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像小鸡,记吃不记打。出去玩着玩着就骑上墙头,爬上了树杈,衣服脏了破了全不知道奶奶的辛苦。每次错了,奶奶总是智慧睡批评教育我。不像有的老人不问青红皂白打骂冤屈孩子。现交回想起来,我们的童年尽管生活上不如现在孩子优越,但邵宽松獭生疏环境倍感幸福。
当我慢慢长大懂事了,奶奶开始向我传授一些礼仪为人处事方面的知识。如站要直,坐要正,上炕盘腿;不骑门口,不避墙根,不偷听人说话;不背后说人,不斜眼看人,不暗中伤人;借人家浅,还人家溜;人敬一尺,敬人一丈等。为了让我们记住,她还编成顺口溜。如纠正胡乱剔牙吐痰毛病时说:剔牙稀,挖耳聋,吐吐打打一身穷。
穷奶奶从小没上过学,不识字,从她嘴里时常迸出一些生动的新鲜词来。比喻下雨回家淋湿了衣裳,她就说,大雨犯提防,小雨湿衣裳;看到窗户纸上有孔就说,针鼻大的窟窿牛头大的风;见农活干得不好,就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我烧火烧灭了,她说,人心要实,炉心要虚;遇到雷雨天,她说,闪打娘子前面走,霹雷将军随后行;元宵节望着窗外的雪花,自言自语道,雪里灯盏(指元宵节),雨里秋千(指清明);我到公社去工作,她对我说,大过留名,雁过留声。名声,名声,伴人一生。奶奶不会写字,对字很敬重,带字睡藻,,准随地乱扔,不准擦鼻涕擦屁股,要烧掉。她说,对字不敬就是对圣人不敬。奶奶的语言既富有诗意,又具有很深的哲理。后来听《三学经》、《弟子规》等汉语讲座,细想起来,奶奶平时讲的这些道理与书本上的内容是一致的。这说明几千年来,人民大众所推崇的传统精神和文化元素形成的道德规范,自觉地规范着自己的言行。
在倪萍《姥姥语录》一书中,白岩松说,有学历的人,不一定有文化;没学历的人,不一定没文化。奶奶也属于这一类没学历而有文化的人,她是影响我一生的启蒙老师,有些话至今还在影响着我。年轻时,我曾将奶奶的格言、俗语、歇后语分礼义、修养、劝学、气候等门类记了上百条,生活写作终生受用。
奶奶年轻时受爷爷影响,信奉佛教,吃斋念佛。但奶奶明大义,认形势,思想进步,性格刚强。战争年代,她的两儿一女都参加了共产党,投身于革命。父亲是八路军武工队员,伯父是农救会长,姑姑是妇救会长。姑姑当年很英武,手握匣子枪,腰别手榴弹。她年轻时的照片完全是一副女游击队员形象。一家人在险恶的环境中战斗,天天生活在剑锋刀尖上。1947年国民党进攻时,一家人都列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屠杀名单。奶奶带着姑姑伯母四处化妆隐藏,过着艰难的生活。伯父牵挂着村里藏的一批军粮,回村时,惨遭还乡团杀害。败退后,奶奶姑姑和伯母回到家,家里的东西被砸的砸抢的抢,一扫而光。面对家破人亡的惨局,奶奶没有倒下,咬紧牙关撑起家,直到解放。奶奶的形象绝不亚于影视剧中那些塑造的英雄母亲。
“****”期间,父亲因支持支部书记的工作与支部书记一同被造反派列为批斗对象。当时我家的墙上门上全是大字报。八十岁的奶奶一点也不惊慌,她劝慰我们,不要怕,这些孩子丫丫成不了气候。当听说要拉父亲戴大纸帽子陪同游街时,奶奶火了。觉得这是对人格的侮辱,是对我们家庭的侮辱。她拄着拐杖去找造反头头,叫着他的乳名厉声说,1947年我大儿被还乡团杀害,二儿没被国民党五万法币把头买去,你们谁敢折腾他我就和你们豁上。那个造反头目始终没敢拉父亲游街,反而自己身败名裂。
奶奶心灵手巧,乐于为人。她会推拿按摩。尤其是小孩腿、胳膊脱臼,翻了手脖子,她一拿便好。东庄西疃胳膊腿痛的病人也常找她推拿按摩。她从来不收人家的钱和东西,随来随治,哪怕是过年过节,深更半夜。奶奶工于剪纸花。村里戏班子唱戏,找她做头面,串流苏。谁家的儿女结婚,找她剪窗花、贴天棚。她剪的蝴蝶、蝙篚姜燕金鸡、飞鸟翩然如飞;牡丹、芍药、石榴、菊花五彩缤纷;招财进玉满堂、麒麟送子、杨门女将栩栩如生。上了年岁的老人来找匾戆港忐漱寿鞋,剪寿衣。她戴着老花镜,神情专注,精心刺。少年时代,巍囊我在抽屉底下翻东西时,看到过奶奶为自己做的寿鞋。青帮黄底,长不足一尺,宽不足三指,前尖后圆,针脚细密,玲珑精致。鞋口前绣着一朵金黄色的莲花,鞋帮上绣着朵朵彩云。如果放到现在,真是一双极有价值的艺术品。在奶奶的糊册里,夹着几十种鞋样、绣品、剪纸图案,成为全村人共享的艺术品。
1975年春,九十一岁的奶奶弥留之际,村里人都来看望她,甚至连那些受到她批评的造反派也来看她。她说不出话,只能以痛苦的微笑向乡亲们道别。
