萄糖盐水里兑好了药,挂在墙上。我们抬上黑仔。守本叔说,给我扯着耳朵。我奇怪地看着守本叔。呃,不,给黑仔扯着耳朵。守本叔笑了笑。黑仔耳朵小,血管细,又加上
脱水,守本叔扎了三四次才回血。望着吊瓶里一滴一滴的药水从黑仔的耳静脉里流遍全身,我心里产生一种滋润清凉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过的给猪输液的尝试,后来我当了兽医,就是用这种方法治好了许多猪病。
连续打了三天点滴,黑仔的病情不仅没减轻,而且日益加重。皮肤上癍疹溃疡,浑身痉挛,体温降到了36℃。守本叔对父亲说,别花冤枉钱了,这猪不行了。体温降到常温以下,很难救过来。趁它还有口气,杀了放出血来,肉还能多卖两个钱。
望着“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猪命危浅,朝不虑夕”的黑仔,我想起半年多来与它朝夕相处的感情,想起骑着它玩耍的乐趣,更想起它为保护我勇战黄狗的壮举,禁不住潸然泪下。后悔当初让它去当什么“猪代表”、“猪状元”。
父亲叫来了会杀猪的二叔。二叔把磨亮了的杀猪刀往地上一扔,就去拖黑仔。寒光闪闪的杀猪刀仿佛刺进了我的胸膛。我哭着上前阻拦,不能杀黑仔,它还喘气。曾信过佛教的奶奶听到后走出屋来,对父亲说,既然它还有气,先留着它吧,万一再活过来呢。
黑仔逃过了一劫,躺在地上不吃也不喝,靠消耗自身的营养和水分坚持着,坚持着。我端来米汤用汤匙往它嘴里灌,灌一点流一点,它无力下咽。我又找了一根细胶管,把一头插进它的食道里,用嘴含着汤往它食道里送。这种方法很有效,吹一口,它下咽一口,直到把一碗米汤送进它肚子里。
几天后,守本叔听说我家的黑仔没死,觉得是个奇迹,就过来看。我把每天给它送汤送水的经过说了。他说,这倒是个好办法。这样吧,我开点VC,压细调进米汤里每天喂它几片。这药无毒,含在口里只是酸点,没关系。既可以抗坏血酸,又能增强它的新陈代谢。另外再化点淡盐水,每天喂几次,补充盐分促进它的肠胃蠕动。兴许黑仔还能有希望。
按照守本叔的意见,我每天含了酸的含咸的,喂了它十几天,黑仔竟能站起来踉跄几步了。这一好转,给我一个大的惊喜。我端着粥倒进石槽里,它走到石槽边闻了闻又走开了。看来它在发烧时把胃粘膜烧伤了。我把槽子刷干净,给它倒上清水,它走过去先用舌头舔了舔,又呱唧着喝了两口。我兴奋地告诉父亲,咱们的黑仔喝水了。
黑仔每天喝着清水(有时加点盐),坚持了二百二十多天,终于顽强地活下来。不知道能不能破世界吉尼斯纪录。它身上脱了一层皮,体重减到八十来斤,瘦的脊背如刀,皮松毛乱,像披了一条破麻袋。
又是一年春草绿。大病初愈的黑仔恢复了它原有的精神,食欲大增。白天放一天,半夜起来趴在门子上要食吃,仿佛要把肚子里欠了四个多月的食二下子补回来。又经过半年的放食和饲喂,黑仔很快超过了它原来的体重。它像一位身材魁伟的大汉,走起来大摆
大摆,叫起来粗门大嗓,睡起觉来鼾声如雷,吃起食来狼吞虎咽。秋收后,二叔来一估量,体重240多斤。父亲想送食品站,二叔说,自己杀吧,自己杀卖钱多。父亲说自己养的畜生,不忍心杀。就在父亲迟疑不定的时候,黑仔又等来了“光荣”的机会。
队长带着猪票找父亲说,边境战事紧急,给咱们公社下达了二百头猪的外调任务。咱村分了二十头,任务光荣而艰巨。你家的猪也够刀了,明晨送食品站吧。这关系到支援国防建设,保卫祖国安全的大事啊。
天刚蒙蒙亮,我和父亲赶着黑仔来到公社食品站。食品站大院里停着两辆解放牌卡车,东头上挂着红绸彩带和大红花。车厢两侧贴着“支援国防,保卫边疆”的横幅标语。我把黑仔赶进食品站的铁笼子里,工作人员验了级,过了秤,开了票,父亲拿着票去算账。胖胖的食品站长用剪子熟练地给黑仔屁股上剪光了毛,拿出银色的印子狠狠地摁了一下,黑仔屁股上留下了这个光荣的世纪之印,终生之中。我站在一侧看着黑仔和其它猪自由自在地顺着水泥通道走进罩着网子的车厢里,心中生出一种恋恋不舍的悲哀之情。
汽车开动了,我大喊一声:黑仔!黑仔抬起头,像一位出征的勇士,两只放光的眼睛看着我,不知是感激还是难过。直到汽车走远,我含泪的眼睛还在痴呆呆地望着,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