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难得晴谷雨难得阴。每年寒食这天回老家上坟填土,天是雾濛濛的,石许是天人感应,一种哀伤凄侧之感笼罩在心头。
乍暖还寒时节,尽管风吹在身上还冷飕飕的,善解人意的柳树已抽出淡绿色的枝条,垂发披肩,神情戚戚。坟头上小草泛绿一片,色的地丁花,淡黄的苦菜花在微风里频频点头,默哀泣诉。坟地的松树比春节上坟时绿了许多,叶缘上长满了米粒似的花序。记小时候每到寒食清明,我和弟弟到老茔地松树林里折松枝。邵,老茔地里的松树又高又粗,爬上去很吃力。风一吹,发出阴森森声响。乌鸦鹊莺唧唧喳喳地在松林间绕来绕去,我最害怕的是猫鹰,虽然它白天趴在树上不动。上树前我先折一根粗松枝摇晃泰着,免得受到它们的攻击,再捡邓些叶缘上米粒密集的松枝折,折一枝,往地上扔一枝。
清明戴松柏的传统不知何时兴起,每到这天早晨,男人插在帽沿上,女人戴在发夹上。据说清明这天戴松柏脑子清醒,不头痛。
松叶确实是一味中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说,久服能生毛发,安五脏,益气延年,治恶疾。我认为,清明这天戴松柏清脑治病不过是民间传说而已,也是精神上自我安慰罢了。
寒食这天,我很小就跟着父亲上坟填土,这是我们农村的既定俗。那时候,老茔地里坟多,印象中有几座很大的坟。一到坟地,就指着坟堆对我说,这是你那位老爷爷老奶奶的,那座是你爷爷伯伯的。辈分高的,坟堆自然大,填起来费力。辈分低的,坟堆小,。填完了土再扎一个圆锥形的土堌堆放到茔顶上,压上黄纸。填完了土的坟就一个人穿着黑大袍戴着礼帽端坐在那里,庄重、威严、肃穆。然后便是烧纸祭奠,跪拜叩首。这是农村小男孩必须从小学会的礼仪。
父亲上坟时总是给我讲寒食清明的来历。说春秋时期的介子推跟随被骊姬流放在外的重耳,受尽了千辛万苦,在粮绝水尽之时,重耳饿昏倒地,介子推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烤熟了给他吃。当重耳登上国君之位成了晋文公之后,封赏时竟忘了介子推。经人提醒后晋文公欲给介子推封赏时,不愿追名逐利,不爱荣华富贵的介子推坚辞不受,背起了老母躲进了绵山。晋文公企图利用烧山的方式来迫使介子推受封,结果导致了介子推与其母抱树而死的悲剧。晋文公感动之余下令每年这一天禁烟火,吃冷食来悼念介子推。
两千多年来,老百姓一直怀念这位忠君为国、不求报答的介子推,把忠孝节义当作治国理家之本,传承下来。每到寒食这天,为逝去的亲人祖先和为国捐躯的英烈们扫墓填土,寄托哀思。
我非常崇敬介子推,他那高尚的品格给我幼小的心灵打上了烙印。
村里老茔地里原有几十座坟墓。“****”时被当成“四旧”给革了。坟头平了,石碑推到,松树杀掉。拆出的坟砖建了屋,棺材板做了门窗。老茔地上一时白骨遍地。那些不知羞耻,不嫌腥臭的狗们,叼着先祖的骨头到处乱跑。晚上,老茔地里冒着蓝荧荧的磷火,好似冤鬼的眼睛,我们称鬼火。无树可倚的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令人恐怖惊悸。当时村里有几个人得了精神分裂症,老人们都说是拆祖坟让鬼魂魔的。村革委一名干部家里盖房子,用坟砖垒墙,棺木做门窗,住进去不久,其母吊死在门框上。“****”结束后,这位干部也突然病逝,死时才四十多岁。
村里重新规划义地(新坟地)后,父亲和我把三代宗亲的骨殖移到义地里,就是现在的六座坟墓。
爷爷奶奶的坟墓在后面,旁边是二爷爷的,前面是伯父伯母及堂伯叔父的。坟墓是逝者的房屋,一家人按辈分长幼排列。生者不离父母,死后也依偎在父母身边。六座坟墓中,我只认识奶奶和伯母两位女性,其他人皆无印象。
爷爷于1944年去世,时年65岁。关于爷爷的事,我知之甚少。只听奶奶和父亲说起过。爷爷是一个普通农民,年轻时信奉佛教、道教、吃斋念佛,行善积德,中年后渐入法门。他热心慈善事业,设道场做法事,劝诫人们多行善不作恶。自己带头捐款,四处化缘,修桥建庙设学堂。上世纪三十年代参加了康有为、江寿峰发起成立的“万国道德会”,自费请教师讲授《四书》、《五经》,宣传孔孟之道。以期用讲道德、说仁义的方式来消弭战争,实现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社会。然而当时国内战争频仍,列强人侵,国遭涂炭,民不聊生。终未能如他所愿。
爷爷没上过学,不识字,他的记忆力特别好。《道德经》、《华严经》等几部经书他从头到尾背得烂熟。去世后,弟子们称他为法师,并给他立了一座雪花白大理石石碑,找当地书法家拟的碑文。
佛文相通,我自幼爱好文学,大约是传承了祖父的基因。