行善积德,并非现世现报,而是福佑几代。我常对在大学教书的女儿儿子说,你们今天的幸福与事业,除国家社会提供的优越条件外,也有你曾祖父曾祖母行善积德的功劳。行善积德是我们的家风,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一锨土一分孝心,一锹土一缕哀思。我用砖块堵严坟上的鼠洞,用锨头砸实,然后一锨一锨填着土,表达着表达不完的哀思。土填得很厚,像屋上新披了一层草。又到路边草根密集的地方挖土堌堆。由于天旱,用铁锨转着挖了几圈,才完成邵个圆锥形的土堌堆,俅摆弄一件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搬到爷爷奶奶的茔顶放正。心里默默地祷念着:爷爷、奶奶,给您修的房屋不透风不要,请您安息吧。
填完了爷爷奶奶的坟,又给伯父伯母填。伯母也是我敬重的长辈,我曾在几篇短文中怀念过她。伯父遇害后,伯母未改嫁,和我们一家生活在一起。2001年十月去世,终年八十五岁。伯母,一生恪守妇道,讲求礼义,心地善良,勤俭持家,为村人所敬仰。每当想起伯母那多舛的命运和苦难波折的一生,我心里就隐隐作痛,禁不住泪眼朦胧,增添了无限思念与悲伤。那就多填几锨土来缓释吧。
填完六座坟墓,就是传统的民间祭奠方式:焚烧纸钱、供上水果点心、酒酒水浇盏、跪拜叩头。烧纸时我单独给爷爷奶奶准备了“钱捆”,封条上写着:
谨逢清明佳节之际,不孝孙恭敬亡故爷爷奶奶纸钱,用于冥府享用,他鬼不得侵占。
×年×月×日
一个村分为阴阳两界,地上住的是阳界,地下住的是阴界。地下住的要比地上住得多,因为这是人的归宿人们最终的老家。我们村从第一代立村开始到现在以共十八代了,地下的到了第十五代,而地上只有六代。为了子孙延续,后代不犯重祖宗名字的忌,1990年,父亲离村进程时又续了振、耀、方、绍、昌、杰、华、建、玉、祥十个辈次。
寒食这天,义地里人很多,有一种特殊节日的繁忙。填土的、上花圈的、树碑的、起骨的、骨灰安葬的等等。鞭炮悲鸣,哀乐凄切,纸钱飞舞,烟雾缭绕。我们当地的风俗给已故亲人树碑、骨灰葬结阴亲大都选在清明和古历十月一两个节日。已亡青少到了婚嫁年龄经人介绍于这天结阴婚。有些人家对结阴亲也很讲究,挂白幡、放鞭炮、发送纸扎的轿车、各种电器、楼房、金山、银山。举行仪式,安排酒席、宴请宾客,阵势比活着的人结婚还豪华。以期儿女到阴间过上美满的幸福生活。作家史铁生生前对死比较平淡轻松,他说:“死是一件无须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史铁生对活着的人的宽慰,也是对自己的宽慰。当然,活着的人只有诚信表达,尽心安排,才能心安意宁,精神放松。
义地里新埋的几个坟丘很显眼,被雨淋湿的花圈如同“零落成碾作尘”的残花败絮,把泥土染得紫一块红一块的。插在坟上的几根柳棒,已发出新芽,在风中簌簌颤抖。我们村去年一年去世了九个人,年龄最大的八十多岁,年龄小的只有四十多岁。我南邻一位比我小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小时候生活优越,长得胖头大脸,经常到我家玩。他奶奶是烈属,父亲是村支书,上级、村里给发着生活补贴,公社来人也安排在他家招待。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他却享受着一种令孩子们垂涎的乡村贵族生活。可是,仅仅二十年的时间,她奶奶去世,他母亲去世,他父亲去世,去年他又去世了。祖孙三代都住进了义地。还有东邻家一位小我四岁的男子,论辈分我叫他叔。小时候我们一块儿割草,一块儿挖菜,一块儿上学,一块儿玩过架。他很小父亲就去世了,过着只有母爱的生活。他奶奶和他母亲很娇惯他,养成了一种什么事都要占便宜的坏习惯。打兵乓球须先让他打,不让他先打谁也甭想打,他趴在台子上不起来。到湾里吊水捉鱼时叫他提桶吊水他不干,等别人把水吊干了,他脱了裤子下去捉鱼。谁动他一下,他奶奶就领着他找人家门。别人看在他没有父亲的情分上都让他三分,只有教训自己的孩子。有一年清明节,我们一起在河边放老鹞,我放的高,像真鹰一样在空中盘旋,他放了几次都放不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先把自己的纸鹞撕碎,又把我的线割断。断了线的纸鹞眼看着在空中消逝。气得我做好回家挨揍的思想准备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可谁想到他刚知天命就撇妻抛子匆匆跑到义地里与父母团聚。
往事如风。童伴之间的往事无论当时愉快的,烦恼的,都变成了珍贵美好的回忆,永不复来。人生就是一场梦,短暂,短暂太短暂了。路过他的坟头时,禁不住凄然惨然。
人的生与死是等距离的。就像运动员赛跑,有人跑得快,有人跑得慢。跑得快的几分钟几小时就到达终点。跑得慢的几十年乃至百多年才到终点。不过,在人生赛跑的过程中,跑得慢的才是冠军。
远处,麦苗一片新绿,耐不住寂寞的桃花已姹紫嫣红。
春风吹动着缕缕哀思,细雨湿润着伤感的神经。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落在我的心里。