“****”中,村里几个造反派企图给爷爷罗列罪名,并且四处打昕,调查取证。可是佛海无边,人心向善,哪儿能取得什么罪证。知情之缘,皆赞誉之声。不过,爷爷这座雪花白大理石石碑倒是挺神奇的充满神话色彩。造反派把爷爷的碑作为“四旧’”推倒后,运到大队磨坊,凿上两个方孔固定柴油机。“****”即将结束时,大队磨齄垮了,那块大理石碑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父亲找遍了全村也没找到。五年后,父亲偶然间在村子西头的沟崖上发现一座石骋,擦去泥土后才认出是爷爷的邓座石碑,就把石碑抬到爷爷的坟前。几年后,才知道这家当年盖房子时,把石碑抬到自己家的门前,不知好么原因,垒墙时没用,就把石碑垫在自己家门前的街上。不几年,他父亲去世了。儿媳妇过门后,整天腰痛腿痛浑身病,不能下地走路。到处问医求药,钱花了上千元也不见病情好转。得病乱求医。无奈之下就去找看手相的人看,看手相者掐手相面,问后便说,你家门前有块大石头,你的病是叫那块石头压的,回去挖出来就好了。儿媳妇回家和丈夫说,丈夫半信半疑,因为当年建房子时他还小,不知道门前埋没埋石头。就用铁锨镐头深挖,挖到五六午公分时镐头“砰”的一声,火星四溅,果然碰到一块大石头。挖出来看,是一座石碑,就把它抬到屋西面的沟崖上。后来他妻子再也没求医吃药,病竟然慢慢地好了。
在与朋友议论人死后有无灵魂时,朋友说,人活着时的精神,死后就变成了灵魂。说精神和灵魂一样,都是虚的、空的,看不见摸不着。我并不认同。不过前几年媒体上就人死后灵魂是否存在问题进行过探讨,还有理有据的争论过,始终无有结论。有资料介绍,美国人做了一次调查问卷,有23%的美国人说自己见过鬼,真是骇人听闻。当然,世界上有些现象至今用现代科学解释不透。但有一点应该牢记,就是对一辈子行善积德,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活着应该尊重,死后更应该敬仰。哪怕是他的神位也不能随意玷污和亵渎。否则,即便不会受到但丁《神曲》里描写的那种惩罚,也会心神不宁,魂魄不安。
现在爷爷的石碑躺在爷爷的坟上,当年固定机器的两个孔就像两只眼睛,孔里长出的小草也像老人的睫毛。土蜘蛛和蚂蚁在石碑上爬来爬去,似乎在考察这座石碑的价值。我折了一把草,赶走那些无聊的蜘蛛和蚂蚁,轻轻拂去碑面上的土,笔力严谨的楷书碑文清晰醒目。
我没见过爷爷的面,连他的照片都没见到过,脑子里也现不出爷爷的相貌和轮廓,但听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碑和坟,亲情便油然而生。这大概就是血脉相传骨肉相连的缘故吧。
人是隔辈亲。我最敬爱的是奶奶。往坟上填着土,朦胧中仿佛听到奶奶叫我的小名。她那慈祥的面孔,硬朗的身板,闪现在雾濛漾的空中。奶奶于1975年去世,终年91岁。去世三十多年了,还时常梦到她。奶奶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对她的评价可用几个字概括:遵从礼教、行善助人、勤劳俭朴、智慧坚强。奶奶身材矮小,裹着封建社会留给她的三寸金莲,身子骨却很强健。年轻时,爷爷到处讲经布道,伯父外出扛长工供父亲读书,家里地里的活全靠奶奶一人干。自我记事,奶奶已寿登耄耋,仍然家里地里的不闲着。奶奶劳动颠一组组图片始终在我脑屏上闪现:背上一捆高她半头的柴草;烈日下弯腰收割小麦;怀抱撵杆打场;手举木锨扬起大豆高粱;腰系包袱拾棉花;月光底下礤瓜干;煤油灯下纺线绳;雨天打苫钉盖垫……她亲手钉的莛杆盘子、盖垫我们家至今还用着。
童年时代,父母在外地工作,我跟奶奶和伯母在老家生活,奶奶待我如掌中宝。平日怕烧着烫着,一离开她的眼就满街找我。好吃的东西她舍不得吃,给我一留再留。她八十高龄的时候,我已到公社工作了,她还把好吃的东西放在一个漂亮的食品盒里给我留着回家吃。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每年清明节。
童年时代,农村过清明节仅次于春节,节日味很浓。一般过三天分大寒食、清明、末火日。清明这天,人们几乎都不下地干活,有大骡子大马歇半天之说。大人孩子换上新衣新鞋,到杏园里看花,到河边踏青,到场园里看大戏,到大街上打秋千。男女青年相亲验家,当年的新媳妇轮流坐席,节日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奶奶提前把鸡下的蛋攒起来,染成红色,煮熟,拣几个大的给我留着。碰鸡蛋是孩子们自创的游戏,谁的鸡蛋碰碎了算谁输了,输了就在地上学猪爬。常常把新衣裳爬得满身泥。遇到下小雨,有意识地在雨里淋,到街沟里玩水踩泥,从头到脚弄得像个泥猴。回到家,奶奶并没有立即责打我,给我换下脏衣裳,让我给她拿拐杖。看到奶奶不生気,我就乖乖地把拐杖递给她。奶奶接过拐杖,趁势拉住了我的手问,你今天该不该打?我说该打。为什么该打?因为我弄脏了衣服。知遣冢今天就不打你了。以后再弄脏了衣裳,屁股就要挨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